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飼 第74節
顧珩簡直是瘋了。 即便今日不請自來是她的不對,可是外臣要來書室與他議事,他怎能請人進來觀看這場春景。 秦觀月又小心地向身后挪了挪,想要將整個人都躲藏在披風里。 可是那披風顯然有限,只能勉強遮住她的身形,卻掩不住她的嬌靨。 “月娘,別亂動?!?/br> 門又一次地被關上,書室的地上鋪著軟絨的地毯,無塵與韓尚書走進來的腳步很輕。 秦觀月的掌心沁出了冷汗,身上卻陣陣發燙,仿佛一半被浸透冰鑒,另一半在火上炙烤。 韓尚書是朝中的老臣,秦觀月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竟然是顧珩的翼下。即便她不諳朝事,也知道臣工私下結黨是帝王的忌諱,韓尚書一把年紀還行此事,簡直有辱臣工斯文。 然而如今燕帝重病,又有誰敢置喙顧珩的半點不是呢?即便是往日康健的燕帝,也是不敢的。 韓尚書手握木拐,顫顫巍巍地走了進來,他只需繞過一道屏風,他便會與秦觀月撞個正著。 秦觀月咬緊唇瓣,如寒風中的狂花般陣陣發抖,她死死地攥緊落在自己身上那件的外衫,將最后的期望寄托在顧珩的最后一點理智上。 “月娘今日這樣大膽,我還以為月娘不會怕?!?/br> 顧珩從秦觀月耳邊緩緩抬起身,聲線平淡道:“韓尚書,本相近日得了風寒,怕過了病氣給尚書,還請韓尚書在屏風后坐下吧?!?/br> 他頓了頓:“無塵,為韓尚書扶椅?!?/br> 無塵為韓尚書端了椅子,攙扶著韓尚書坐了下來,自己則站在一旁聽命。 “丞相,近日襄陽王上的請安折愈來愈多了,臣等亦一時拿不出個主要,要怎么處置?!?/br> 顧珩扳正秦觀月的臉,如安撫一只絨兔般拍了拍她的臉頰。 “既然那如此掛念陛下的身子,那就讓他進來吧?!?/br> 顧珩的聲音平靜地讓人難以察覺到任何異常,他是謫仙,卻被秦觀月諳啐一聲無恥。 韓尚書的身影就在屏風后隱約可見,無塵亦站在他身旁。秦觀月不敢亂動,只怕被屏風外的二人窺出什么不對。 可顧珩將她扣住,似乎要一展他是如何斡旋在廟堂斗爭的漩渦,以這種姿態壓迫她。 她再難以忍受顧珩愈發過分的行舉,即便她的唇瓣已經因為咬得太過用力而泛白。 “如今陛下神智較之前清醒了不少?!表n尚書躬了躬身子又續道:“襄陽王身為皇親,值此要緊關頭,若讓他與陛下見面,是否不妥?” 顧珩知曉韓尚書的憂慮,但他既敢讓陸起戎見圣,就有能掌控局面的自信。 “無妨?!彼芈湎逻@一句話,卻使壞般動作地更劇烈。 顧珩能夠多年掌權不衰,自然有他的手段與定力,韓尚書不再自討無趣地多言,只是捋捋白須,點了點頭:“老臣知道了?!?/br> 韓尚書顯然還有話未盡,于是清了清嗓子開口:“還有一事,丞相,近日城陽王亦有異動?!?/br> “說?!?/br> “每日晨昏,城陽王皆會上表參奏您,里面的言語可謂卑鄙不堪?!表n尚書話到此處,也不免有些猶豫。 聽見城陽王三個字,秦觀月渾身一顫,攥著顧珩的手也下意識地用了力,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這三個字仿佛點醒了她,讓她感到無比的羞惱。陸起戎還在宮外為她憂神,而她卻不得不在顧珩的書屋里,做一個不見天日的困獸。 秦觀月感到難以言明的心酸,她咬緊了唇瓣,怕韓尚書聽見她低微的啜泣。 但顧珩已然敏銳地察覺到她的低泣,她仿佛在向他低頭和示弱。 顧珩并未全然接受這樣的示弱,他如今眼中的秦觀月,是一只心思活絡的狐貍。 “還有呢?” 韓尚書坐在屏風后,還沒聽出來顧珩的聲音漸漸冷了下去,繼續義憤填膺地說道:“下面人也來報,說是城陽王在府中也??诔隹裱?,辱罵您,還有——” 韓尚書頓了頓,顧珩也停了下來。 恐懼蔓延著秦觀月的心頭,她怎么也沒想到今日會在這樣的情形下,以這種難堪的方式聽見陸起戎的消息。 而更讓她難以接受的是,陸起戎似乎在挑釁顧珩的底線,要刻意讓顧珩難堪。 可秦觀月知道,顧珩并非良臣善人,對于不利于他的任何人,他只會加以千百倍地報復…… 秦觀月看著顧珩,想要看一看他的反應,卻被顧珩無情地將她壓了下去。 顧珩又開始肆虐地橫奪:“說下去?!?/br> “言語中,似乎還牽扯到儷貴妃?!?/br> 這句話恍如一記驚雷,讓秦觀月感到心中一震。 顧珩發出了一聲沉戾的冷笑:“是嗎?城陽王既是貴戚,所說之詞想是也有金玉,本相合該一聽?!?/br> 顧珩言語一滯,續言:“你去,將他的奏章都拿過來,另派筆吏官去他府邸,他不是有話要說嗎,讓筆吏將他每一句話都給本相記下來?!?/br> 秦觀月猜的沒錯,顧珩并非心胸寬廣的善人。 陸起戎對于顧珩的每一樁挑釁,都被他加以千百倍地還在了秦觀月身上。 秦觀月被他控制住,甚至無法發出一絲聲響,她或許也不敢發出一絲動靜。 顧珩扣住她纖細的手腕,居高臨下的展示著自己的權威,他在向秦觀月展示著什么,他在向城陽王展示著什么。 良久,她幾乎忍不住要哭出來,似乎瀕臨失控,著急地拍打著顧珩,試圖求他顧及一分體面,但顧珩非但沒有,反而更加恣意妄行。 倏然,她并未維護住體面。 韓尚書捋須的手停頓在半空中,他愣了愣,與身側的無塵對視了一眼:“這……什么聲音?” 顧珩輕嗤一聲,他口中的城陽王,若是知道秦觀月如同羸弱的小鹿被他這般控制,想是會發瘋。 “內室里先時溫的水開了,本相到了用藥的時候,韓尚書先退下吧?!?/br> 入宮探視燕帝的消息被遞到襄陽王府時,陸起章有些詫異,拉住遞話的宮人問了幾遍是那里下的旨意。 那宮人也乖覺,只道是前陣zigong中閣臣們因燕帝圣體之事而忙碌,問安折子均留中未議,近幾日陛下的身子爽利些了,便來傳話了。 陸起章眉頭略微一挑,那宮人便再俯身續話:王爺本就是皇戚,為王爺傳話,是奴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一陣疾風將庭前柳吹的簌簌,是啊,如今滿朝文武的眼均落在城陽王與襄陽王身上,顧珩即便再有異動,終究是反臣、是jian佞。 陸起章揮手稟退了那宮仆,冷聲一笑,只可惜,這天下廟宇皆猜錯了,也看錯了顧珩。 在儷貴妃被軟禁之后的一個雨夜,一個飄渺朦朧的身影就曾立于襄陽王府外。 那是身披斗笠的顧珩。 那夜的顧珩并非展現出他往日權相所展現的逼迫與制衡,而是與陸起章在亭榭間的一處閑亭手談。 落雨攜花,仿佛不入他眼。 顧珩在紋枰間恣意行走,在第一盤局結束時,抬眼問陸起章:“想好了嗎?” 陸起章被先前顧珩所說的話驚得無法回答,顧珩在問他,要不要與陸起戎爭上一爭。 多年前,陸起章和顧珩也算得上跨馬同游、俠氣與共的少年郎,只可惜仕途權謀,將兩人隔絕開來。 陸起章沉默了良久,見一盤死局,只淡淡開口:“陛下病重,亦無后嗣,若論國體,戎哥年長于我,若論才德,戎哥亦比我堪擔大任?!?/br> 顧珩聞言后,并未發聲,只是將先前的殘局打理干凈,重新開始。 此局,輸的仍舊是陸起戎。 “想好了嗎?”顧珩并未抬眼,只是將棋子撿回棋盅內。 “你是丞相,現在的大燕,不已經是丞相的大燕了嗎?”陸起章幾乎是攥緊了拳頭說出的這句話。 顧珩仍舊是很輕蔑的一笑,仿佛是對他這位昔日的舊友感到失望。 “城陽王野心勃勃,如今不論你是否有意皇位,他都會盯著你?!?/br> “戎哥不會對我下手?!?/br> “哦,是嗎?”顧珩反笑一聲。 “說一樁舊聞吧,京察司一職陛下本屬意于你,在議的時候,是由你的堂兄,城陽王給摁下的,此時的筆錄,仍在宮里留存著,你得空可以自己去看看?!?/br> 陸起章聞言后,強抑住心中的震動,扯出一絲笑意。 他雖無意權柄追逐,但并不默許這些行為的肆意妄為。 末了,顧珩又加了一句:“我同你有少年交游的情誼,你若肯首,我幫你?!?/br> 陸起章并不愚鈍,他知道,這是他于顧珩之間的一樁交易與談判。 天有些晦暗,陸起章回身過來,著人更衣入宮,雖那宮人面上說的好聽,但他心中明了,背后敲定的人是顧珩。 入宮后,他先去了一趟文淵閣,那是起居筆錄的藏書處。 在一處不高的柜閣內,陸起章翻到了那日城陽王向燕帝勸諫的話,筆吏的筆下僅留有這么一句——襄陽王性弱,不堪任用。 陸起章不自察地將卷扉捏皺。 紫宸殿內,陸起章捧著一吊參湯侍奉到榻前,望著已面色灰黃的燕帝,他心中亦有一樁疑惑要問。 “陛下?!?/br> 顧珩的幾副湯藥和丹丸送來,由宮人監視著,燕帝不敢不喝。 但不知為何,燕帝的精神到確比前幾日有所好轉,見陸起章來了,也能略微抬抬手招呼著:“阿章來了?!?/br> “陛下受苦了?!标懫鹫碌穆暰€有些顫抖,之前他從無心于黨爭,而今日,他想從燕帝口中聽到一句實話。 陸起章舀了一勺參湯遞到燕帝嘴邊,燕帝卻擺了擺手推開了。 “他怎么會讓你進來?”燕帝雖病重,但較之前卻清明不少。 陸起章并未說實話,恐惹燕帝猜忌,便順口說道:“顧珩今日出宮做事了,我便強闖了進來?!?/br> 誰料燕帝聽聞此話后,用盡全身的力氣握住了陸起章的小臂:“阿章,朕不行了,你要幫阿戎,知道嗎?” 陸起章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甚至沒有等他開口,燕帝已表明了心意。 他眼前又浮現出“不堪任用”四個字來。 陸起章只提了提嘴角,作出極為恭敬的姿態,稱了一聲“是”。 而后,一聲驚雷,裂于茫茫的大燕京都內。 外頭狂風大作,密雨怒拍窗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