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第12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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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看似好像都沒有變。 但好像又變了。 時光匆促,幾個月后,孟誠持著御筆沉思,琢磨了好半天,才突然問在御前秉筆的許祥:“你有沒有覺得……鄭愛卿跟太后娘娘,最近哪里有些怪怪的?” 許祥靜默了片刻,道:“奴婢不知陛下所提何事?” “皇兄說得能有什么事?”孟摘月坐在孟誠左手下方的一把交椅上,將手里的珠串拋到空中,復又接住,她穿著大理寺的官服,沒有戴冠,瀟灑中帶著幾許活潑嫵媚,“不過就是鄭大人這幾日告假勤了,恰巧他一告假,慈寧宮也閉門謝客得格外早……就是這事兒吧?子騫,我也想要茶?!?/br> 許祥看了一眼孟誠,見他仍在沉思,便放下研墨的手,轉而取了一盞公主愛喝的恩施玉露呈上來,放到孟摘月手畔。 孟摘月是來跟皇兄商量大理寺公事的,恰巧許祥當值,她不便太放肆,只是忍不住多看幾眼,許祥便稍微退開,輕輕咳嗽一聲。 孟摘月收回視線,喝了口茶,繼續道:“皇兄別琢磨了,自從上次回來,母后對宮中很是厭倦,所以鄭大人總抽空帶母后出去玩。還記得京郊的那處院子嗎?我前次路過,見院門種了芭蕉,我想若是母后不在,鄭大人也不會住在那里,更不會捯飭庭院吧?” 孟誠聽罷,先是低頭又寫了幾個字,而后忍不住跟小妹道:“你說說,你說他是不是無法無天?要不是朕看在他在朝中有功的份兒上,他有幾個腦袋夠砍的?你說他……” 孟摘月倒不生氣,也沒附和著譴責鄭玉衡,而是邊思考著邊提起另一件事:“說到這里,他那院子弄得那么好,要不……咱倆也微服私訪,去京中體察民情,順便到他那里吃頓飯?鄭大人光自己高興,也不知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br> 孟誠沒好氣道:“你自己去,反正朕不去?!?/br> 孟摘月拉長音調“哦”了一聲,復問:“真的?” 孟誠埋頭批復奏折不語,過了好半晌,才突然撂下筆,道:“朕倒要看看哪里會比皇宮還好!” 孟摘月支著下頷,意料之中地點點頭,轉頭看了看許祥,戳了戳他的手背,小聲:“你陪我去?” “……奴婢不敢?!?/br> “放心,”她悄悄道,“我讓皇兄帶你去?!?/br> 作者有話說: 小皇帝:這個家!我看是不需要我了! 第138章 新月初懸。 一行車馬漸漸駛來, 蹄音停止,響起窸窣動作和交談之聲。 說是不帶多少人, 林林總總也有四五輛車。待車馬停下, 孟誠還未動作,以男裝出行的孟摘月便率先下車,她革帶束腰,簪著發髻, 欣賞過這宅院外頭新栽種沒多久的芭蕉, 便叩了門。 許祥是借著伺候孟誠的名聲來的, 不便跟隨她, 所以身側只有公主府的一個長吏官陪同, 長吏官在外稱她“公子”,問道:“公子可下了拜帖不曾?一聲不吭,白眉赤眼地來, 說不準人家睡得早,太陽一落, 已經歇下了?!?/br> 孟摘月道:“本來有這個禮數,但既然白龍魚服,索性給他和母親大人一個驚喜, 下帖子反而不妙。才過黃昏,晚膳怕還沒用呢, 不會白來一趟的?!?/br> 似乎是為了印證這話, 不久,一個上夜看守的小廝來開了門,問是什么人。孟摘月笑著道:“你就跟你們當家的說, 孟家的找上門來, 要將這挖墻腳的人打一頓?!?/br> 前幾代帝王在世時, 曾經大肆賜姓蔭封,故而前幾代的功臣之家,有累世成豪門的,也有沒落的,與天家同姓得不少,并不使人生疑。 小廝雖然覺得這說法聽著像尋仇,但還是老老實實去了,只片刻,鄭玉衡親自出來迎接,迎面先一禮,本來想稱殿下,見她裝束,又立即改口玩笑道:“孟二公子。二公子既然要尋我的麻煩,那就免不了要宴請宴請你,才能破財消災了?!?/br> “你今兒要破得財還不止我呢?!泵险罗D過身,向他示意了一下馬車。鄭玉衡本以為只是公主發覺此事,過來看望董靈鷲,沒想到她能說動孟誠,弄得拖家帶口、帝都皇宮里的龍駒鳳雛全都塞到這個小院子里了。 孟誠聽到鄭玉衡的聲音,才從車上矜持端正地下來,并扶住王婉柔,與她相依而立,如一對璧人。 孟誠見了他門前的芭蕉,只冷哼一聲,覺得也不過如此,哪里就好過皇宮?怎么就令人流連忘返了?可見景色還在其次,都是鄭玉衡這個人折騰出來的,才讓母后厭倦宮闈。 孟誠端著架子,瞥了他一眼,這會兒看他有點不順眼,就沒什么好臉色地道:“吃什么飯,還是給母……母親大人請安要緊,鄭郎君帶路吧?!?/br> 鄭玉衡知道他脾氣變來變去,時好時壞,兩人混熟了,又是私下里隱藏身份的場合,所以干脆不理他,轉身將幾人引進去,只跟公主說笑。 宅院不大,栽著一片竹林,頗有窗前千竿竹的意境。許多地方都是新捯飭過的,亭臺軒峻秀麗,雖然沒有宮中奢華貴重,亦有古樸自然之趣,人工挖鑿的小池塘里養了幾條魚,在荷葉底下流竄。 孟摘月邊看邊稱贊,覺得這里很是清新舒暢,看得出來一草一木都是鄭玉衡用過心的,就夸他:“園林草木,也能安排得這么妥當,有什么是你學不會的?” 鄭玉衡道:“檀娘……她也做了很多指教?!?/br> 孟摘月聽到他脫口而出之語,不禁回首看了看她皇兄。孟誠倒是沒有像第一次聽見這稱呼似的暴怒,但還是瞪了鄭玉衡一眼,冷冷道:“叫太夫人?!?/br> 鄭玉衡道:“你別出餿主意了,把人都叫老了?!?/br> 孟誠道:“哦?再是餿主意也比你這張嘴合規矩?!?/br> 鄭玉衡默默地壓低聲音說:“不要,我就叫檀娘?!?/br> 他就算聲音壓低,孟誠也不是完全聽不見,要不是有王婉柔拽著,他已經上去跟鄭玉衡“講理”了。隨后按下火一想,這是鄭鈞之,鄭鈞之一天不給他找幾頓氣受,那這人也是吃錯了藥……他這么想完,反倒沒迸出來什么火氣,性子都讓鄭鈞之給磨平了。 孟摘月隨手折了一只路上的花,問他:“母親大人呢?” 鄭玉衡道:“她在看《農桑要方》,我拾掇園子的時候從京郊聘了幾家花農、幾家佃戶,其中有一個識字,往池塘邊種花時,檀娘從一個花農手里討到這本講農桑之術的書?!?/br> 孟摘月道:“我要有母親大人一半博學,也不至于臨時在大理寺惡補了一陣子,我跟哥哥都不愛看書,也不知道怎么沒有隨了她?!?/br> 既然不隨董靈鷲,那就是隨另一個人了。鄭玉衡腹誹幾句,沒有提及先圣人,只是有點兒欲蓋彌彰地道:“兒女天資,綜父母之秉性天賦?!?/br> 這院子的風景很是別致,連孟誠也沒多說什么。三人進了堂屋,先去給董靈鷲請安。 孟誠撩開簾子一進去,有些愣住,差點認不得她。 董靈鷲沒有穿宮中華貴繁復的衣衫,也并未因身份年齡舍去鮮妍色彩。穿著一件朱紅的圓領袍,腰帶掐出一段纖瘦身量,隨意簡便,灑然不拘,簡直讓人完全忘卻她太后的身份。 孟誠失語片刻,禮畢之后,忽然不知如何勸起。 董靈鷲見了幾人,也頗為意外,然后又笑了笑:“你們是來蹭飯吃的?” 孟摘月上前勾住她的胳膊,靠在她身側,語氣頗為嬌憨:“難道母后只顧著自己快樂,不管我們不成?” 董靈鷲道:“那你帶你哥去廚房幫忙吧?!?/br> 孟摘月瞪大眼睛,看了看自己從沒進過廚房的手,話語一噎,又轉頭看了看她哥哥,道:“什么尊貴的菜,要本宮和皇兄親自去做?” 董靈鷲道:“我喜歡清靜,這里人手不多,你們要來吃飯,恐怕廚娘忙不過來,自然要小姐和公子親自去咯?” 孟摘月咽了咽口水,轉頭看著她哥。孟誠貴為天子,都沒見過廚房長什么樣子,回給她一個無能為力的眼神。 這對兄妹既然不會,那出身不低的王皇后自然也指望不上,平日里要吃什么,都是派遣宮人去吩咐一聲,連灶臺長什么模樣都不清楚。 孟摘月這么一合計,覺得他們要是去,這頓飯到天亮也吃不上了,便撒嬌道:“母后——再雇兩個人來嘛,鄭大人怎么這樣吝嗇?!?/br> 董靈鷲道:“這叫勤儉持家?!?/br> “反正您看他什么都好?!泵险碌?,“難不成他會下廚不成?” 要是別的,鄭玉衡會的還不多,但問到這個,就不得不提起他自幼在鄭府的處境,以及來了慈寧宮后鉆研藥膳之事,他年紀輕輕,還真的會洗手作羹湯。 “他會的不多?!倍`鷲笑瞇瞇地道,“百八十樣菜品總還是會的?!?/br> 孟摘月聞言,剩下的話噎在嗓子里,默默地起身,拉住她哥的手,兩人竊竊私語道:“你怎么沒帶個廚子過來?!?/br> 孟誠:“我哪知道廚子還會不夠?” “以你我之能,八成幫不上忙?!泵险潞苁菍嶋H,“嫂子會否?” “你既然是在閨中嬌養長大的,你嫂子難道不是?” 兩人正嘀嘀咕咕,愁眉不展的時候,見董靈鷲毫無動搖之色,便讓王婉柔留下陪母后說話,兄妹倆硬著頭皮去找廚房,到了地方,里頭忙亂得沸反盈天,灶上已開了火,剛掀開蓋簾,水蒸氣呲得一聲冒出來。 就在孟摘月呆呆看著的時候,一直默不作聲地許祥輕輕咳嗽一聲,低語道:“讓奴婢去幫忙吧,殿下從旁看一看,能跟娘娘交差就行了?!?/br> 孟摘月轉頭看他,她和孟誠都把這茬兒給忘了,此刻見他,便如同見到從天而降的神仙,趕緊道:“不不,你只需告訴我怎么做就是了,我又不笨,難道還學不會?” …… 董靈鷲把嘰嘰喳喳的兩兄妹打發出去干活兒,屋子里便又安靜了不少。王婉柔坐在一旁做針線,上頭是董靈鷲繡了個頭兒的錦鯉圖,皇帝和公主都去下廚了,王婉柔不好意思閑著,所以找點事兒干。 王婉柔從旁捻線,靜靜陪著董靈鷲看書。但她已經看累了,就將書撂下,在小榻上換了個姿勢,打開小軒窗向外眺了一眼,道:“似有下雨的征兆?!?/br> 王婉柔也跟著看了一眼,見外頭新月被遮蔽,烏云密布,一顆星也不見:“是要有雨,還是小些好,要是下得大了,不免要在這叨擾一晚上,鄭大人這院子剛修葺好,就讓我們家給霸占了?!?/br> “屋子倒不少,只是沒人伺候,委屈你們親力親為?!倍`鷲道,“可在這里住一陣子,心中卻比在宮中豁達疏闊,煩惱盡退,日夜無憂?!?/br> 隨著她話語落下,便下起綿密的小雨,雨聲淅瀝地搭在芭蕉葉和千竿竹上,脆響不斷。 董靈鷲不閉窗,反而依在窗前。夜雨飛濺起的清涼暢快氣從外滿溢進來,比起任何熏香都令人神智清楚。 她道:“皇后喜歡宮中嗎?” 王婉柔沉思半晌,道:“兒臣……兒臣提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只是嫁給陛下,陛下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就是了。若他是村夫草莽,我是鄉野村婦,就一同耕種養蠶,他是君王圣人,我是一朝皇后,就一同治理內外,安定社稷,兒臣沒有想得太多?!?/br> 董靈鷲道:“你合該多為自己活著?!?/br> 王婉柔道:“這……” “這不是我該對你說的話,我該教導你相夫教子,溫柔賢惠?!倍`鷲微微一笑,道,“可惜我不想那么說,若是在從前,我的所思所想,和這盤天下的棋盤來比,根本就不重要……” 王婉柔仔細聆聽,在潺潺雨聲之間,她思索著問道:“那母后是更喜歡宮外嗎?” 董靈鷲未答,轉而道:“可嘆你公公死得早,不然等到我想通的這一日,他就是天底下第一個要面對和離的皇帝了?!?/br> 王婉柔愣住,低下頭不敢接這個話。 她不接,倒是有人聽見。董靈鷲話音剛落,便有一道聲音從窗外響起,語調清潤。 “那我可真是萬死難辭其咎啊——”鄭玉衡說著,戴著斗笠的身影立在窗前,隔著窗沿看向她道,“像我這種罪人,全天下的都指摘我,豈不令人傷心?這非得要檀娘親我一下才能好了?!?/br> 他目光熠熠,修眉星眸,生得俊俏溫雅,光是站在這兒,都讓人覺得耳目一新,眼前都被滌蕩清凈了。董靈鷲看得越久,反倒越吃他這一套了,上下掃視他一眼,道:“你做什么去了?” 鄭玉衡道:“你擺在外頭的幾盆蘭草都要被雨打蔫兒了,你都不在意它們,這個家沒有我可怎么辦啊?!?/br> 董靈鷲道:“這個家要是沒有你,又清凈又平和,一點兒亂子都沒有?!?/br> 鄭玉衡把懷中最后一盆蘭草抬起,放在窗前,擺在她眼皮底下,道:“你這么說我可就生氣了啊?!?/br> 把他蘭草放在董靈鷲的左手邊,正好能隔住王婉柔投來的視線。只不過皇后自從他出聲,就低頭不言不語地做刺繡,實際上也沒好意思多看。 蘭草草葉繁密,向四周散開,葉脈上凝著未流下的雨珠。 董靈鷲瞥了一眼,以為他邀功,道:“你生氣能怎么樣,還能咬我一口?” 鄭玉衡靠近過來,說著“我哪敢反抗呢,檀娘才是當家做主的……”話沒說完,他突然猛地貼近,封住她的唇,在柔軟唇瓣上咬了一口。 董靈鷲“嘶”了一聲,攥住他的衣袖,眸光往兒媳那邊掃了一眼,隨后才輕聲罵他:“小混賬,該讓人打一頓才行?!?/br> 鄭玉衡又親了親她,黏糊糊軟綿綿地說:“你不舍得的,我進屋給你穿手稿?!?/br> 他說得是把董靈鷲寫得話本故事手稿,按照順序章回,鑿出小孔,然后用線給串起來,以防遺失。 “好,”董靈鷲道,“你來吧?!?/br> 兩人說話的工夫,從廚房回來的孟誠跟孟摘月正在廊道上收傘,遠遠望見鄭玉衡隔著窗說話。兩人在灶臺前頭幫忙,幫得灰頭土臉、懷疑人生,最后廚房將飯菜做得差不多了,裝盤時,廚娘只留下許祥一個人,把他倆給趕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