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飼 第14節
他一把將酒盞摔在地上,白玉地面頓時劃出一道深痕。 “是誰算的日子!為何連清修之日也忘了!把他拖下去斬了!” 負責此次夜宴的內官嚇得屁滾尿流,哭嚎著跪在地上求燕帝饒命。 可已有無情的侍官將他架了下去,只留下滿地的污穢之物。 上次驪臺宴,顧珩也是如此勸阻燕帝,當時只有高顯因酒醉而怒斥顧珩不守臣道,可如今高大人的腦袋,已在城門上掛了月余。 這次,又有誰再敢吱聲呢。 席間的城陽王面上依舊掛著暖如春陽的笑,今夜家宴本是為他而設,可如今成了這般局面。 可他心中卻沒有一絲氣惱,反倒快樂。 因為秦觀月今夜戴上了他贈的耳環。 驪臺外,賀風跟在顧珩身后,走在回清平觀的路上,二人皆沉默不語。 賀風前面那人的身上透著駭人的入骨寒,連賀風也不敢靠得太近。 顧相從未送過哪個女人東西。 哪怕是一支草。 那對耳環顧相一直藏于箱底,與杜老辭世前所贈的那本詩冊放在一起。顧相將杜老視作知己,杜老辭世后,顧相從未看過那本詩冊,唯恐觸景傷情。 賀風沒問過,但他知道,能和那本詩冊放在一起的東西,是顧相心中視作珍寶、卻不敢觸碰之物。 可偏偏貴妃將它視之如敝屣。 在溫熱的夜風里,一道極為寒涼的聲音幽幽鉆進了賀風的耳內。 “夜宴散后,你去毓秀宮去將那對耳環取回來?!?/br> 龍攆緩緩停落在清平觀前,燕帝愁眉苦臉地扶著王內侍的胳膊,從龍攆上走了下來。 站在清平觀前,隱約還能聽見驪臺傳來的歌舞聲。燕帝在觀前遲遲不肯入內,這婉轉的樂聲讓他留戀不止。 燕帝膝下沒有皇子,那兩三個公主也總不愛與他親近。 起戎與起章是他親叔伯的孩子,也是他看著長大的,起章被他留在燕都,起戎則被丞相派去邊關互市多年,這兩年才被召回 他荒唐,他知道。 可他也不是從出生起便這樣荒唐的。 若不是當年先皇處死了皇后。 從那之后,燕帝眼中便只有酒樂美人。 燕帝嘆了口氣,還是邁進了清平觀中。如今他自知身體枯朽,若是離了顧珩,恐怕不消多日便要崩殂。 上一次來清平觀還是半月前,如今的清平觀中多了一些陳設,但也不過是多了幾個簡單的柜架,上面放著些道經法器。 燕帝不明白,明明他給了顧珩那樣多的奇珍異寶,怕是他幾輩子也花不完,可這屋子怎么還是素凈地像個雪洞似的。 那些錢都被顧珩用到哪里去了? 見顧珩不在,燕帝在清平觀內東張西望,剛準備打開一個上了鎖的案桌,忽然余光瞥見顧珩出現在他身后,忙把手縮了回來。 “朕的愛卿來了?!?/br> 他上前要迎,卻被顧珩不著痕跡地躲開,只得干笑兩聲,收回了手。 顧珩沒說話,徑直走向蒲墊前坐下,將玉拂塵放在身側。 “陛下既然來了,便開始吧?!?/br> “自然、自然?!?/br> 燕帝坐在顧珩對面,見顧珩拿起□□經便開始念。 顧珩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毫無感情地念誦著那些經文道義,對于燕帝來說就像天書般難以理解,再加燕帝飲了酒,本就渾身疲乏,此刻更是昏昏欲睡。 燕帝本來坐直的身子慢慢癱軟下去,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念誦的聲音停了,一記寒如刀刃的眼風向燕帝掃來。 嚇得燕帝立刻挺直了背。 這一個時辰,燕帝只覺度秒如年,頭腦發昏,簡直要了他的半條命。 他已不年輕了,實在受不了這樣的折磨。說起來,或許他比顧珩的爹年歲還大些。 對了,顧珩的爹娘是誰?似乎從未聽他提起過,他也不敢過問。 燕帝只知道,顧珩能替他延年續命,讓他在世間能夠多享受幾年,長命百歲才好。 想念殿上的美人與好酒,蘭貴人的才藝他還沒來得及看呢,她那小腰扭動起來似水蛇般勾人,那滋味真是—— 燕帝悄悄在心里想,下次再設宴,絕對不能叫顧珩來。 也不知又過了多久,驪臺的舞樂聲與顧珩的念誦聲皆漸停了。 燕帝如釋重負地從蒲團上爬起來,抖抖龍袍:“今日清修,真令朕受益匪淺。望三清在上,看在朕潛心清修的份上,能佑我大燕有后,賜朕一個兒子!” 顧珩將手中的道經闔起,目含嘲諷地抬眼望了燕帝一眼。 他撈起膝旁的玉拂塵,也站起來:“陛下定會得償所愿?!?/br> 燕帝高興地不知所以,連連聲稱往后每日都要來清平觀中修道,以證虔誠。 顧珩輕輕地冷笑了一聲。 愚蠢。 燕帝不知道,他這輩子都不會有兒子,顧珩也不會允許大燕出現一個皇子。 “臣近日夜觀天象,這一月恐有災殃?!?/br> 燕帝的笑容僵在臉上,嚇得抓住了顧珩的袖子:“愛卿,可有化解之法?朕、朕一定都聽愛卿的?!?/br> “陛下這一月之內,不可行周公之禮?!鳖欑窬従彽?。 “這、這……”燕帝幾欲流淚,“愛卿,便沒有旁的法子了?” “陛下若是不信,臣也沒有辦法。若是有甚么事,臣也無可奈何?!鳖欑褶D過身,不再理他,“夜已深了,陛下請回吧?!?/br> 言罷,他徑直走向內室,徒留燕帝一人在原地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燕帝被王內侍攙著走出清平觀時,恰好碰見了迎面走來的賀風。 賀風臉色發黑,似乎很是不悅,燕帝也不敢多問。 賀風推開門時,顧珩正倚在窗邊看書。 他翻了一頁,隨口問道:“耳環取回來了?” 賀風不語,抱著就死的決心閉上眼,咬了咬牙。 “儷貴妃說,送出去的東西沒有要回去的道理,若是丞相真想如此行事,還請丞相自己去取?!?/br> 第17章 轉眼已入槐夏,顧珩還是沒去取回那枚耳墜。 秦觀月似乎對此并不在意,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間,何況她本就有意借此事冷淡顧珩幾天。 像顧珩這樣的不近女色之人,又怎會留著這樣一對耳墜,即便賀風不說,她也能猜出那對耳墜對顧珩而言意義非凡。 縱使顧珩不來取,她也會找個合適的時機將耳墜“送”回去。 可秦國公府劉mama的到來,打斷了她原先的計劃。 劉mama帶來了那熟悉的滋補丸。 這些日子引誘顧珩的計劃太過順利,連顧珩這樣朗如日月之人,都能輕易被她調動情緒,這讓秦觀月感到無限得意,仿佛成了溫水中的尾魚,險些在安樂中不知天高地厚。 可劉mama的到來點醒著了她,她穿著的華衣玉緞下,包裹的還是原先那副卑賤的身軀! 她被這峻宇雕墻的燕宮迷昏了頭,竟還真以為自己是什么真千金、儷貴妃。 實際上連這一粒小小的毒丸藥,她都沒有權利拒絕。 這次服用丸藥時,秦觀月留了個心眼,刻意挖下一小塊丸藥藏在蔻甲中。 待劉mama走后,她當即請了太醫來驗。 這丸藥確如她所料,長期服用后會損傷女子肌體,以致不能有孕。 秦大娘子,終究還是忌憚著她。 “墨隱,去替我拿紙筆來?!?/br> 墨隱拿來的紙,是秦觀月幾日前特地將她常用的香膏化開在溫水里,再將白紙放入浸泡而制的,曬干后不僅白紙被染成了粉,連氣味都透著她身上貫用的香。 青毫蘸了墨,在紙上寫下幾字,以兩片厚藍紙封好,讓墨隱趁夜深時悄悄遞到清平觀去。 賀風將信遞到顧珩面前時,顧珩正在燭下批閱從淮郡遞來的奏章。 秦觀月會送信來,顧珩的確有些意外。 驪臺宴后,他與秦觀月便不曾再見。 若不是那枚被他壓在柜底的香囊還能勉強算作證據,他幾乎都要懷疑一切不過是秦觀月構造的幻夢。 親密時能貼近他身邊與他耳語,疏離時又似一陣風,不留一點痕跡。 即便偶爾眼前會閃過一些有關她的零星片段。他也只是將這一切歸咎于秦觀月的心機手段過于高深,以至于他心志不堅,才會有這樣的動搖。 而關于誆騙燕帝此月必有災殃之事,也只是因為厭惡燕帝的昏聵愚笨,絕不是他不能接受秦觀月在燕帝榻間獻寵。 他筆端一頓,又在心中暗問自己:是這樣的,對嗎? “放一邊吧?!?/br> 顧珩并未即刻拆開那封信,這些日子將自己沉浸在繁多的奏章與深奧的道法之間,那女人的香軟氣息逐漸在腦海淡去。 若非今日賀風提起,他幾乎已經要忘了這一切。 直到他將手邊堆成小山的奏章全部批完,才將那封不慎被風吹落在地的信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