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第2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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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靈鷲一時間沒找到一個合適的詞匯去形容。 鄭玉衡頓感自己語出冒昧,恐怕提及到了太后的傷心事,自責不已,剛要開口時,又聽她道。 “守靈之時,哀家都沒有哭一哭?!边@時提起,董靈鷲不免有些悔,似乎覺得那時應該為他哭幾聲的,“孟臻病得太久了,這是早有預料的事情。哀家手里攥著他的遺旨,無論是清田土斷、還是延續一年不盡的剿匪調度事,都得有個人清醒著,沒有為他哭的時間?!?/br> 她不得不清醒,清醒的人即便作痛,也沒有為之沉淪的資格。 明德帝離世后,董靈鷲忙得徹夜難眠,闔宮嬪御的哀哭之聲從夜間連到了天明,小皇帝給他爹守了三日靈,不寢不食。她那時除了身上的擔子忽然又沉重了幾分之外,幾乎沒有來得及產生別的什么感情。 就像是在孟臻臨終時,她也沒有對明德帝的詢問作答一樣,董靈鷲實際上是個很無情的人,她可以在最崩潰、最壞的情況下保持冷靜,那是一種很清醒的冷靜,而非麻木。 就這么忙碌地過了幾個月,直到新皇登基后,董靈鷲才有喘一口氣的時間。那時是冬日,大雪天,外頭的梅花綴了滿枝的雪,風一吹,就抖落下來,飄飄地墜進窗欞里。 董靈鷲握著筆沉思,抵唇思慮對策,想到一個或許可行的妙法,便下意識地道:“子榮,你來看看這……” 她抬起眼,掃了一眼孟臻素日與她共同理政時所坐的地方。那里放著一支蝴蝶穿花的花瓶,瓶身里插著幾枝鮮嫩的梅。 孟臻,字子榮。 他不坐在那里,二十年來,董靈鷲第一次喚他,而得不到回應。 她一時怔住。 此刻,宮人繞進來關窗,窗紗一遮,外頭的天光、雪光,一時朦朧黯淡下來,寒意頃刻消散于無形。 董靈鷲收回視線,筆尖上的墨已經洇透了紙。 直到那個時候,一種光陰摩挲的深深刻痕,才傾軋進她的生命里。董靈鷲終于從這分寂靜和無人回應中,感覺到一股積累到極點的哀痛。 馬車駛進宮門,深深宮禁,昏暗的樹影籠著朱墻。 董靈鷲跟他道:“有時會想他的?!?/br> 她正面回答,毫無避諱。 鄭玉衡靜靜地凝望著她的眼,抿了抿唇,垂首靠在她的腕上,低聲道:“臣是這樣被挑中的么?” 董靈鷲對孟臻的懷念,僅限于一個知己好友,至于夫妻恩愛之情,他們若是真的還有,也不會清清靜靜地過了五年。 她沒有特別猜中鄭玉衡所想的點,溫和地道:“是因為衡兒生得太俊俏了?!?/br> 董靈鷲對他笑了笑:“看著舒心的人,放在眼前日日端詳,也是人之常情吧?” 鄭玉衡心中有些酸澀,可仔細一想,他之前確實沒有想透娘娘對他的特別關照,如此的親厚照顧,必定有個緣由,如今,他算是尋到了這個緣由。 他吐出一口氣,不知道從哪兒又找點了一點點安慰,小聲道:“那他也沒有枕過娘娘的膝?!?/br> 董靈鷲:“……什么?” “沒什么?!毙√t悶悶不樂地靠著她,飛快地說,“臣說先圣人真是一個……好人?!?/br> 作者有話說: 小鄭:先圣人真是個好人,把娘娘留給了我(感動) 前夫哥:?朕就該早點砍了你的腦袋。 夾子結束,淺淺掏個存稿箱三更叭! 第27章 次日, 神武軍中。 洪豪酩酊大醉,被同僚們搬進馬車上, 運回了府中。他還一路胡言亂語、時喜時悲, 追憶到往昔時,大哭不止,嚎得前后兩條巷子里都能聽見。 這事兒一出,洪豪再回到軍營里, 這些本來就跟他不太對付的同僚們, 更是大開玩笑。 “洪將軍這酒量不行啊?!睂Ψ酱笮Φ? “拉著一個小太醫的袖子嚎哭, 看把人家給嚇得, 臉都白了?!?/br> “那太醫本就生得白,壓根兒沒被嚇住,說不定心里在想——哪兒來的粗魯軍漢, 灌了兩口黃湯就渾認錯了人,真丟神武軍的臉?!?/br> “世子竟然也沒追究你?!焙楹赖暮糜洋@奇地拍著他胳膊, “世子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平常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你要真惹了事,他這人不講情面的?!?/br> 洪豪梗著脖子道:“就臨安世子, 他剛進神武軍的時候,老洪我一只手就能撂倒他, 這人成親娶妻了, 日后也回封地去,還能一輩子在咱軍營里晃?” 好友笑道:“聽他們說,世子跟那小太醫還說了幾句話, 看起來頗為和氣似的, 你究竟將他認成了誰?” 這么一問, 忽而沒人接話了,洪豪老臉一熱,道:“讓鷹啄了眼了,我也真是瞎子,怎么就以為是先帝在那兒呢?!?/br> 武將們大多直爽,不跟文臣那邊說句話八百個心眼子,就是聽了他的話,也沒人大做文章,只以為他把酒喝渾了,眾人正哄笑著,身后的兵器架旁,站定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一道低沉的男聲插入進來。 “你們說得是誰?” 聽見這個聲音,眾人脊背一麻,涼氣兒直接從腳后跟躥到天靈蓋兒。將士們立即轉過身來,收斂笑容,拱手行禮,皆道:“耿將軍?!?/br> 耿哲鷹眸一抬,掃過眾人,道:“洪豪,你來說?!?/br> 洪豪站出隊列,老實道:“末將昨夜受邀去王府參宴,正禮過后,跟同僚們喝多了酒,將席上一位宮廷醫官錯認成了先圣人?!?/br> 耿哲皺著眉頭:“知道叫什么嗎?” 洪豪一臉憨厚:“末將不知?!?/br> 他不知道,一旁卻有人知曉,一個曾從文的儒將開口道:“是太醫院鄭玉衡,現今在侍奉慈寧宮。那是鄭節的嫡長子,他母親在京中名門里名氣很大,溫婉賢淑,是女醫圣手,醫治過屬下的發妻?!?/br> 有人道:“不對啊,鄭侍御史的正妻不是劉家的那位……” “原配已亡故了?!蹦侨鍖⒌?,“內子曾去吊唁?!?/br> 眾人一陣惋惜,加上又知道耿哲耿將軍是慈寧宮娘娘的心腹,有些話自家說是沒事的,便又大著膽子,窺著將軍的臉色嘀咕起來。 “侍奉慈寧宮?怪不得能坐在幾位老先生身邊……” “太后娘娘的垂青,可不是誰都有的。他能被抬舉倒是很有福氣?!?/br> “娘娘一生圣明,要是因此昏庸了,就是拼了腦袋不要,也得把這人——” “夠了?!惫⒄艿?,“這是太后的事?!?/br> 眾人才安靜下來。 神武軍之所以掌握在太后手里,是因為只有太后娘娘發得出糧響,養得起這十幾萬人,要知道,國朝的生產力雖然不弱,但常年豢養cao練著十幾萬軍隊,那也是一筆所費甚多的豪資。 這是精銳之軍,而其余編制的禁軍、京衛盡數加起來,大約有八十萬之巨,其中,神武軍的軍備、糧餉、cao練所用,是其余兵力的三倍以上。能夠堪堪在精銳程度上超過神武軍的,只有董靈鷲手下的麒麟衛、和直屬于皇帝的紫微衛。但麒麟衛統共五千人,紫微衛更是只有三千余眾,跟十幾萬大軍無法相比。 只不過這兩部近衛的地位不同,紫微衛是皇帝直屬,代表著至高無上的皇權,是歷代皇帝專屬的所有物。而麒麟衛則是明德帝在熙寧五年組建,一開始只是帝后兩人的貼身侍衛,十二年過去,從區區五十人的小團體,膨脹到了如今這個規模。 耿哲一貫地陰著臉,從這位將軍臉上幾乎看不到什么晴朗的時候,他道:“我找你們,是為了剿匪時的糧餉途中損費一事,要將相關的案牘記錄報知給娘娘。要親入內廷覲見?!?/br> 話音一落,人群中負責此事的幾人立即站出來,回到營中取相關的文書。而其余人等也是面露驚喜,湊上前來:“憋了這么久,將軍終于盤算起這事兒了?!?/br> 耿哲道:“原本朝中老臣勢盛,陛下說不上什么話,我擔心太后的身體,不可因為此事cao勞過度,所以才暫時按下。自張魁那件案子一出,慈寧宮娘娘動了剛硬手腕,朝野上下肅清過一遍,那么這個情形下……這件事也可以提一提了?!?/br> 他的副將道:“四十萬石的糧草,近省運輸至水地,路上居然有超過十萬石的損耗,糧草官竟說因氣候原因,糧食發霉腐爛,皆是途中所費,末將看來,此事揭發,足以殺頭!” 耿哲面沉如水,令人將留存的證據和記錄帶好,轉身意欲離開,又停了停步,轉身告誡道:“宮禁中的事,不要再提?!?/br> …… 午后,董靈鷲小憩過后,起身梳妝,望見宣靖云擎著一只彩尾鸚鵡過來,低首笑道:“娘娘您看,宮中新調/教出的玩意兒,先送到慈寧宮給您解悶兒,來,叫一個?!?/br> 鸚鵡經過訓練,張口饒舌:“娘娘如意、娘娘如意?!?/br> 董靈鷲輕輕掃過一眼,隨口道:“哀家都到了閑得要解悶兒的時候么,有這工夫,你不如料理好后省?!?/br> 宣靖云臉色一垮,將鸚鵡遞給李瑞雪,自打臉道:“都是奴婢不好,該打。小鄭太醫在何處?奴婢得叫他來哄娘娘,奴婢沒這個體面?!?/br> 就是這群慈寧宮內侍總開玩笑,鄭玉衡臉皮又這么薄,才不好意思陪她午睡的。 董靈鷲這么想著,忍不住涼颼颼地晲了他一眼,宣靖云立即低下頭。 此時,負責梳妝的女官正好垂手退下。董靈鷲起身進入正殿,一眼便看見坐在案側整理文書的鄭玉衡。 小太醫有從仕的資質,董靈鷲也沒避諱著他,所以短短一段時間以來,他的才學見地就已經發揮出來了,能給董靈鷲不少行之有效的建議,文辭優美、書道工整,比宮中的典籍女官更為出眾。 鄭玉衡未穿官服,一身素色常衣,領口上繡著幾片竹葉,衣領系得整齊,一直掩到脖頸,衣冠整齊,寬袖挽到手腕處。 董靈鷲坐到他身邊,手旁是八分熱的仰天雪綠。 她先喝了口茶,沒有直接看午睡前的公文,而是捧著杯盞,不經意道:“你這位置有點擋光?!?/br> 鄭玉衡怔了一下,看了一眼光華正盛的窗外,又審視了一下自己的位置,乖順地往董靈鷲的身邊挪了挪。 他本就離得不遠,這么一挪過來,就更顯得近了。董靈鷲面露滿意,伸手拉過他的衣襟,鄭玉衡便貼在她身側,幾乎能聞到太后娘娘身邊的淡淡檀香。 董靈鷲摸了摸他的臉頰,沒有跟小貓咪一起午睡的冷氣終于消散出去,輕道:“就在這兒吧?!?/br> 鄭玉衡喉結微動,脊背筆直:“……是?!?/br> 他不是不想跟太后貼得近一點。 但鄭玉衡很有自知之明,他只要靠近董靈鷲身邊的某個范圍,就很貪慕她手心的溫度——這樣實在不好,他如今所得的一切,都是因為與明德帝幾分命運般的微妙相似,是從別人手中漏下來的恩典。 對此,他的心情十分復雜。一會兒大逆不道地感謝先圣人將娘娘留給了他,一會兒又糾結于太后娘娘抱著他的時候、腦海里究竟在想著誰,一時間矛盾不已。 這股忽遠忽近的貓咪脾氣又出現了。 董靈鷲又實在縱著他、寵著他,就算鄭玉衡時冷時熱,她也能溫和相待,泰然處之,除了稍微不解之外,并不生他的氣,只當這是她不懂年輕人。 午后靜謐,宮外鳥鳴稀疏。 董靈鷲時而會稍微詢問鄭玉衡幾句,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到了最后,鄭玉衡已經失去邊界感,研墨的手頓住了,出神地看著她。 董靈鷲沒有注意到,一旁侍奉的瑞雪姑姑抬手掩唇,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鄭玉衡完全沒聽見,他抵著下頷凝望過去,見到董靈鷲晃動的耳墜,隨著她的動作輕輕顫抖,像是沉沉綴滿了枝頭的繁花。 瑞雪姑姑又咳了一聲。 鄭玉衡還是沒注意到。 幸而這個時候,珠簾嘩啦地一響。一個青衣內侍跪地稟道:“啟稟太后,耿將軍求見?!?/br> 耿哲?董靈鷲的視線沒有離開紙面,道:“讓他在簾外覲見?!?/br> “是?!?/br> 鄭玉衡終于抽回視線,表面安分地低著頭,沉默著做一個溫順花瓶,假裝對太后娘娘只有恭敬,沒有一絲一毫侵犯的野心,看起來很是無害。 不多時,耿將軍的身影出現在珠簾之外,他先是行禮,然后問候董太后坤安,待董靈鷲抬眸望過來時,才直白地將糧草之事闡述給她,并將相關的記錄、賬目,一概送入女官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