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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奪鳳印 第95節

    語畢,皇后自行去主位一旁的位子上先落了座,又免了眾嬪妃的禮。眾人各去落座,皇帝的目光淡淡劃過殿中跪著的那對中年夫婦,眉宇挑起:“怎么回事?”

    徐思婉不作聲地環顧四周,滿殿的嬪妃神色各異。有些皺著眉,眼中露著幾分嫌棄;有些眸中只有深深的疑惑,全然不解這樣的一雙夫妻為何會出現在長秋宮里。

    的確,這雙夫妻身上衣衫破舊,手肘、膝頭之類的位置都打著補丁,與皇宮中的金碧輝煌格格不入,橫看豎看都不該出現在這里。

    皇后也沒直接讓他們多言,朝皇帝頷了頷首,緩緩道:“陛下,早些之后便是這二人敲了登聞鼓,說徐家搶了他們的女兒。臣妾適才問了他們,他們手中有孩子的戶籍,只不過是報的病死。依著年歲看……”

    她語中一頓,視線有意無意地從徐思婉面上掃過:“是與倩貴嬪同年所生的?!?/br>
    “荒唐?!被实廴园欀?,手肘支在寬大的檀木椅的扶手上,食指按著太陽xue,“徐家滿門忠良,為著這樣子虛烏有的話,也值得皇后召集六宮?”

    皇后面色微微一變,但很快就恢復如常。她離席朝皇帝一福,口吻平靜如舊:“陛下息怒,臣妾原也不想這樣大動干戈,只是臣妾細細問了,他們所述的二人容貌恰和戶部侍郎徐文良與徐夫人對得上,聽來不像扯謊。況且他們也并非京中人士,若說千里迢迢趕來只為潑一盆臟水,似乎也并無必要?!?/br>
    “這有什么必不必要的呢?”皇后話音剛落,瑩婕妤嬌柔的語聲就響起來。

    她嬌笑兩聲,又言:“倩貴嬪寵冠六宮,論出身又比臣妾高貴許多,不知宮中多少人視她為眼中釘rou中刺。后宮斗爭手段百出,若有那個容不下倩貴嬪的有心找這么兩位來誣陷倩貴嬪與徐家也不稀奇。臣妾倒沒想到皇后娘娘會信這等無稽之談,依臣妾看就該將這二人拖出去亂棍打死,以儆效尤?!?/br>
    吳昭儀也道:“是啊,此事太過蹊蹺。哪怕從前有過官宦人家不舍女兒入宮便換貧家女充數的舊事,可此事未免也出得太早了。兩三歲的孩子來日究竟是什么樣都還說不好,徐大人就算有心瞞天過海,也大可不必這樣提前十幾年未雨綢繆。更何況若依他們所言,那孩子當時已奄奄一息,徐大人總不能指望一個將死之人來日頂替自己的女兒入宮,萬一活不下來不就白費工夫了?”

    皇后好似沒聽見吳昭儀的話,不慌不惱地睇向瑩婕妤,緩緩道:“事關倩貴嬪,怎么好直接亂棍打死,說得倒像殺人滅口一般?!闭Z畢頓了頓,就看向那雙夫妻,“你們將過往之事詳細說來吧,陛下在此,自會為你們做主?!?/br>
    夫妻二人相視一望,齊齊磕了個頭,那婦人就先開了口:“陛下……”她懼于天威,四肢百骸都打著顫,“陛下,草民家在山東,十五年前女兒病重,因為家貧無力醫治,拖了幾日,就奄奄一息了。當時……正好有兩位貴人來村子里,聽聞這個消息,不知什么緣故,說要出錢將這孩子買走。村里的人牙子牽線搭橋,說左右是治不好的,不如就賣給他們,頂不濟了還能有個厚葬,對孩子也好??晌覀兯紒硐肴ソK是舍不得,誰知……誰知當晚,他們竟上門搶人,硬將孩子奪了去……”

    她說及此處,殿中便有人道:“臣妾的兄長也在戶部為官,十五年前……那好像正是徐大人外放滁州的時候,似乎回京也那一年?若是這樣,山東倒是回京的必經之地了,聽來不像是編的?!?/br>
    徐思婉的眸光清凌凌地一掃,轉而落回這婦人面上,一聲輕笑:“你自己聽聽你在說什么——那時本宮的父親已在朝為官,外放回京正是加官進爵的好時候。在這個節骨眼上,偏要去你家搶一個將死的孩子?便是說書的這樣編來,都要讓人覺得太假?!?/br>
    “是、是真的……”那婦人眼中有些無力,卻又很堅定,“他們當晚就將孩子抱走了,村中上下都能作證!”

    “呸?!爆撴兼ミ丝?,“你們這樣的村子我也是知道一些的,上上下下都沾著親,當然都向著自己人說話。陛下日理萬機,也無暇顧及你們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閑事。如今你們既非要這樣鬧到宮里,倒不如直接說說,是誰找上了你們?給了多少好處?竟讓你們來做這樣不要命的事!”

    “沒有……沒有……”夫妻兩個都連連擺手。

    徐思婉長聲緩氣,感激地望了瑩婕妤一眼,正要啟唇,又聽那婦人道:“陛下,草民不是非要玷污貴嬪娘娘的名聲的,只是想將自己的孩子找回來。草民那女兒……那女兒后腰上有枚紅痣,是打生下來就有的,是與不是一驗便知,總不至于有如此巧合!”

    這話令徐思婉驀然吸了口涼氣,她一下子看向皇帝,他亦有一瞬的訝色。

    這一番視線交集落入眾人眼中,即有人詫然道:“貴嬪娘娘有無這顆紅痣……我等自是不知的,怎的看陛下的神色,卻像是有?”

    徐思婉搭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覺地攥緊,攥得指節生疼。

    確實,知道她這痣的人太少了,只怕一只手都數的出來。除卻與她有床笫之歡的當今圣上,大概就是母親知道,再則便是常在跟前服侍的花晨月夕。

    她一時想不透這事是如何透露出去的,索性不想,只想該如何破局。

    再不破局,這事就被這對夫婦描得越來越像真的了。

    她心下思緒斗轉星移般一轉,冷冷開口:“本宮自幼是被寵大的,身邊仆婦侍婢眾多,知道這顆痣的也不少,憑這句話證明不了什么。你若真想尋女……”她的美眸定定地落在那婦人面上,“不如我們滴血認親?”

    婦人怔忪了一瞬,然而竟不懼:“好,滴血認親也好!”

    “你倒真有底氣?!毙焖纪窆创?,一聲輕笑,“但本宮把丑話說前頭,倘若滴血認親之后證明本宮真是你們的女兒,本宮愿意認祖歸宗,欺君罔上的罪名本宮也一并擔了??扇舯緦m與你并無關系……”

    她下頜微抬,一股傲氣迸出,不再看那婦人,眸光流轉,望向皇帝:“若臣妾與她并無關系,她紅口白牙就要陷害臣妾與整個徐家,挑撥陛下與父親的君臣關系,其心可誅。還請陛下賜他二人凌遲之刑,殺一儆百?!?/br>
    第86章 進退

    后宮之中, 女子自然以溫柔善良為佳,“凌遲之刑”四個字被她這樣明晃晃地說出來, 令整個殿里的氛圍都一僵。

    皇帝亦帶著意外看了她一眼, 徐思婉只作未覺,目光倏然再度瞟向那雙夫妻,不出所料在他們眼中看見了失措。

    她心下便愈發有了把握, 微微含笑,啟唇又言:“怎么,這便慌了?須知本宮身為天zigong嬪,不是能讓你們隨便潑臟水的, 也不是能為了你們這些無稽之談隨意傷了發膚的, 你們膽敢說出這樣的話就要想清后果。只消讓本宮白白挨上一針,本宮必要將你們千刀萬剮?!?/br>
    “我們……”那男人噎了噎, 臉色發白。

    瑩婕妤見狀又一聲嬌笑:“不敢?看來這事的虛實你們心里有數的很呢。得了, 既然這滴血驗親你們不敢做,那就押去宮正司吧, 審一審究竟是受何人支使,讓姐妹們都看看熱鬧?!?/br>
    “都不要爭了?!被屎蠛龆_口。

    她的口吻帶著幾分久病的虛弱,顯得格外無奈:“歸根結底是要將事情查清楚。倩貴嬪莫要動怒,也不必傷了自己?!?/br>
    言至此處她頓了頓, 似是認真斟酌了片刻, 才續言說:“此事不同尋常, 又鬧得陣仗頗大,想來不必滴血認親也有法子查明?!闭f著又向皇帝頷首,“不如便由臣妾差人去山東問上一問, 另外再查一查徐家。十月懷胎一朝分娩, 倩貴嬪是否為徐夫人所生, 想來不難打聽?!?/br>
    徐思婉心弦驟沉,腦中一聲嗡鳴。

    她覺出皇后似乎篤定了她的出身別有隱情,卻不知這份篤定從何而來,更摸不清皇后究竟清不清楚她是秦家之后。

    可她一時也顧不得細想這些了,皇后慢條斯理道出的話令她后脊沁出一層寒涼,一時卻也只得強撐著,面上報以舒氣地一笑:“還是皇后娘娘這法子公道。若是這樣查,臣妾倒無異議。徐家在京中也是有名望的人家,臣妾倒要看看有什么理由讓爹娘去與她們搶奪一個將死之人?!?/br>
    話說到這一步,已然是斗心了。

    皇后越是顯得篤定,她就越不能顯出分毫的心虛,只得以坦然面對。

    瑩婕妤又恰到好處地開了口:“倩meimei倒坦蕩,臣妾卻只怕這后宮不是說理的地方,只消有人蓄意為之,白的也能變成黑的?;屎竽锬锟傻枚⒕o了手下辦差的宮人,別讓人鉆了空子,到時平白毀了倩meimei一個不說,還要拖累徐大人滿門忠良?!?/br>
    皇后抿笑:“婕妤放心,本宮……”

    “不必查了?!被实蹟嗦?,眾人屏息望去,他的眉分明皺得更深了些,一聲輕笑卻清朗如常,“無稽之談,有什么可查的?;屎笕魧⒋耸庐敾厥?,來日不論朕寵誰,都可以有人來告黑狀,皇后難不成個個都要查上一遍?”

    他說得輕描淡寫,言至末處甚至帶了笑音,好似只是一句調侃,但眼角滲著一抹遮不住的冷冽。

    徐思婉一瞬的訝然,轉而便是幸災樂禍。他看懂了,她早就知道,他既在朝堂上那么明白,不可能看不懂后宮的伎倆,凡事都只取決于他究竟是想清楚還是想糊涂。

    現下,他發覺皇后對她的敵意了。

    皇后似也有幾分意外,端莊的面容僵了一僵,強笑:“陛下說的是……”

    “這兩個?!彼哪抗饴湓谀请p夫妻面上,“誣陷朝廷命官,杖斃?!?/br>
    殿中一片死寂。

    徐思婉無聲地望過去,他神色淡泊,好像方才說出的話不是要取兩條人命,而是吩咐御膳房去煮兩碗面一般。

    短暫的死寂之后,沒有聽到預料中的告饒聲。

    這雙夫妻顯是沒見過什么世面,一下子驚得回不過神來,一旁候命的宦官卻不多耽擱,當即上前將人往外拖。于是這死寂只被倒吸冷氣的聲音打破,一陣過后,就重歸寂然。

    皇帝的神情自始至終未動一下,見人被拖出去,便站起身,怡然自得地踱向殿外:“紫宸殿還有事,朕先回了?!?/br>
    滿座嬪妃這才如夢初醒般回身,慌忙施禮恭送,徐思婉正也要福身,他回眸一喚:“阿婉?!?/br>
    她會意,忙舉步跟上。邁出殿門,終于看到那雙被拖出去的夫婦回過神來,一個兩個都死死扒住院門。

    見他們出來,二人歇斯底里地喊道:“陛下饒命!”

    只一瞬的工夫,他們就被強行拖走了。徐思婉隨皇帝步出殿門,視線不經意地一掃,看到門框處血色的指痕。

    齊軒沒有看,他負手沉沉地走了一段,將徐思婉攬?。骸盎屎笠蚝螌δ闵藬骋??”

    “臣妾不知?!毙焖纪褫p聲,沉默了一會兒,復又輕語,“或許妻妾之間,本就不可能和睦吧?!?/br>
    從前的種種算計已被他知曉,她這回便沒有再說什么充大度的話。只是將他胳膊抱住,做出尋求保護的姿態:“陛下相信臣妾就好。適才那雙夫妻所言實在匪夷所思,于情于理都說不通,爹爹沒道理做那樣的事情?!?/br>
    “朕知道?!彼α诵?,這笑音讓徐思婉安了幾分心。

    她并不指望他能多么護著她,但帝王的信任與偏袒總是有用的。他如今的決斷能幫上她許多忙,譬如讓六宮不敢妄加議論,再譬如,讓皇后不敢輕舉妄動。

    回到拈玫閣,徐思婉屏退宮人,立在窗前靜靜想事,從午后一直想到傍晚。其間思嫣聽說了消息,顧不上自己在安胎,匆忙趕來詢問經過,可徐思婉心里也亂,實在顧不上見她,就命人好好送了她回去。

    臨近戌時,早先被差出去的唐榆趕回宮中。冬日里天黑得早,雖是戌時,但天色已漆黑一片,殿外的籠燈一盞盞亮起,徐思婉立在窗前,目光透過輕薄半透的窗紙看到他的身影踏過那一簇簇光暈走向殿門,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沒等太久,側后不遠處珠簾碰響。徐思婉抿一抿唇,側首:“如何?”

    唐榆并未急于答話,遞了個視線,將候在外殿的宮人也摒出去,又闔上了門,才向她走去:“徐伯父說,有這回事?!?/br>
    徐思婉眉心倏皺:“什么?”

    “別慌?!碧朴艽浇浅镀鹨豢|笑,徑自行至茶榻處落座,“徐伯父還說,雖有這回事,但今日之事也必是誣告?!?/br>
    “怎么講?”徐思婉打量著他,亦坐去茶榻上,隔著一方榻桌,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唐榆下意識地也看了她一眼,只這般一掃,他便意外注意到她朱唇干涸。他怔了一瞬,旋即猜到她該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攪擾,心神不寧之下,大半天都沒顧上喝一口水。

    他于是默不作聲地起身,去放置茶器的矮柜前沏茶,邊沏邊道:“伯父說,他們當時是在山東買下過一個女孩。那戶人家本就不喜歡女兒,所以才將病拖到了不治的地步。他和伯母經過那里,愿意付五十兩銀子買下,那戶人家千恩萬謝,當即就讓他們將孩子帶走,生怕他們搶了孩子,所以絕非他們硬搶?!?/br>
    徐思婉暗自松了口氣,心底迷霧卻更深一重,后脊不自覺地繃得更緊,問他:“后來那孩子呢?”

    唐榆笑了聲,手中的兩盞茶已沏好,他懶得去尋托盤,便直接執著盞底的托碟,一手一盞端回茶榻前。

    他將茶放到她手邊一盞,徑自坐回去,也抿了口茶:“伯父伯母用千年山參的參須為那孩子吊了一路的氣,但入京沒兩日,那孩子還是死了。所以你放心……”他頓了頓,“那孩子不是你?!?/br>
    徐思婉嗯了一聲。

    她自然知道那孩子不是她。只是即便如此,此事的疑點也仍有許多。

    她凝神想了想:“你有沒有問問爹爹,他買下這樣一個將死之人究竟為何?是為發善心?還是有什么別的緣故?”

    “伯父不肯說?!碧朴苣抗馕⒛?,回思了一息,又道,“伯父只說,此事不能與陛下明言,得遮掩著,不然只怕越描越黑,聽著的確像是另有緣故,我卻也不好細問了?!?/br>
    語畢他看向她,眼中隱隱含著幾許不安:“思婉,此事很古怪?!?/br>
    “的確很古怪?!毙焖纪駬u搖頭,“今日去見皇后時你不在,不然你會見到更怪的事情?!?/br>
    唐榆一奇:“什么?”

    徐思婉道:“那雙夫妻或許只是為金錢所惑,心下又覺得或許有那么兩分可能我就是他們的女兒,被人一慫恿就入了京。但皇后……先是默許滴血認親,后又提出要差人去那夫婦村中與我家徹查,就好似她認定我家中必有不干凈之處,全然不怕打了自己的臉一般?!?/br>
    唐榆輕輕吸了口涼氣,眉宇輕鎖:“這不應該。我再三問過徐伯父,問他此事有多少人知情。他說除卻當地的一些人,徐家便只有幾個親信知道始末。徐家與皇后的娘家又沒什么走動,沒道理平白傳到她耳朵里?!?/br>
    “正是如此?!毙焖纪耦h首。

    唐榆追問:“陛下是何態度?”

    “事情太匪夷所思,陛下倒是不信?!毙焖纪耦D了頓,“皇后請旨徹查他沒有準允,更直接杖斃了那雙夫婦。但……我怕皇后心中篤信家中不干凈,待得陛下的怒火過去一些還是會查?!?/br>
    “這倒不必怕?!碧朴軗u頭,“就算這孩子是真的,但并不是你。不論她是去當地查問還是去查徐家,總會查明白的。徐伯父官拜侍郎,想栽贓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不如就坦坦蕩蕩地讓她去查好了?!?/br>
    不,她怕。

    徐思婉緊緊抿唇,不知該如何同他解釋。

    在那孩子的問題上,家里自然是不怕查的,可家中藏著更要命的死罪。她的身世一旦被翻出來,足以讓整個徐家覆滅。

    “你容我想一想?!彼p聲道。唐榆點點頭,不再多言。見她沉吟不語,他就安安靜靜地退出了寢殿,折去小廚房,讓他們為她煮了碗餛飩來。

    就算出了天大的事,不吃不喝也是不行的。

    從小廚房出來,他又去向花晨問了今晚是誰值夜,然后找到原該值夜的小林子,告訴他:“今晚我守著娘娘,你去睡吧?!?/br>
    那碗餛飩徐思婉最終只吃了三個,而后整整一夜,她只慶幸皇帝忙于政務,沒有過來。

    他不過來,她就不必在這樣的時候還分心與他虛與委蛇,便得以專心思量此事背后的究竟。她于是一整晚都幾乎沒睡,翻來覆去地去猜各樣可能,將這十幾年的經過都想了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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