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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門貴家原在這日多搭彩樓于庭,童子裁詩,女郎乞巧,歐陽芾以“年年如此,不覺乏味”為由,棄了搭乞巧樓的念頭,拉著王安石出門觀游去了。 其實是貪玩憊懶居多,然王安石對此類事不甚在意,一貫由歐陽芾做主,便也將筵席作罷。 宮城東角樓往南去,至潘樓一帶最為繁華喧鬧,車馬盈市,羅綺滿街,處處吆賣七夕特供的磨喝樂。 這磨喝樂原為個頭不大的木雕佛像,加以彩繪裝飾,后禁中及權貴之家亦將此作為節日禮品,磨喝樂的花樣便日益繁多起來,又以金銀珍珠、象牙翠玉雕飾,售價或漲至數千錢。 歐陽芾買了一對手執荷葉的金童玉女雕偶,又買了幾只嗔眉笑眼的小人兒,教隨從拿回家去,予王雱玩。 “你遣了他們,之后再欲購物,便須自己拿了?!鼻瞥鏊ё咂鸵鄣呐e動,王安石未加阻止,單提醒道。 “我不買了,”歐陽芾挽了他手臂道,“介卿,這么難得的節日,我們去瓦子看戲罷?” 他就知道?!澳阊页鲩T,是否早便作此打算?” “介卿真了解我,”歐陽芾笑顏道,“好不好?” 王安石看了眼擁擠的人潮:“走罷,再晚些便無座位了?!?/br> 離潘樓最近的桑家瓦子早已人山人海,據聞今日蓮花棚里有名伶丁仙現登臺表演雜劇,二人于戲臺下買了視野極佳的位置,滿懷期待等著戲目開場。 先是一番舞掉刀、耍蠻牌的雜技,熱了場子后,臺上藝人徐徐退去,出來個白.粉敷面、身段修長的年輕男子,柳眉朱唇,墨眸璨璨,縱搽了厚重脂粉亦看得出形容姣好。 這便是丁仙現了。 只見他裝模作樣騎了頭毛驢,嘴里唱著:“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br> 似欲款款登上臺階,面前兩個作衛士打扮的伶人攔住他道:“大膽刁民,巍巍朝堂豈容你等小兒妄肆登入?!?/br> 丁仙現訝道:“哎呀,小民不知,目今不是凡有腳的都能登上朝堂嗎?” 臺下哄然大笑。 歐陽芾面色微變,這則滑稽戲明顯在譏時政,朝廷為推行新法多用新進士子,部分官員不經細察即受任用,此事一直遭保守派彈劾。 她不由輕望了眼坐于身側的王安石,見他無甚表情,稍放下心。 民間優人素來敢于刺上,有時連皇帝、大臣亦遭開涮嘲笑,未料今夜這位也是此中名角。 丁仙現又假為一道士,言自己擅長元神出竅,旁人問:“你元神出竅,都看了些甚么?” 道士言:“近日出神至大羅,見玉皇殿上有一人披金紫,乃本朝韓侍郎也,手捧一物,乃獻國家金枝玉葉萬世不絕圖?!?/br> 又扮作一僧人,自稱擅長入定,問他看到甚么,答:“近日入定到地獄,見閻羅殿側,有一人衣緋垂魚,細視之,乃判都水監侯工部也,手中亦擎一物。竊問左右,云:‘奈何橋下河水太淺,欲獻水利圖,再開河道?!?/br> 臺下士庶笑得前俯后仰,拊掌連連,間或有人叫好。 這又是則諷政笑話,譏諷農田水利法下,如“侯工部”這般官員不顧百姓死活,大興水利、以圖恩賞之舉,又暗示惡有惡報,死后當下地獄。 歐陽芾在一片歡聲笑語中朝王安石低道:“介卿,我們走罷?!?/br> “為何?!蓖醢彩涞?,直著脊梁注視臺上戲謔的伶人。 歐陽芾剛欲開口,忽地又見步出數人,各作儒士打扮,卻是在扮演孔子及其學生。 此外還有兩人,一為孟子,一為丁仙現扮演的高官。 高官給孟子作揖,請孟子上座,孟子推辭:“論照官爵地位,我不如你,還得你上座?!?/br> 高官又請顏回坐上位,顏回推辭道:“在下僅一陋巷匹夫,全無政績,你是大儒,應你上座?!?/br> 說著便把高官送至上位坐了,這時孔子也起身道:“我無官爵,也無政績,要不閣下坐我這位置罷?!?/br> 高官惶恐拱手,連道不敢,倆人謙來謙去。 歐陽芾臉色泛白。時王安石受皇帝重用,權傾朝野,被趙頊稱贊為今之古人,士人間更流傳王安石為當世“孔子”,其學生呂惠卿為當世“顏淵”的說法。 這高官系誰,不言自明。 耳畔傳來一陣接一陣的哄笑,卻不知滑稽戲所諷之主此刻正坐臺下,面無表情將著戲目觀完。 王安石是要臉面的人,然卻更為要強,愈是羞辱難堪場面,愈不允自己畏逃,歐陽芾了解他,硬著頭皮陪他看完,待戲目終了,賓客接續離場,王安石動了動僵如朽木的身子,道了句:“走罷?!?/br> 勾欄外,人頭如蟻,喧聲如蜂。 王安石漠著張臉走在前面,歐陽芾趨步緊隨在后。 “介卿?!睔W陽芾喚道,伸手去牽他垂于袖底的手,王安石宛若觸電般避開,身子一縮,刺猬似的退了兩步。 歐陽芾怔了下,不繼續牽,笑道:“適才聽路人言,那位丁仙現是近年教坊里最著名的伶人之一,素以敢于誚謔聞名,上至官家宰執,下至大夫官吏,無不被他議論嘲諷?!?/br> “不必安慰我?!蓖醢彩谖鞘桦x生硬。 “未在安慰介卿,只告訴介卿一些事,”歐陽芾道,“慶歷年間王拱辰先生與叔父為連襟,同娶薛相公之女,可惜薛家三娘子早亡,王拱辰便又娶了薛相公第五女,叔父當時戲言的一句‘舊女婿作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大街小巷莫不流傳取樂?!?/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