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飼 第110節
“王爺,您在暴室略坐一會兒,屬下帶人將他提出來?!?/br> 在暴室等待的片刻之間,陸起章的腦中閃過無數畫面,有二人年少縱馬的情誼,臨水作歌的興致,也有雨夜下二人無聲的對峙。 陸起章仿佛在一瞬間忘記了自己為何而來,又要問些什么,或許他想要看到的,就是顧珩落魄潦倒的樣子。 顧珩是被推進暴室的,他的前胸與后脊已受過鞭笞,衣衫已裂,鮮血將他雪白的內衫染的污濁不堪。 顧珩并非武將,雖身長有量,但因長久以來的克謹與自持,身子骨實在算不得扎實,此時他更像是一只退無可退的困獸,在泥淖前,仍吊著一口氣,不肯屈下他的腰背。 幾個兵卒預備將顧珩綁在木架上,卻被陸起章何止?。骸安槐亓?,他跑不掉了?!?/br> 陸起章說完,有意留了個話口,想聽顧珩的回答。 顧珩呼吸有些吃痛,但還是呼氣笑了笑:“怎么,還想我謝你嗎?” “說說吧,這么多年,你隱姓埋名潛入皇宮,想做什么?”陸起章是在懷疑顧珩與燕帝病情有關,這是個極佳的理由,他想要燕帝立時而亡,顧珩便是最為趁手的理由。 陸起章示意一旁的筆吏官動筆記錄。 暴室內有一方小床,光束被欄桿阻隔開,不均的灑在顧珩的睫毛與鼻梁上,顧珩吃力地抬了抬眼,很快又收回了對于光亮的渴望。 他輕聲的笑響開在暴室,顯得從容不迫:“無話可說?!?/br> 顧珩的話讓筆吏官手下一抖,這種不留情面的回絕亦讓陸起章失了體面。 陸起章羞憤交加,到了如今這地步,顧珩仍意欲與他抗爭些什么,顧珩身邊的兵卒預備再行刑,陸起章將其呵止住。 “無話可說,那要不要本王去問一問貴妃娘娘?”陸起章的眸底含笑。 暴室陷入沉寂,待到陸起章以為顧珩已昏死過去的時候,顧珩緩緩抬眼望向他,喉間傳來一聲低沉而森冷的回答。 “你敢?!?/br> 秦觀月更換了衣裳,離開清平觀前,她望見那一樹紫藤在風中微微搖晃,心里不是滋味。 她摘下一株紫藤放在懷中,來到清平觀的后門,賀風早已在此等候。 秦觀月四處掃視了一番,卻并沒有看見馬車,疑聲問道:“車呢?” “在那?!?/br> 賀風的話音落下,不遠處一輛騾車緩緩駛來,停在二人面前。 騾車上前后堆放著兩個木箱,木箱似有些年頭,外殼邊緣都泛著霉跡,氣味難聞,秦觀月不禁抬起袖子遮鼻。 賀風打開其中一個箱子,里面堆著不知從哪里扒下來的廢棄衣料。 賀風屈膝單腿跪在地上,撩開膝上的袍子,拍了拍腿:“娘娘?!?/br> 秦觀月看著那散發霉味的箱子,皎白的面上閃過幾分猶豫。 賀風不懂得憐香惜玉,只知道情態緊急,多磨蹭一會兒便是多一分危險,他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頭,聲音有些急厲:“眼下宮門城防守衛嚴密,娘娘若還想與孟夫人見面,就不要再等了?!?/br> 秦觀月被賀風的聲音嚇到,也就只有賀風敢這樣與她說話。哪怕是顧珩,也不敢這樣疾色待她。 想到顧珩,她心里又泛起了酸澀的滋味。 如今顧珩不知身在何處,若他真身陷囹圄要還她自由也就罷了,但若他只是厭棄了自己,她定要找顧珩討個說法。 當初是顧珩非要將她捆在自己身邊不放,斷了她與陸起戎的一切往來,如今怎能這樣一言不發地就離開。 真是錯信也錯看了他,誤以為他還是堪可倚靠的人。他昨日還說世間男子大多不可信付,如今看來他與那些負心漢又有什么兩樣。 秦觀月心里無比氣惱,但氣惱之后,她悲絕地發現,她此刻居然盼望顧珩只是不想再與她有往來,而不是真有什么生命之憂。 秦觀月踩著賀風的腿,借力攀上那比她還高的箱子。賀風幾乎是將她整個人甩進箱內,她后背著下地狠狠墜入了那些破布衣料中。 賀風匆忙地將被她壓在身下的衣料抽出大把,胡亂地扔蓋在她的身上,那些衣服上陰暗潮濕的霉味混雜著不知是哪來的汗腥味,鋪天蓋地包裹在周圍,秦觀月簡直要作嘔。 她被這些衣料壓在箱子底下,來不及出聲動作,賀風便利落地將箱子關起。 他的動作太快,秦觀月一縷衣角還被箱蓋夾在外面。 秦觀月苦不堪言,在心里暗罵賀風行事魯莽,邊用力把衣角向內扯。 被壓在層層衣料下,秦觀月感到呼吸困難,胃里翻涌不止。 騾車將才行動,碾過青石小路,秦觀月躺在箱底,細微的顛簸對她而言都十分明顯。 這幾日她總覺得身子疲乏,如今被這些臭氣熏天的衣料包圍著,更是從心底里犯惡心。 在陣陣顛簸中,秦觀月的眼角漸漸濕潤,不知何處而來的委屈如潮涌般包覆著她。 原先她接近顧珩,只是抱著利用的目的和挑釁的趣味。她想看高高在上的丞相失態,讓他也嘗嘗尋常人家的苦果,更想倚靠利用他的權勢,還來自己的榮華和自由。 可真到了拿回身契的這天,她滿心想著的居然是顧珩的安危,甚至害怕昨日會是她與顧珩的最后一面。 在黑暗中,她從懷里摸出那株紫藤,指尖細細撫摸過柔軟的花瓣。 顧珩騙了她,分明答應今年春時陪她用紫藤花蜜作糕餅,可如今卻不知蹤跡。 馬車不知駛出多久,忽然猛地停下,秦觀月整個人猝不及防地向前仰去,額頭撞到箱壁,一時疼痛不已。 這一下撞得不輕,她只覺得眼冒眩暈,難受地將身子蜷成一團。 她用力地攥緊雙手,蔻甲深深嵌入掌心,才能勉強抑制住胃里的不適。 忽然,箱蓋被人掀開,一道光束自頭頂的縫隙里映射而下,直直刺入秦觀月的眼底。 第91章 顧珩下獄以來,陸起章下命封鎖宮門,除宮中照常雜役和其麾下臣工之外,其他人等只許進而不許出。 賀風得到消息,當即去清平觀接秦觀月離開,卻還是晚了一步。 秦觀月躲在衣料下不敢出聲,賀風從車前躍下,擋在了守衛面前。 原先守衛不由分說地便要打開箱蓋,作勢要翻開檢查,賀風先他一步替其掀開箱蓋,坦誠地露出里面的廢衣料。 賀風亦喬裝打扮過,如今穿著宮里雜役的衣裳,臉上用黃泥涂過,瞧不出原貌。 他將一包碎銀塞到守衛手中,壓低了聲音:“這是小的孝敬您的,您當值不易,且去換些酒喝吧?!?/br> 守衛明白,繡房的衣料,都是給天下至尊至貴的這些人作衣裳使的,價值不菲。 故而繡房里常有繡娘偷拾些碎布料積攢起來,等人運出宮變賣銀錢。 眼前這人約莫就是干得這般活計。 賀風又說了幾句好話,守衛掃了眼那箱子里已有些發酸的布料,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布袋,揮了揮手:“走吧?!?/br> 賀風向守衛道了謝,緩緩蓋上了蓋子。 前方宮門緩緩打開,賀風重新駕起騾車,抬手一鞭在騾身上,騾車向宮門駛去。 燕宮漸漸消失在二人身后,賀風收起了臉上的笑容。 騾車拐入城東的某條巷子又漸漸停下,箱蓋再次被打開,秦觀月聽見賀風的聲音再次響起。 “娘娘,可以出來了?!?/br> 在賀風的攙扶下,秦觀月終于得以從那充斥著異味的箱子里出來。剛走下騾車,她雙腿虛軟地撐扶住一旁的墻壁,整個身子蜷縮在一起,像是要將膽汁都吐出來。 賀風站在一旁看著也不好插手,只得背過身去,等秦觀月的嘔吐聲停止,他才遞給秦觀月一個不知哪來的水囊和帕子。 秦觀月搖了搖頭:“不用了,走吧?!?/br> 早有輛馬車停在巷口等待,騾車被人駛走,二人換坐馬車而行。 上車前,秦觀月問道:“這是要去哪?” 賀風接過車繩,沉聲道:“前面不遠就到了?!?/br> 馬車向西郊駛去,一陣煙塵被風卷入簾內,幾片火灰飄旋在馬車內,最終停落在秦觀月裙上。 秦觀月正思忖著這火灰的源頭,馬車外忽而響起一聲猶若驚雷的轟隆巨響。 馬兒受了驚,嘶鳴不止,賀風用力扯住韁繩,才得以勉強穩住車身,但還是扯斷了右側后邊的輪轂。 秦觀月心跳地極快,尚未從震驚中平息,余驚之際,她挑開車簾向外看,眼里倏然流過驚懼。 飛揚的塵土間,龍虎觀轟然倒塌,往日的輝煌不再,沉淪為一片碎瓦黃沙。 賀風下車修整輪子,與秦觀月一齊將目光落望向那處廢墟,眼底怒火衍燒。 龍虎觀是京中最負盛名的道觀,亦是顧珩往日參學之處,而今物是人非,皆是陸起章的手筆。 他要毀掉顧珩在世間的名望,先從摧毀城中道觀開始,沒有了信仰的依托,顧珩的聲名會隨日淡去。 可陸起章料錯了,磚瓦輕易便能摧毀,人心卻不能輕易動搖。 幾名青衣學子從塵埃間走出,人人面露慍色,其中為首者滿目怒色地豎指向那些手握火石的兵卒呵斥:“朗朗乾坤之下,豈容爾等jian佞小人為非作歹?!?/br> 兵卒一步未退,一名官服士者站在兵卒身后開口:“何人在此處喧鬧!” 領頭學子不卑不亢地一禮:“這位大人,我等皆是今歲貢士,進京趕考路過此處。龍虎觀為我大燕第一觀,先帝亦曾為其題詞,如今形容盡毀,便不怕招來天下人的非議嗎?” “非議?”那人像聽見了極大的笑話,不顧學子們的怒色,依舊哈哈大笑了幾聲。 笑聲停止,他才直起腰來,上下掃量了學子幾眼:“我勸諸位不要多事,我們是奉命行事,非不非議的,輪不著我們來管?!?/br> “難道大人不知這龍虎觀正是當今丞相的參學地嗎?大人就算是依命行事,也要認清是非,莫從錯了命?!?/br> 那身著官服的男子往地下狠狠地啐了一口:“丞相?你們說的是在獄中羈押的反賊李氏吧。他如今自身難保,你們還是少招惹晦氣,再不走,便讓你們陪他一起蹲天牢?!?/br> 話音剛落,便有幾個兵卒手握刀戈開始驅逐。 秦觀月下意識地坐在原地,只覺得背脊僵直,她滯滯地放下車簾,賀風似乎在車簾外說了什么,但她耳邊只能聽見一陣嗡嗡的聲響,其余的什么也聽不到。 輪轂修好,賀風駕車又行,而秦觀月腦子里一片空白,只不斷回響著剛才聽見的話。 顧珩為什么會變成獄中的反賊李氏。 她想不明白其中的關竅,只覺得后腦像炸裂般疼痛。在最后的意識消弭之前,她緊緊抓住窗框,嘗試著開口找賀風求救。 然而馬車行得太快,她那點微渺的聲音最終被吞噬在急烈的風聲里。 秦觀月陷入一場漫長無比的漆黑夢境。 她夢見顧珩奄奄一息被吊在木架上,四周是昏暗陰濕的獄牢,鮮血浸透了他雪白的衣裳,甚至還有老鼠爬過他的腳面。 獄牢里有燕帝,有陸起戎陸起章,還有許多她不認識的面孔。他們排著隊站在顧珩面前,將這個狹小的牢獄填得沒有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