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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 第25節

    瑞雪親自遞送上來,董靈鷲捻著賬本的一角,還沒看,已經聽得笑意消失,眼中的溫潤平和蕩然無存。

    室內只剩下珠簾碰撞聲。一股強烈的、死一般的沉寂籠罩在正殿中,這股恐怖的壓迫力悄然攀升,充斥著每一寸聞之生寒的空氣。

    董靈鷲看了片刻,指骨不疾不徐地輕敲著桌面,篤篤作響,爾后驟然一停。

    她道:“原來孟臻才賓天不久,就有人敢往軍餉里伸手?!?/br>
    耿哲俯身不語。

    “卸職賦閑還是太輕了?!倍`鷲緩緩闔上眼,輕聲道,“十萬石,所幸有你在,沒出什么大事……貪腐蛀蟲若因斂財私欲,耽誤了哀家的大事,千刀萬剮,不足以報?!?/br>
    耿哲道:“請娘娘息怒,保重貴體為要?!?/br>
    董靈鷲沉默地摩挲著杯壁,道:“將領征戰在外,若是因為后方糧草供給不足、國朝內部貪污傾軋等事,而無辜遭創失敗、甚至殞身其中,就是青史也不會饒過我的。請將軍放心?!?/br>
    耿哲撩袍下拜,一頭叩到殿前冰冷的磚石上:“末將終身為娘娘效死?!?/br>
    董靈鷲令他起身,耿哲抬首上望,這才見到了那個傳聞中俊俏非凡、備受恩寵的鄭太醫。

    兩人的視線遙遙相觸。

    幾乎是瞬間,耿哲便感覺到這位小鄭太醫的舉止有些問題,他竟然對皇太后沒有界限感,而是自然而然地靠近過去。

    這一定會被斥責的。耿哲料定,太后娘娘正因此事而怒。

    然而董靈鷲并未如此。

    她蹙著眉尖,舒緩精神似的將目光移到鄭玉衡身上,摩挲著他的手背,低聲道:“衡兒……”

    “娘娘,”鄭玉衡目光清澈溫潤,“臣在您身邊?!?/br>
    作者有話說:

    耿將軍:不、不應該?。ǜ杏X塌房了的震驚

    第28章

    董靈鷲的心情rou眼可見地因為這件事而變差。

    誠然, 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時機,足以讓董太后有時間、有手段, 能分得出心神來處理這件事, 這是于公。但于私,再過一日就是七夕乞巧佳節,讓這樣的政務來敗壞娘娘的心情,就是陪伴她最久的瑞雪姑姑也不由得暗暗嘆息。

    她本以為今年的七夕會是歡聲笑語而過的。

    七月初六, 夜。鄭玉衡整夜陪侍, 從旁靜默地監督用藥、謄寫文書, 看著董靈鷲以此召見官員、分別調遣內緝事廠與麒麟衛等諸人, 幾乎直到天明時, 才一切安排停當。

    太后手里的權力機構悄無聲息地運作起來,從區區幾位官員的身上,輻射到整個朝廷, 乃至天下當中。

    燭火燃了整夜,蠟淚干涸。

    董靈鷲不以為意, 她多年以來,像這樣忙碌的時候雖然不多,但也絕對算不上少。只有鄭玉衡坐立難安, 過了子時之后,更是幾次三番欲言又止。

    他想勸說娘娘, 可凝望著她疏冷果決的神色, 又知曉不能在此刻攪擾她。

    如果是真的對朝政無知無識,僅以外貌受寵,倒是可以不顧其他上前勸告, 可正是因為鄭玉衡知悉政務, 所以才明白這件事有多么重大, 稍有遲緩,可能就會被嗅覺靈敏的蛀蟲發覺,伺機尋到逃匿避禍的辦法。

    兵貴神速,攻其不備,除卻兵法以外,即便是在國政上,也是能夠受用的。

    天際泛出一絲微白。

    到了這個時候,最后連夜召進宮闈的麒麟衛指揮使也行禮退下,書案一旁的燭光已經飄忽。

    董靈鷲偏頭看過去,剛要開口,便見到鄭玉衡越過瑞雪姑姑的身側,親身上前,卻沒有挑亮燈芯,而是輕輕滅去了燈臺上的燭火。

    慈寧宮并不止這一處燈臺,四周八面,盡有掌燈宮女看顧,添加燈油燈罩、裁剪燈芯,從來盡心盡力。

    就算董靈鷲眼前的火光被吹去,也不過是眼前昏暗了一些。她抬眸看了鄭玉衡一眼,語調平靜:“大膽?!?/br>
    鄭玉衡繞過書案,跪在她身前,他確實已經不再懼怕了,不再發抖、不再望而生畏,聲音低幽:“臣有罪,請娘娘保重身體,先行就寢,然后再責罰臣?!?/br>
    董靈鷲看著他道:“我雖素來寵慣著你,倒沒看出你真有些被慣得沒輕沒重了?!?/br>
    她并未生氣,鄭玉衡能夠聽出來,這只是一種指教和提點。他的膽子日益膨脹,就算在太后娘娘面前,也敢依著自己的性子,此刻更是直接道:“娘娘曾經說,會聽從醫囑、會聽臣的話的,難道堂堂一朝太后、千乘之尊,會欺騙臣這個無依無靠的年輕太醫嗎?”

    瞧瞧,已經會說這種話了。

    董靈鷲豈止意外,簡直超出預料,她重新端詳著眼前的小太醫,輕輕道:“哀家若是不遵,你也撞死在柱子上?”

    這是什么家族傳承?鄭家的祖訓就是這樣寫得么?

    鄭玉衡低頭道:“臣不敢?!?/br>
    他可太敢了,從前一跟太后娘娘說話,就心虛氣短、敬畏到了膽怯的地步。而今還很尊敬,卻已經失了畏懼,幾乎能從他身上幻視到一些被寵出來的莫名膽量。

    “你還不敢,你還有不敢的事?!倍`鷲伸出手,把他扶了起來。她的手虛虛地環著鄭玉衡的手臂,觸手時才發覺,他的衣衫已經透著沁夜的涼。

    鄭玉衡起身,卻沒退下,而是垂手反握住她的腕,低聲:“娘娘,天長日久,不在于一時,我要為娘娘計較長短,是經年日久的長短,不是一朝一夕?!?/br>
    董靈鷲怔了一下。

    他又道:“臣其實……臣其實覺得,天下的重擔如果都交給您一人,是一種大大的不公,娘娘將自己逼得太緊了?!?/br>
    董靈鷲神情微變,烏黑的眼眸中泛起一陣驚訝,她還未露出笑意,鄭玉衡已經低下身,握著她的手放在臉頰上,他大著膽子說:“臣陪娘娘就寢吧?!?/br>
    嗯……董靈鷲注視著他澄明的眼,忽然覺得,這孩子要是生為女子,很有做禍國妖妃的潛質。

    “天長日久?!编嵱窈庥州p輕重復了一遍,“好嗎?”

    董靈鷲終于嘆出一口氣,她摸了摸小太醫的臉頰,指節從他的下頷線上輕擦而過,道:“衡兒誤我?!?/br>
    鄭玉衡卻很理直氣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所幸,到了這個時辰,其實也只剩下一些更深更縝密的閑棋沒有布置,董靈鷲交代了瑞雪幾句,竟然真的被鄭玉衡說動,暫且放下這些事不管了。

    天際微明的清光照在窗欞上。

    前殿燭火仍舊未息,想必是瑞雪姑姑在料理安排,既然鄭玉衡跟了進去,那其他的女使、女婢,也全部被調度出來,至少也在屏風之后伺候。

    軟紅香帳的后殿里,小鄭太醫沒曾想真的沒人來幫自己,只得硬著頭皮、在太后娘娘的審視之下為她卸去首飾、更換寢衣。

    董靈鷲也沒有喚人來幫忙。

    鄭玉衡遭受著她視線的拷問,抿著唇小心地拆卸首飾,動作雖然生疏,但勝在他十分仔細,所以一路平穩,并無不妥。等到更衣時,鄭玉衡才開始懊悔——當初為什么發誓發得那么早,什么毫無覬覦之心,這報應來得也太快了。

    他的手停在華服的腰飾上。

    鄭玉衡動作頓了頓,又禁不住將手移開,目光猶豫地望向屏風之外,很想讓女官們前來救救他,然而珠簾垂墜、屏外寂靜,連個人影聲息也捕捉不到。

    董靈鷲問:“怎么?”

    鄭玉衡道:“臣……”

    “不是要陪哀家就寢么?”她問。

    鄭玉衡:“……”

    他、他就是話到嘴邊,不小心溜出去了。要是方才沒那么擔憂上頭、神智清醒一點,鄭玉衡絕不會說出這種話來。

    因果自負,鄭玉衡只得自己品嘗后果。神情有點兒糾結遲疑地伸手解開她身上的腰飾,將伶仃撞動的珠玉禁步卸在手中。

    《新書·容經》有云:動有文章、鳴玉以行。玉飾禁步若響得太過嘈雜,在宮中府中,都是失禮之舉。然而鄭玉衡入慈寧宮這么久,突然發覺自己極少聽到太后娘娘身上的禁步碰撞聲。

    她不是被規則嚴苛約束的女子,她是規則的制定者,本身就自有一股雍容法度。

    鄭玉衡還未撫上腰帶,便聽董靈鷲喚他:“衡兒?!?/br>
    “嗯……”他抬起頭,“臣在?!?/br>
    鄭玉衡生得很高,原本須要抬眼望去,此刻為了服侍她,而這樣躬身謹行,這樣謙卑以待,盈盈燭火下,眉目清俊間,幾乎增添了一股令人疼愛的情致。

    她道:“剛剛在想什么?”

    鄭玉衡道:“在想娘娘身上禁步不動,禮儀之合宜,令人嘆服?!?/br>
    董靈鷲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問:“你想讓它動嗎?”

    鄭玉衡愣住了。

    他不僅愣住了,還突然喉口燒灼起來,聯想到了一種極曖昧的意味。以至于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低下頭捂住嘴唇咳嗽了好幾下,眼神亂晃、又不敢動到董靈鷲身上。

    鄭玉衡小聲道:“臣要被罵死了。以后人們一定罵臣比公主更狠?!?/br>
    董靈鷲尚未知曉她那個唯一的女兒究竟是看上了誰,也沒聽清后半句,只當小太醫是羞愧自語。她道:“站起來吧,我教你?!?/br>
    鄭玉衡不敢深想這個“我教你”的含義。他覺得自己下流齷齪死了,應該浸豬籠……不不,應該治好娘娘的身體之后再粉身碎骨。

    不然他實在沒有什么可以報還給娘娘的。除了這張跟先帝肖似一兩分的臉。

    鄭玉衡起身之后,太后便勾起他的手指,帶著他的手攀上收束著衣衫的腰帶,將上面一層一層的繩結、盤扣,輕輕地挑弄而開。

    相扣的金屬發出咔噠一聲脆響。

    鄭玉衡手心發熱,耳根也發熱,他咬著唇,道:“臣要學這個……嗎?”

    董靈鷲一派溫然地道:“不然怎么陪哀家就寢呢?”

    那是他一時情急才說的啊。鄭玉衡很愧疚地想。

    他根本沒有記住董靈鷲的這件華服該怎么脫,心思也完全飄忽起來了。董靈鷲也不是非要教會,更像是一時興起、報還“卿卿誤我”之仇,才這么不動聲色地欺負他的。

    鄭玉衡被她牽著手,總是不由自主地后退,直到長長的、沉重的華服墜地,與女官服侍相比,這些華貴的衣衫簡直像是不值錢似的落在地上,絲毫沒有打理的跡象。

    鄭玉衡正要抽身去撿起,卻被董靈鷲擋住,他回過神時,已經被迫得坐在榻邊。

    從不搖動的禁步在他手里嘈雜地響了幾聲。

    董靈鷲伸手抱住他,閉上眼睛,下巴枕著他的肩膀,像是保護、籠罩,但又像是棲居、如同倦鳥歸巢。

    她喜歡這具年少青春的身體,喜歡他的純粹清澈,喜歡小鄭太醫略微局促、稍顯稚嫩的每一刻……即便他只是一個無知的花瓶擺設,董靈鷲也會厚愛他的。

    何況鄭玉衡還識禮至此。

    將最彬彬有禮的人捉弄得面紅耳赤,雖然低劣幼稚,但確實讓董靈鷲的一些私欲得以舒展,有時她想,最起作用的不是苦澀的汁水、保養的丸藥,而是鄭玉衡本人所在。

    公主還是隨了她一點性情的。

    董靈鷲的身軀很輕,鄭玉衡完全可以抱得起來,他口干舌燥,薄唇緊緊地合著,生怕自己說出什么太沒規矩的話。

    董靈鷲抱了他一會兒,輕聲道:“學會怎么侍奉更衣了么?”

    鄭玉衡默默道:“臣資質粗劣,不堪大用,這么精細的事,我還是……”

    董靈鷲甚至不曾責怪,道:“那睡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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