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奪鳳印 第89節
她冷冷地低下眼睛, 繼續讀手里的書。外面又道:“瞧她那副樣子, 多清高似的。還當自己是從前的倩貴嬪娘娘,能引得陛下過來看她?要我說,還不如跪到紫宸殿前好好告個罪, 說不準陛下還肯抬抬手見她一面?!?/br> 這話剛說完, 旁邊那位就笑起來:“jiejie謬了, 她如今被禁著足,又如何去紫宸殿前告罪呢?本就靠那副狐媚皮相得寵的主兒,如今見不到圣顏,再如何狐媚陛下也瞧不見了?!?/br> “花晨?!毙焖纪駬P音一喚,花晨上前半步,聽得她道,“差人出去,掌她們的嘴?!?/br> 自從她位晉貴嬪,身邊的宮人已十分充裕,單是殿外候著的就有五六位。是以她這般一說,只消花晨一記眼風遞過去,就見四名宦官不約而同地疾步走向那道院門,來勢洶洶令外頭的二人駭然:“你們做什么!” 四人辦事都極為利索,不待她們躲閃,已有二人繞至她們身后將人按跪。另外兩個挽起衣袖,仰首就打,清脆的耳光聲在院外震起一聲又一聲,哭嚎咒罵同時驚起。 徐思婉起先沒說打多少,二人就一口氣打足了十下才住手,回過身,張望著探尋徐思婉的意思。 徐思婉放下書,立起身,搭著花晨的手行至院門處。足尖停在門檻之內,面無表情地望著她們。 左邊的那位魏寶林膽子小些,雖被胡才人攛掇著來一起看熱鬧,卻一見徐思婉動怒就慫了,哭著叩首道:“娘娘息怒,臣妾再不敢了……” 胡才人更跋扈些,雖已雙頰腫脹,還是毫無懼色地看向徐思婉,切齒道:“貴嬪娘娘未免也太不識時務,還當自己是從前的寵妃么?今日之事臣妾自會稟奏皇后娘娘,娘娘便等著皇后娘娘處置吧!” “處置?”徐思婉揚音一笑,“好,本宮給你個明白,也等著皇后娘娘處置?!?/br> 她語中一頓,笑容斂去大半,美眸中的冷光愈顯森意:“本宮自知觸怒圣顏,如今既被陛下禁足,就當靜心思過,不該在你們面前擺什么架子。所以你們如何譏嘲本宮,本宮都忍了?!?/br> 繼而話鋒一轉:“但你們說本宮得寵,靠的便是這張狐媚的皮相,這便是說陛下為美色所惑,失了明君的分寸,這不行。陛下就是有朝一日要了本宮的命,昔日待本宮的好也輪不到別人來指摘;他的名譽,更輪不到你們來詆毀。要去向皇后娘娘告本宮的狀,你們盡管去便是,下次再有這等胡言亂語,本宮照打不誤?!?/br> 她口吻森狠,一字字都帶著不忿,魏寶林聽得瑟縮,胡才人回以冷笑:“娘娘的嘴皮子功夫素來是厲害的,闔宮皆知娘娘巧舌如簧??晒雷栽谌诵?,不是事事都能由著娘娘搬弄是非!” 徐思婉漠然看著她,耐心地聽她說完,卻無心理會,搭著花晨的手,轉身回到殿中去。 邁入殿門間,她不作聲地回神,一眼看到胡才人滿目怒色地拉著魏寶林起身離開?;ǔ恳睬埔娏?,不由緊張:“她們與娘娘從未有過走動,此番怕是被人挑唆著來的,萬一真去皇后娘娘那邊告狀……” “讓她們去?!毙焖纪裱劾镏劣诹韫?,“在屋里悶了這么久,也該咱們動一動了?!?/br> 他既然還顧著她的性命,一切就注定不會太難。只消她能得個見著他的機會,就有把握將難題迎刃而解。 可現下她禁著足,想見他也并非易事,胡才人說要去向皇后告狀倒是正中她的下懷。 送上門的苦rou計,不用白不用。 . 長秋宮。 魏寶林不愿將事情鬧大,半路上就告了退,獨留胡才人去長秋宮稟事。 胡才人入得殿門,皇后一瞧她臉頰腫著就屏退了宮人,胡才人強忍著淚意,等宮人們告退,她一下子跪了下去,哭得梨花帶雨:“皇后娘娘,倩貴嬪欺人太甚。臣妾等奉娘娘的旨意,去將那些輕重說給她聽,誰知她竟……” 皇后眉心一跳:“本宮可沒讓你去說什么?!?/br> 胡才人怔忪一瞬,貝齒咬了咬,怯懦地低下頭:“是。是臣妾胡言了?!?/br> “你件事本宮心里有數了,你先回吧?!被屎舐暰€平淡,胡才人一聽,不甘地抬起頭:“娘娘不管倩貴嬪么?” “本宮自然會管,會給你和魏寶林一個公道,但不能cao之過急?!被屎蟮恼Z中帶了寬慰之意,也給了她一個擔保。胡才人聽罷不好再說什么,磕了個頭,啜泣著退出寢殿。 她退出殿門時,殿門輕輕響動了一聲,皇后沒有抬眼。等她離開,殿門又響了聲,皇后抬起眼簾,見是聽琴進來。 聽琴垂首上前,立于皇后身側:“倩貴嬪便是動怒,也不該打臉,這是極大的話柄。娘娘大可出手治她,陛下也未必還有心思過問她的事?!?/br> “你小看她了?!被屎筝p笑,“若她當真頭腦這樣簡單,本宮也不至于如此容不下她。她這是等著本宮出手呢。若本宮真動了她,只怕陛下今晚就要去拈玫殿,倒正合了她的意?!?/br> “娘娘謹慎?!甭犌偾妨饲飞?,皇后又道:“按原本的打算辦吧,咱們等著看戲就好。先把今年拖過去,等明年新宮嬪入了宮,倩貴嬪也就算不得出挑了?!?/br> “諾?!甭犌偾ジA艘桓?,退出寢殿。這一去就足有半個時辰未歸,皇后也沒喚旁的宮人入殿,自己靜靜地坐在茶榻上,手里翻著一本薄薄的冊子。 這冊子,是皇長子近來新寫的一片文章,雖然文筆尚還稚嫩,但已初露鋒芒。 這么好的孩子,她護好了他,也護好他應得的一切。如今皇次子先失了生母又失了養母,已無力與他一爭,她再除掉倩貴嬪,就更高枕無憂了。 想到倩貴嬪,皇后心下生惱,牽得頭疼。 她從未想到,真有嬪妃能讓她如此緊張。 初入東宮的時候,她就見識了林氏的本事,后來又有了瑩婕妤。這兩個都是妖精,博盡了皇帝的寵愛,可她作為嫡妻,心下也并沒有多么慌張,因為早在入宮之前她就知道,這樣的寵妃總會有的。 可倩貴嬪不一樣。她早就覺得她有所不同,卻又說不大清楚。后來她才慢慢明白了,不同之處在于,倩貴嬪當真走進了皇帝心里。 雖然他并未為了她而專寵,可他時常冷不防地提起她。她愛吃什么菜、喜歡什么詩文,新得的哪副首飾可以搭新貢進宮里的綢緞、近來有什么煩心事,他都常在交談間自然而然地提起。 這樣細致入微的情愫,讓皇后覺得害怕。 尤其是在倩貴嬪失了一個孩子之后,他提得就更多了。 那孩子在他面前成了一灘鮮血,他眼看著血色驚心,眼看著倩貴嬪痛不欲生。那份痛像一根刺扎進了他的心房之中,一輩子都拔不出來。從那時開始,皇后就發覺他在看皇長子與皇次子的時候,時常會失神了。 她于是按捺著心驚探問,慨嘆倩貴嬪的懂事,慨嘆那孩子的可惜。他果然觸景傷情,在長久地沉默之后,自說自話般道出一句:“阿婉還會有孩子的?!?/br> 這句話,令皇后如鯁在喉。 后宮妃嬪們大抵都有小字,那樣的稱呼叫起來比冷冰冰的封號好聽,亦可視為夫君與妾室間的一點點情趣??伤麖牟粫谒媲疤峒芭缘膵邋鷷r用這樣的稱呼,這無心的一語,讓她明白了許多事情。 她禁不住地想,若倩貴嬪生下一個皇子,他會如何呢? 倩貴嬪的本事她再清楚不過,從陶氏到林氏,一個個都是倩貴嬪的手下敗將。若倩貴嬪有意為了孩子相爭,她這個皇后也未必能與之匹敵。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時究竟還能有多少心力與她一較高下。拖著病體熬了這許多年,她已很艱難了。若再過個十載八載,她恐怕會更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她只得防患于未然,在倩貴嬪有子之前,讓她萬劫不復。 目前為止,一切如她所愿??少毁F嬪是條狐貍,亦像條蛇,她得小心,一步都不能走錯。 . 霜華宮拈玫殿。 徐思婉等到晌午過后仍不見有人來興師問罪,就知皇后謹慎,并未入局。 花晨見狀不由面容愁苦,問她該如何是好,她依舊心如止水地讀著書,啟唇道:“皇后果然不簡單。但也罷,她不肯出手就算了,苦rou計也不非得借著她做。且由著他們去避暑便是,等避暑回來,我自有打算?!?/br> 她這般心有計較的樣子從不會是誆人,花晨見狀便安心,安靜地去換了茶,又為她上了兩道茶點,殿中一派安寧。 然而,變數終是沒等到圣駕離宮就先來了。 兩日后的清晨,徐思婉起身正在妝臺前梳妝,張慶低低躬著身進了屋。彼時她手里正把玩著一柄在林氏離世后托工匠新打來的金簪,沒注意到張慶臉色慘白,只聽張慶稟說:“娘娘……陛下以對上不敬的罪名發落了胡才人和魏寶林。胡才人罰半年俸祿,魏寶林罰三個月,避暑也都不得隨行了?!?/br> 徐思婉聞言眉心一跳,這才抬起眼簾,從鏡中看向張慶:“如此突然,什么緣故?” “想是……”張慶噎聲,“想是徐充衣的緣故?!?/br> “思嫣?”徐思婉驚然屏息,與張慶對視的剎那,心中已有幾分猜測。然而聽張慶親口說出的原委的時候,她還是自心底生出一股難言的滋味。 張慶死死低下頭,稟道:“陛下昨日……昨日翻了徐充衣的牌子,今日一早已下旨晉徐充衣為正七品寶林了?!?/br> 徐思婉長沉一息,闔上眼簾:“我知道了,你下去吧?!?/br> 張慶不敢多語,躬身告退。一旁正為徐思婉梳頭的花晨眼中也亂了一陣,才剛勉強定住,就出言寬慰道:“娘娘別難過……奴婢瞧四小姐雖然自作主張,卻是為了娘娘好才去承寵的。這不,剛得了幸就讓陛下懲處了來鬧事的那兩位?” 徐思婉薄唇緊緊一抿:“正因如此,我更難過?!?/br> 她原就是不想讓思嫣陪她進宮的,只是思嫣主意太大,她知情時已無法阻攔。后來思嫣久不得寵,自顧自地過逍遙日子,她倒覺得這樣也不錯。若能這般長長久久地下去,于思嫣而言亦不失為一種太平日子。 可如今,思嫣卻為著她的事去承了寵。這背后有沒有別的打算先不去深究,單是這承寵的緣故,便已足以讓徐思婉如芒在背。 徐思婉無力地搖頭:“主意太大了。我有許多事不敢與她說,半是提防,半也是怕她參與其中心神不寧,拿錯了主意,未成想她還是這般?!?/br> 語畢她頓了頓,又言:“罷了,木已成舟。一會兒她若過來,就請她進來吧?!?/br> 花晨輕應了聲諾,繼續幫徐思婉梳妝。殿中氣氛古怪,直至徐思婉梳妝妥當,都再無一人吭聲。 . 思嫣回到霜華宮時,思婉正用早膳。宮人們得了吩咐,見思嫣前來,沒再格外通稟,就直接領著她進了殿。 思嫣步入寢殿,繞過屏風,思婉仍自吃著清粥,頭也沒抬一下。思嫣見她這樣,用力咬了咬唇,復又前行幾步,在她身側一語不發地跪下去。 思婉偏頭:“這是做什么?” “jiejie聽我一句解釋?!彼兼叹徚丝跉?,低眉輕聲,“我知道,陛下算來該是我姐夫,我不該肖想什么??蓪m中危機四伏,我不能眼看jiejie被人趁虛而入卻袖手旁觀?!?/br> “這話就錯了?!毙焖纪駠@了口氣,伸手扶了她一把,抬眸看著她,一字字道,“你既入宮當了宮嬪,陛下就從不是你姐夫,這事你也沒有做錯。只是這么大的事,你總該提前告訴我一句?!?/br> 思嫣望著她:“我若提前說了,jiejie會答應么?” 徐思婉一怔,即道:“不會?!?/br> “這就是了?!彼兼叹o緊攥住她的手,“jiejie已被禁足這么久,病著的時候,陛下問都不來問上一句,現下更連避暑都不帶jiejie去了??蓪m里的人這么多,他不見jiejie就會見別人,萬一別人蠱惑了他,讓他對jiejie更惱了怎么辦?還有太后……太后對jiejie好,卻架不住病中行事荒謬,一旦有人從中作?!?/br> 徐思婉心下煩亂,疲累地吁了口氣。 她原已將這一切都理清,心中也有了應對之法。只是思嫣此時冒出來,那些安排想是都使不上了,不提也罷。 就聽思嫣續道:“如今已是連胡才人之流都敢來欺負jiejie了,jiejie這般總歸不是個事。我瞧陛下對jiejie也并非全然絕情,有我去陛下身邊說上一說,總歸沒有壞處?!?/br> 徐思婉聽及此處,心念一動,抬眸問她:“我聽聞陛下責罰了胡才人與魏寶林,你是如何說的?” 思嫣老實道:“這事我沒敢提jiejie,只說她們那日欺到了霜華宮來,如今我得了幸,她們只怕心里更要不舒服了。陛下當時沒說什么,到今早卻忽然下旨罰了她們的俸祿?!?/br> 言及此處,她面上有了些喜色,眉目間笑意綻開,懇切道:“jiejie,我覺得這還是為著你。我在宮里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楚少使又跟在jiejie身邊,沒辦法越過jiejie欺負她,陛下必定一聽就知道胡才人她們是來欺負jiejie的,這才動怒了!” 徐思婉沒有否認,點了點頭:“想來確是?!崩^而又道,“可你還是要記得,別貿然在陛下面前提我。得凡侍君的時候,你只當沒有我這個jiejie,好生做好分內的事就是了,莫要忤逆圣意?!?/br> “這怎么行?若是如此,我還承幸做什么?”思嫣擰眉打量了她兩眼,想了想,又言,“不如jiejie與我直說吧,我何時才能為jiejie說話?” 徐思婉沉吟半晌,緩言道:“等陛下主動向你問起我的時候?!?/br> 徐思嫣一怔:“那若他一直不問呢?” “不會的?!毙焖纪窈V然。 從他遣太醫過來那時,她就摸準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情愿拖到他避暑回來,只是樂得看他強忍。 他忍得愈久,心中煎熬愈深,再相見時她就愈加容易一舉翻盤。 而現如今思嫣自作主張地到了他身邊,就成了又一劑猛藥。 她們姐妹的關系,他再清楚不過。有思嫣在他枕邊陪伴,他如何能忘了她?她摸索著他的心思,想到那兩名太醫,又想到剛被罰了奉的胡才人與魏寶林,一時甚至覺得他臨幸思嫣或許很有幾分自欺欺人的意味。 思嫣本就是他的嬪妃,他大可告訴自己,他只是臨幸了一個尋常宮嬪??伤叫睦?,他或許也想給自己尋一個臺階、搭一座橋,以待來日。 若真是那樣,他倒比她想象的用情更深。只不過,若他如此情難自禁卻還強忍著不肯見她,事情便有了另一份棘手之處。 他用情深了,就會更在意她的種種欺騙,她的措辭與態度都需更加謹慎不說,他也未必能那么輕易地原諒她。 而她需要的,偏還不止是他的“原諒”。 他貴為天子,原諒對他而言不過是一種施舍。這種施舍他隨時可以給,卻并不等同于釋懷。他大有可能再與她重修舊好之后依舊在意這些過往,她就為來日埋下了一份隱患。 她需要的,是他的愧疚。她要讓他覺得先前的萬般責怪是他錯了,這些日子的冷落更是他虧待了她。唯有這樣,他才真能容忍她的欺瞞,將種種舊事徹底揭過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