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飲鴆止渴,摔杯為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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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是果實豐收的季節。 但在鋼筋水泥澆筑而成的城市里,人們不再為豐年的收獲而歡欣,只偶然瞧見蕭蕭落下的枯葉,才恍然察覺秋日已至。 少有人會為落葉駐足,純粹的傷春悲秋是帶了點輕奢色彩的情感,淺嘗輒止就好。 沉晚意雙手插在風衣口袋里,斜倚在一棵梧桐樹下。她略仰頭凝視著同晚霞色彩錯雜交織的黃葉,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她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淺棕色的眸子浸染在暮色里,溫和的天色稍微柔化了幾分她眼尾的鋒銳。 無疑,作為一個演員,沉晚意足夠漂亮。她眉目溫柔,神情卻淺淡,看上去似乎對許多事都漠不關心。 因此,當她刻意收聚情感,將之展露在眉梢眼角時,便會給人以冰川消融的感覺。甚至那雙眼睛,也像是忽然含了情。 給人以正被溫柔注視的熨帖和受寵若驚的窘迫。 有資本和實力加持的美人總是能在娛樂圈走得順,來到片場邊的經紀人方霏遠遠瞧著沉晚意,在心里感嘆。 方霏低頭看了一眼表,現在的時間接近下午六點,天色逐漸暗沉。沉晚意今天的工作基本已經告一段落,雖然晚上還有夜戲,但不是她的場次。 但她沒有走,方霏知道,這是沉晚意的習慣。一會兒導演忙完了,沉晚意還會去找他看看今天拍的東西怎么樣。 方霏并沒打算上前打擾沉晚意和她的寧靜,但被人一直看著,沉晚意也多少有些察覺。 她轉過頭,發現看她的人是方霏,便對她點點頭,走了過來。 “辛苦了?!狈仅瓕Τ镣硪鈸P起笑容,“來看看你在劇組的情況,順便確認一下之后的行程?!?/br> 方霏和沉晚意合作了好幾年,兩人的關系稱得上熟稔,可方霏的熟稔總是帶著有分寸的客氣。一來沉晚意足夠大牌,二來沉晚意她哥沉修也足夠“大牌”。 大到能給方霏發工資,她一個打工人沒必要跟錢過不去。 “情況還好,不出意外的話能在十一月殺青?!背镣硪庀肓讼?,“……行程的話,你來安排就好,但下周五要空出來?!?/br> “九月二十叁是吧,明白?!狈仅攘藗€OK的手勢,“沒安排事兒,可以好好休息。 這事方霏當然記得,因為大概從兩年前起,沉晚意每年總是會把這天空出來。 理由方霏從沒問,她不愿對沉晚意的私生活涉入太多,也不打算以經紀人的身份去干涉什么。 于是兩人簡單交談了幾句便不再說話。沉晚意見方霏確實沒什么重要的事要說,便干脆坐在椅子上閉目合眼,小憩了起來。 剛才在說話時,方霏便注意到了沉晚意眼底藏著的疲色,于是她輕聲走到一邊,戴上耳機開始接打電話,安排工作事宜,盡量不去打擾沉晚意。 她一邊聽著電話里的內容,一邊百無聊賴地掃視著片場,又時不時看一眼沉晚意。 片場是匆忙的,沉晚意是從容的,片場是嘈雜的,沉晚意是沉靜的。 沉靜得像是那片梧桐樹下,墜入林間的一片秋葉。 …… 方霏掛斷手中的電話,發現這通電話居然已經打了大半個小時,不由得搖了搖頭。 眼看片場快要收工,方霏便打算扭頭去找沉晚意,卻意外地發現沉晚意的身后多出了一個人。 看清那人的面容后,方霏不由揚起眉——是林葭瀾。 林葭瀾站在沉晚意身后,身姿筆挺頎長。 相較于方霏每天看到的那些明星而言,林葭瀾姣好的面容略帶青澀,卻也因此顯得乖巧無害。她的目光干凈而純粹,令人不忍去辜負欺騙。 卻也因此容易被人辜負欺騙。 方霏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林葭瀾的場景,在心底暗嘆了一口氣。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案例海了去了,而對有些人而言,純真和易碎便是其“璧”。 方霏在娛樂圈混跡多年,很多事情即便沒親眼見過,卻也有所耳聞。 她知道,不含威脅的美和不諳人事的純真一樣,都是裝了致命鴆毒的玻璃酒杯,飲鴆不能止渴,因此許多人以摔杯為樂。 越是白潔無暇的花朵,便越是令人不由得想要攀折在手心,緊攥征服的快意。 方霏看了仍在閉目休憩的沉晚意一眼,神色有些復雜。 她和林葭瀾的初見,也是沉晚意和林葭瀾的初見。 面對那時女孩的狼狽,方霏皺起了眉,但她不敢去貿然得罪欺負女孩的人,因為趨利避害的本性,也因為她并不夠格。 而當方霏把目光投向身邊夠格的沉晚意時,卻發現她的眼中似乎并無同情,只有興味。 那神情令方霏悚然感到脊背發寒,令她突然想起來,盡管已經合作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她對沉晚意其實算不上了解。 又或者說,了解是誤解的開始,理解是誤解的總和。 她觸電般收回目光,不敢讓沉晚意察覺到自己的注視,同時在心中暗道,眼前的女孩可能沒救了。 無論她如何推拒、如何呼救,如何以乞求的目光看方霏——或看沉晚意。 可沉晚意卻動了。 方霏站在原地,目擊沉晚意朝女孩走去。 她越走近,女孩眼中的哀求之色便愈發明顯,而她的步伐不知為何卻愈發緩慢。 直到女孩眼中微弱的希望幾乎要坍塌成絕望,沉晚意才走到她面前,低眉凝視她是如何不堪且狼狽。 然后才向她伸出手。 如果方霏沒記錯,那天正好就是九月二十叁號。 方霏知道沉晚意對林葭瀾存了心思,卻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心思。 這么想著,方霏望向林葭瀾的目光帶了點憐意,但也僅僅是如此。她很清楚,無論她們二人之間發生什么,都不是自己要cao心的事。 歸根到底,每個人都是他人命途的旁觀者。 …… 林葭瀾安靜地站在沉晚意身后,一語不發一動不動,她雙手搭在椅背上,垂眸看著沉晚意的睡顏,忽視了身旁的一切。 微風拂過,吹亂了沉晚意的頭發,一縷青絲斜斜撩上她的眉梢,給人帶去絲縷癢意。 不是給沉晚意,是給林葭瀾。 她伸出手去觸碰那縷長發,以尾指輕勾,無聲無息地將它帶回原來的位置,妥妥貼貼。 做完這個動作,林葭瀾又收回手搭在椅背上,以同樣的姿勢從同一個角度凝視著沉晚意。 看起來,就這樣站上幾個小時也沒有關系。 她以目光勾勒沉晚意的眉眼,描繪她的五官溝壑。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那目光一路停停走走,在沉晚意頸間繞過半圈,最后上移,停留在了紅唇之上。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拍戲,沉晚意今天的口紅色號比往常似乎更鮮艷了一點,林葭瀾出神想著。 因此,她也就沒有發現,沉晚意早已睜開了眼睛,臉上帶著思索之色,打量著她的神情。 直到將目光從沉晚意的唇上滑到眉間,對上那雙黑白分明的眼,林葭瀾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偷看的舉動被正主抓了個整形。 她眸子一怔,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又強自歸于平靜。盡管這情緒轉換得十分迅疾,可卻依舊逃不過沉晚意的眼睛。 作為演員,她最會捕捉表情的變化,更天生就擅長以細部窺見人心。 她的唇角輕勾了一下,很快又被重新撫平。 “是你來了?!背镣硪獾穆曇魩е唤浶牡你紤?,指尖在扶手上輕敲了兩下。 “嗯?!绷州鐬懝郧纱鹪?,“軍訓結束了,可以休息兩天?!?/br> 林葭瀾今年六月高中畢業,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全國排名第叁的大學,八月底到校報道,開始軍訓。 令高中班主任不解的是,她明明可以更進一步,步入top2,可在填寫志愿時,林葭瀾硬是不肯填報位于B市的那兩所更好的大學,偏要退而求其次,選擇本地的那所學校。 而且她填的那個專業,另外兩個學校也有開設,排行也更靠前。 班主任十分不解,曾多次同林葭瀾談話,卻無論如何改變不了她的想法。 無奈之下,他撥通了林葭瀾留下的家長電話,邀請對方到學校談談。 ——卻被無情掛斷了電話。 負責的班主任想了想,以為是家長在忙,便編輯短信說明了自己的身份,直接發送過去。 那邊的家長果真很快回了電話。 “喂?趙老師,您好?!彪娫捘沁吪说穆曇袈犉饋碛行┒?,“我是……林葭瀾的jiejie?!?/br> 趙老師想了想,沒想明白自己在哪聽過這聲音,只道是過去開家長會的時候曾見過一兩次。 對于林葭瀾家中的情況,趙老師也有所耳聞,知道她的雙親已經去世,只有一個相依為命的jiejie。 趙老師邀請這位jiejie到學校談話。 對面沉默了片刻,語中似乎隱約帶上了笑意:“請家長?好的?!?/br> 于是那天下午第二節課剛結束,林葭瀾便被叫到班主任辦公室,并在那里看見了沉晚意。 她坐在趙老師的對面,背對著門,手中拿著一張表格。 那是學校收集的學生志愿學校意向表,不作填報之用,只是摸底。 林葭瀾從那張紙敏銳意識到了沉晚意出現在這里的原因,不由呼吸一窒:“……jiejie?!?/br> 沉晚意應了一聲,卻沒有回頭。她將手中的表格放回桌上,指尖在桌上點了點:“過來?!?/br> 林葭瀾走到她身邊,臉色有些泛白。 沉晚意瞥了一眼她的神色,單刀直入:“為什么填這個學校?” 林葭瀾抿住下唇,沒有回話。她可以編理由搪塞班主任,卻不愿對沉晚意假言相欺。 沉晚意會意:“不想說?” 林葭瀾點點頭。 沉晚意也不追問其中緣由,只問:“總之,你是決定了?” 林葭瀾點頭。 “好?!背镣硪饣剡^頭,將壓力給到了趙老師這邊:“她說她樂意,我也沒辦法?!?/br> 趙老師:??? 林葭瀾:“……” 林葭瀾悄悄看了一眼平時十分嚴肅負責的趙老師,總覺得他額間浮現了幾道黑線。 盡管如此,趙老師仍然試圖挽回一下:“您可以和林葭瀾多溝通,他們這個年紀比較浮躁,面對事情有時不夠冷靜……” “或許?!背镣硪恻c點頭,似乎還挺贊成。她看向林葭瀾,眼中帶上了認真的審視:“那我再問你一次,你作出這個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并準備好承受后果了?” 林葭瀾被她強勢的目光壓得低下了頭,她恍然覺得,沉晚意并不僅僅是在問她志愿的事。 于是她抬眸同沉晚意對視良久,并最終堅定地點了點頭:“是?!?/br> 在這個字節落下時,林葭瀾看見沉晚意露出了意味不明笑容。 “好,我知道了?!彼f,“回去上課吧,其余的事,我來解決?!?/br> …… 想起那時趙老師的神情,林葭瀾低眉輕笑了一下。 林葭瀾知道,沉晚意本質上放縱而又隨心所欲,因此總在意想不到的時刻不按常理出牌。 而且,沉晚意一貫待她很寬容,不會以常理為準繩,對她橫加指責或苦口婆心地勸說。 像是放任,又像是一種保持了舒適距離的關照。 沉晚意總是會給她想要的任何東西。 令她不需歷磋磨,令她所求皆如愿,縱得她越陷越深,以至于生出貪心不足的齷蹉念頭,竟妄圖索取沉晚意在另一個層面上的愛。 可林葭瀾又隱約覺得,便是這含著些褻瀆意味的念頭的產生,也是被沉晚意所縱容著的。 可她沒有證據,也不敢去揣測這背后的原因。 只能暫且將這份愛意掩藏在心底,任它枯死在見不得光的陰暗角落,或是某天長成盤根錯節的參天大樹。 被她看到,被她回應。 林葭瀾微不可查地在心底嘆了一口氣,以復雜的眼光隱秘地看向沉晚意。 她覺得,自己好像從來都猜不到沉晚意在想什么。而與之相對的是,沉晚意似乎總是對她的心緒了若指掌。 林葭瀾垂下眼眸。 她不是要以此指責什么,也并未覺得是沉晚意不夠坦誠。 她只是希望自己能更快長大,擁有更健全的思維和更成熟的情感,如此才能和沉晚意在真正意義上對話。 什么時候算長大?林葭瀾也不太清楚。 她即將迎來她的十八歲生日,就在下周。有人將十八歲生日視為人生的分水嶺,分離過去和未來,劃定青澀與成熟,可林葭瀾不確定事實是否果真如此。 她不知道人是在一瞬間長大的,還是順著時間軸的推進日漸成熟。 抑或二者都有,就像質變和量變。 即便真有那么一瞬間,或許也不一定是十八歲,她想。 林葭瀾回溯過往的記憶,試圖在其中尋找每個有意義的瞬間,推究它們同成長的背后聯系。 卻發現自己近兩年留下的印象的瞬間,都幾乎有沉晚意的痕跡。 推來推去,沒推出成長的背后邏輯,只又捋了一遍自己的暗戀歷程發展史。 最近總是這樣,林葭瀾想。 總是這樣,無論什么事情,想著想著,就想到了沉晚意,仿佛她成了宇宙起源或萬物終點。 不知道是因為搬進了大學宿舍,導致兩人見面的機會減少,還是因為別的什么。 林葭瀾默不作聲地想著,忽然感到自己的下巴被人捏住了。 她低眸看向沉晚意。 “又在發呆了?!背镣硪饽曋?,“想些什么?” 她的語氣聽起來沒什么起伏,林葭瀾卻似乎從中聽出了一絲不滿。 于是她輕輕在沉晚意手心蹭了兩下。 “碰上了解決不了的事?”沉晚意收回手。 林葭瀾低眸:“沒有?!?/br> “是嗎?”沉晚意只看了她一眼,不再追問,似乎并不怎么關心。 “下周五回家一趟吧?!背镣硪怆p手交握,放在膝頭,挑起另一個話題。她將目光再一次投向遠方,望向遠方梧桐樹頂和晚霞的交界線,“有禮物給你?!?/br> 林葭瀾本來有些低沉的情緒因這句話而被挑動:“什么禮物?” 沉晚意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林葭瀾以為她不愿提前透露生日禮物的驚喜,乖乖哦了一聲,沒再追問。 沉晚意卻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事實上,她也還沒想好。 沒想好……是該給她的女孩送上一條項鏈,抑或是項圈。 ———————————— 沉晚意:為難。 林葭瀾:咽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