第18節
用這句話打發了李星南后,舒眉再和關野信道了一下別,就轉過身腳步匆忙地回了福音堂。 舒眉離開后,關野信也走向停在路旁的汽車,準備返回領事館工作去了??墒?,李星南卻虎著一張臉攔住了他。 李星南把自己剛才在舒眉那里受的氣,全部歸咎于眼前這一個西裝革履眉清目秀的年輕人,視之為橫刀奪愛的情敵。所以,他一臉兇神惡煞狀指著關野信的鼻尖恐嚇道:“我告訴你,舒眉是我要定了的女人。你如果想多活幾年,不想死得太早,就最好給我離她遠一點。否則,只要我一句話,你隨時會被人砍,知道嗎?” 關野信不以為然地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是嗎?” 這兩個字透露出的輕視與不屑,讓李星南更加火大,準備給關野信一點顏色看看?!澳悴恍攀前??等著,今天南少爺我一定要讓你知道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后果是什么。來人??!” 李星南每次外出,身邊總會不遠不近地跟著幾個刀手充當保鏢,以保證這位少主的人身安全萬無一失。此時此刻,他大聲喝出四位刀手,神氣活現地下命令:“你們幾個,給我好好教訓一下這個小白臉?!?/br> 看著外表斯文的關野信,刀手們覺得沒必要一起上,其中一個走上去打算給他幾下拳腳讓他吃點苦頭就行了。關野信卻身手靈活地避開了他的一記攻擊,并且還乘其大意輕敵之際,利落地抽走了他負在肩頭的一柄大刀。 只見寒光一閃,大刀就持在了關野信手中,還隨手挽了幾個漂亮的刀花。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幾名刀手頓時都看出了他是個練家子。 領頭的那位刀手下意識地詢問:“你也是刀手?在哪兒混的?保安會?還是幫會?” 彼時,一位好刀手多半都是保安會成員,或者幫會成員。所以領頭刀手問上這么一句。因為南京的保安會與幫會眾多,有些是敵對關系,有些卻是同盟關系,以免誤傷盟友。 挺起胸膛,關野信十分驕傲地自述來歷:“我不是中國的幫會成員,我是來自日本武士世家的子弟?!?/br> 作為一個崇尚武士道精神的日本武士世家,關野家族的子弟們從小就一律被要求習武。關野信自然也不例外,他自幼練習刀劍,精通武士刀法劍道,是家族中最出色的后起之秀。 關野信的話,讓幾名刀手和李星南都面面相覷地怔住了。李星南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看著他,好半天才吃吃地說:“什么?你……居然是日本人??!” 領頭刀手壓低聲音勸告自家少主:“南少爺,日本人可不是能隨便亂砍的,我看您還是算了吧?” 李星南能說不嗎,他再怎么狂妄無知,也知道日本人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人,再怎么不服氣也只能忍了。漲紅著臉尷尬片刻后,他只得色厲內荏地嚷了一句讓自己好下臺的話:“好……吧,看在你是日本人的份上,今天本少爺就高抬貴手放過你了!” 日影西斜時分,江澈獨自一人走進中央飯店的理發室,準備修剪一下頭發。幾位理發師都在忙碌中,店員安排他在休息室坐下等候,并服務周到地送上一杯香茶和一些可以解悶的報紙書刊。 理發室分為里外兩進,中間挽著一掛天鵝絨的幔子,流蘇垂地。里頭是理發區;外頭是供顧客等待的休息室,窗下擺著一張長沙發,和兩張單人沙發。時髦的歐式沙發有著云紋流線型的椅背和墨綠圖案的布面,既美觀又舒適。讓顧客可以舒舒服服地坐著等待。 江澈沒有喝茶,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翻閱著一份報紙。他的神情心不在焉,眉宇間籠著淡淡的憂郁。舒眉的有意疏遠,讓他最近的情緒一直很低落。而李星南趁機對她大獻殷勤的事,讓他心里更不舒服。前兩天又得知了她目前正和一個日本人交往甚密,這個消息更加令他的心情糟到無以復加。 幾天前,李星南原本打算狠狠教訓與舒眉來往甚密的一個年輕人,誰知對方卻是日本人,讓他只得窩窩囊囊地就此作罷。少東家想要欺負人結果卻踢到鐵板的尷尬事,四位刀手回去后自然免不了會跟人談論,讓這件事很快成為金鑫商社上下皆知的新聞。 九信聽說后,馬上第一時間匯報給了江澈,義憤填膺地說:“澈哥,舒小姐怎么能和日本人交朋友呢?她嫌你殺人不好就不理你了,可日本人在東三省殺人放火,她怎么卻還理他們呢?” 江澈對此也很郁悶,和時下絕大多數中國人一樣,他對日本人也缺乏好感。他不明白舒眉為什么卻愿意和日本人交朋友,一個是侵略國的國民,一個是被侵略國的國民,兩者之間有著國恨家仇的仇恨,應該要敵視對方才對呀!中國人如果和日本人來往過密,多半會被人在背后鄙夷瞧不起,覺得有漢jian之嫌。 江澈對著報紙出神時,店員又領著一位女顧客進了休息室。那是一位時髦摩登的年輕小姐,齊眉短發,俏麗眉眼,窈窕身形穿著一套帥氣的駝色騎馬裝,給人一種英姿颯爽的感覺。 出于慣性的警覺,江澈抬眸看了一下走進屋子的人。對上那雙頗感意外的大眼睛時,他也微微一怔:咦,這不是上回在小桃園奇奇怪怪問我話的那位小姐嗎? 31|29. 獨家發表 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前,南京幾乎沒有專門的理發店。人們如果需要理發,基本上都是在街頭巷尾那些流動的理發攤上解決總是。 中央飯店于1929年建立后,特別開設了專門的理發室。這是當時最奢華的理發場所,除了為飯店的顧客服務外,就是為上流社會的有錢人服務。因為到這里理一次發,要花去普通人家半個月的生活費用,一般的小市民根本不敢涉足。 薛白的那頭一字眉齊耳短發,就是每月定期在中央飯店理發室進行精心修剪與護理。她沒有想到居然還會在這里遇見江澈。雖然上回在小桃園偶遇他時,從他那身合體考究的訂制西服上,她就能看出他的生活水準不會差。但是很顯然,他的日子過得比她想像中更滋潤呢。 其實,嚴格說來,江澈并不算是一個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旧纤纳罘ι瓶申?,沒什么太多愛好與消遣。時下許多男人喜歡的吃喝嫖賭他全部不感興趣,所以賺的錢大都花在衣食住行的消費上。最大手筆的開支當數花一萬兩千塊大洋買下那輛美國福特車,其次就是為自己定制高級成衣;入住高級飯店;光顧高檔消費場所等燒錢舉動。 江澈沒有存錢的習慣,也不會像金鑫商社的其他幾位理事們那樣置房置地,把現金變成不動產作為理財升值的一種方式。因為他孤身一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親人需要照顧——雖然之前名義上有個未婚妻,但金桂根本就和他不是一條心,當著他的面就敢跟表哥李星南眉來眼去。他自然也就不會為她考慮什么了。 作為一個舉目無親的孤兒,再加上刀鋒上的日子又朝不保夕,江澈覺得自己攢下積蓄或置辦不動產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一朝身故又能留給誰呢?自己賣命換來的錢,最劃算的就是自己花光用光,過一天算一天地先享受了再說。 所以,江澈手頭撒漫地花錢,有多少花多少,完全不在乎以后的事。因為他很清楚自己還不知道有沒有以后呢,今朝有酒就今朝醉吧。 薛白卻不清楚這些緣故,她只看到江澈表面上的光鮮日子。驚訝之余,她在心底暗生不屑:江澄說過,當時他們一家慘得都快活不下去了,所以才要賣掉她。沒想到她這個弟弟現在倒混得很不錯,還能來這種地方光顧。應該是靠jiejie的賣身錢才翻的身吧? 因為江澄的訴說,薛白對于未曾謀面的謝素蕖與江澈母子倆的印象十分不佳。 在薛白眼中,這就是一出重男輕女的悲劇。一個母親為了兒子而賣掉女兒,這種重男輕女的陋習實在令她深惡痛絕,當事人在她看來也不值得原諒。 江澄自己亦懷著同樣的悲憤:“我媽要籌錢送弟弟去治病,因此打算賣掉我,我也不能埋怨她什么,畢竟救命要緊??墒?,我無論如何想不到她居然把我賣去當妓女。我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rou??!她怎么就忍心這樣把我往火坑推?如果是賣去當丫環或者當童養媳,哪怕再受苦受罪我也對她毫無怨言??墒钱敿伺疫@輩子都不會原諒她。所以,我永遠不會回南京,我不想再見到我媽,也不想再見到弟弟。從他們決定犧牲我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只當他們都死了,只當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親人了!” 當年饒mama把江澄弄到手后就馬上帶她去了上海,聰明伶俐的小女孩覺得不對勁,明明說好是賣在南京某公館當傭仆的,為什么現在卻要去上海呢? 饒mama是人口販賣的行家,自然很清楚如何讓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聽話。于是,花言巧語地騙說江澄,謝素蕖其實答應的是賣女兒當妓女,因為這樣的話,賣身價格可以從一百塊大洋漲成五百塊。 “反正都是賣女兒,與其賣一百塊,當然不如賣五百塊的價了。你媽又不傻,怎么可能不賺這個錢呢?!?/br> 小江澄頓時就哭了,哭得傷心又害怕:“不,不可能,我媽說了只是賣我去當丫頭的,不是當妓女?!?/br> “你媽當然要這樣哄你了!不然你不肯乖乖聽話跟我走。你只是一個女孩子,要知道女孩子不值錢,男孩子才金貴。你弟弟是江家唯一的兒子,也是江家唯一的希望。兩個孩子如果只能保一個的話,你媽當然是要保他了。賣掉你能換五百塊大洋,她和兒子就能憑這筆錢盤個小店鋪做點小生意,日子也不用過得那么辛苦了!你呀,就當為了江家犧牲自己吧?!?/br> 饒mama巧舌如簧騙功一流,哄得年幼的小江澄信以為真。因為謝素蕖是舊式女子,原本確實就有些重男輕女的表現。家境富裕時這種表現還不明顯;家道中落后,難得可以打回牙祭吃次rou時,她自己一點油腥都不沾,全部分給一雙兒女——不過兒子碗里的rou總會比女兒碗里要多上幾塊。 這些生活中的細枝末節,小江澄平時可以表現得不介意,但心里終歸是不舒服的?,F在被饒mama故意夸張放大一下,她深信不疑母親果真為了弟弟狠心把自己犧牲了。在哭得肝腸寸斷后,她對家里徹底死了心絕了望,發誓從此再不會回南京認母親和弟弟了。 有著江澄被賣作妓女的悲慘遭遇作對比,現在看見江澈如此衣飾考究地坐在全南京最奢華的理發店里等著理發,薛白對此忍不住生出一份憤憤不平的心理:這種人根本不配生活得這么好了! 初次在小桃園見到江澈時,薛白就對他的印象欠佳。因為當時舒眉對他喊的那句話,讓她聽出了他好像在跟蹤她。這令她心生鄙夷,覺得一個男人鬼鬼祟祟地跟著一個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接下來兩個人的對話她雖然隔得遠聽不清,但從他們的神色上不難看出談話并不愉快。舒眉最后干脆沉默了,他也很沒趣地轉身離開了。 薛白看出這兩個人之間似乎存在著感情糾葛,這讓她更看不上江澈了。在她看來,一個和日本男人打得火熱的中國女人,不用說肯定是“商女不知亡國恨”之類既輕浮又愚蠢的女人。這樣的蠢女人,江澈居然還會去跟蹤去糾纏,不用說自然也是蠢人一個了。 總之對于江澈其人,薛白是橫看豎看都不順眼,遂存心想要修理一下他。 休息室里,江澈獨自坐了一張單人沙發,左手旁是一張小巧的歐式三腿圓茶幾,茶幾另一旁是一張長沙發。薛白搖搖地走到長沙發旁,刻意在靠近他的那一角坐下,把手里拎著的鱷魚皮手提包朝茶幾上放下時,故作不小心帶翻了擺在茶幾上的那杯茶。自然,茶杯傾泄的方向是朝著江澈了。 江澈雖然反應敏捷地立刻跳起來,但茶水還是濺了很大部分在他的西褲上,燙得他微微皺眉。薛白不無得意地莞爾一笑:“唉呀,真是不好意思了!” 江澈可以聽出這句道歉根本就毫無誠意,下意識地問:“你是故意的,對嗎?” 薛白原本想要否認,轉念一想,覺得自己是正義一方,沒必要敢做不敢當了,遂用力一點頭說:“對,我就是故意潑你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