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歸墟 第1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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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聲錚錚,或疏狂寂寥,或曠達高遠,沈墟才知,原來夢里的那些意象皆因琴聲所導。饒是他不通音律,也能感覺出琴聲在牽引他的心神,試圖將他從偏仄灰暗的角落里拉出來,投到更廣闊的時空里去。 沈墟沒有抵抗,漸漸的,悲慟仇怨濃轉淡,風停云住,空蕩蕩一片澄清。 他睜眼,看到那雙撫琴的手。 這是一雙人間富貴手,薄而精致的皮rou包裹著修長的指骨,輕攏慢捻,如俊逸玉竹,恣肆舒展。 烏黑古琴,流云廣袖,玉冠博帶。 沈墟不記得自己曾結識過這么一位清貴公子。 耳畔傳來車轔馬嘶,身子在輕輕搖晃,他坐起來,發現自己正身處一輛馬車車廂。 車廂里內飾講究,靜靜焚著安神香, “醒啦?”男子停下撫琴,沉沉嗓音溫潤如水。 沈墟茫然望去,對上一雙含笑的眸子。 “我在路邊偶遇閣下,從那日算起,你已昏迷了足足十日?!蹦凶訉⑶購南ド习衢_,振了振衣袖,拱手道,“在下玉盡歡,不知閣下名諱?” “沈墟?!?/br> “沈大俠?!庇癖M歡從座下抽出一把長劍來,“這把劍應該就是閣下的隨身兵刃,閣下昏迷期間玉某代為保管,眼下物歸原主?!?/br> 沈墟接過不欺劍,撫摸過漆黑劍鞘。 他發現自己十指上都纏滿了繃帶,臃腫不堪,抓握多有不便,想解開,玉盡歡連忙勸阻:“哎哎哎,雖有不適,大俠還是多忍耐幾日。我撿到你時,你這十根手指,也不知做了什么苦差事,根根手指皮開rou綻幾可見骨,甚是可怖。還是再養些時候,養些時候?!?/br> 聽他如是說,沈墟也就垂下手,他沉默地坐著,想起在懸鏡峰山腳下徒手為殷霓挖墳,一場災禍恍如隔世。 是了,那日他葬了師姐,筋疲力盡,走了沒多久,腿一軟就栽倒在路邊。 “多謝公子搭救?!?/br> 他連日昏迷,又經大悲大慟,此時聲音嘶啞,容貌憔悴,整個人就像是被抽空了魂靈。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庇癖M歡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折扇,展開了,氣定神閑地扇了兩扇,“我看沈大俠腰佩長劍,身上又有好幾處劍傷,想必是江湖中人。只不知,大俠師承何處?” 他這一問,就問到了沈墟痛處。 沈墟沉默良久,玉盡歡折扇一收,從懷里掏出一根金色管狀物,遞將過來。 “閣下若不便告知,也不必勉強。玉某也是在你身上瞧見了這個,才有此一問?!?/br> “此物如何?”沈墟接過那東西的瞬間,立即察覺這是此前鳳隱贈他的寶貝,據說貴重無比。 “你可知這是什么?”玉盡歡問。 沈墟搖頭。此番蘇醒,他的雙眼已恢復了七八分,細細打量手中物事,只覺得確實貴重。 “這物名為鳳唳,純金打造,做工精巧,光是拿去賣,也能換得紋銀百兩?!庇癖M歡覷著他,解說道,“撥開這里尾端的機括,里面藏有引線,拉動引線,前段小孔內就會射出旗花,其鳴如鳳唳,十里可聞,如在夜間發射,空中可見一線耀眼亮光,如金蛇閃電。鳳唳一出,魔教眾徒莫有不從,無論遠近都會奔來相救。你手中握著的,可是一張免死金牌吶?!?/br> 沈墟愣住,心想那魔頭竟然送他如此一份大禮,未免以后再夾纏不清,他該找機會早日還回去。 “沈大俠既身懷此物,所以玉某便大膽猜測,興許你是魔教中人?!庇癖M歡彎著嘴角,他似乎無論什么時候都是笑著的,只是各種笑的含義不盡相同,比如此時,他的笑里藏著不易察覺的揶揄,“或者,你與魔教尊主鳳隱乃是摯交密友?” 沈墟聽得眉心微蹙,淡漠道:“不過萍水相逢而已?!?/br> 玉盡歡的笑容忽然有些許僵硬,哈哈干笑兩聲:“必是沈大俠過謙了,鳳唳如此金貴,若只是萍水相逢,鳳尊主怎肯輕易贈予?” 沈墟:“那人行事瘋癲,喜怒無常,做什么都是有可能的?!?/br> 喀喇一聲,玉盡歡手中的玉骨扇被折斷。 沈墟遲疑道:“你的扇子……” 玉盡歡微微一笑:“無妨,本公子早就想著換一把,這把用得厭了?!?/br> 說著,他掀開車簾子,將破扇隨手往外一扔。 這一扔,就扔出了麻煩。 只聽馬車外傳來“啊喲”一聲,隨即有人破口大罵起來:“哪個不長眼的雜碎,使暗器偷襲小爺!” 沈墟與玉盡歡相視一眼,各自在對方眼里看到尷尬。 那位自稱小爺的顯然是個不好惹的,這就揮鞭縱馬,噓哩哩攔在車前,叫囂道:“躲在里頭的縮頭烏龜,敢丟暗器不敢出來么?” 玉盡歡笑了,沖沈墟擠了擠眼睛,朗聲道:“縮頭烏龜罵誰?” 外面那人自然接話:“縮頭烏龜罵你!丫的趕緊滾出來給小爺磕頭賠禮!” “哦,原來是縮頭烏龜在罵我?!庇癖M歡話音里的笑意越發明顯,俯身掀開車簾,探出頭,“本公子倒要看看,這只烏龜長成什么好模樣?!?/br> 沈墟端坐車里,心里有點數了,這位把他撿走的玉公子看起來是個翩翩佳公子,實際上可能是個到處惹是生非的主兒。 只見車前一字排開幾匹高頭大馬,正中間的棕紅駿馬上坐著一位怒容滿面的黃衫少年,端的是光鮮亮麗,氣宇軒昂。 只是少年的腦袋不太靈光,這才反應過來玉盡歡話趕話地罵他,越發氣急敗壞:“就是你這小白臉拿暗器丟我?” 他左一句暗器,右一句暗器,仿佛世上人人圖謀不軌想暗害他。 沈墟在車內嘆氣,心說都是誤會,好好解釋一下應該沒什么大問題。 誰知道玉盡歡的關注點略比旁人清奇,他指著自己:“你哪里看我像小白臉了?” “小爺看你哪里都像小白臉!”少年自小驕縱慣了,輕蔑一哂,“車里看來還有一人,莫不就是你那要好的姘頭吧?” 說著,哈哈大笑起來,他的隨扈也都陪著哈哈大笑起來。 玉盡歡扭頭看向沈墟,抿唇笑道:“沈公子,他們說你是玉某的姘頭,你氣不氣?” 沈墟:“……” 其實我不氣,但我看你好像有點氣。 玉盡歡跳下馬車,在少年前面左右踱了兩步,笑瞇瞇道:“你是落霞山莊楚驚寒的小兒子楚寶兒對不對?” 楚寶兒聞言一驚,皺起小臉:“你認識我?” “我認識你老祖父?!庇癖M歡負手,笑得陰陽怪氣,“倒也不怪你張嘴閉嘴罵人小白臉,你父親是落霞山莊的倒插門女婿,就是個吃軟飯的,有樣學樣,所以你瞧人人都像是吃軟飯的?!?/br> 楚寶兒生平最忌諱旁人說他父親倒插門,當即漲紅了臉,大怒:“豈容你個雜碎在這里大放厥詞!” 罵著,手中馬鞭疾揮而來。 玉盡歡偏頭躲過,風度閑雅,泰然自若。 楚寶兒狂怒之下一揮不中,掄圓了手臂,噼里啪啦連揮十數下,皆被玉盡歡施展輕功一一躲過。 玉盡歡嘴上不停,還在一個勁兒地拱火:“唉,可惜你沒遺傳到你老祖父身手的萬分之一,就這點臭水平,也敢上街來逞兇斗狠?” 楚寶兒武功本來也就稀松平常,他從來也不喜歡親自動手,他喜歡仗勢欺人。 當下一聲唿哨,雙手一揮:“還不都給我上!不把這雜碎打得滿地找牙就給我回家種田去!” 沈墟在車上瞧得清楚,楚寶兒敢這么橫行霸道全賴周圍這五個隨扈,這五人安坐馬上,皆氣息沉穩,目光精悍,一看就是高手。 沈墟抱起雙臂,等著觀賞玉盡歡的身手。 誰知對方的嘴很硬,功夫卻不硬。 一看五人飛身而來,絕非善類,他嚇得花容失色,扭頭大叫:“沈兄弟救我!” 沈墟:“……” 作者有話要說:請勿隨手亂丟垃圾。 第19章 沈墟在馬車內專心解手指上纏繞的繃帶。 無法,哪怕是天下第一劍客,在十根手指都被纏成胡蘿卜的情況下也是握不住劍的。 馬車外,金刃劈空之聲絡繹不絕,間或夾雜著壯漢呼喝,以及楚寶兒的拍手叫好。 沈墟透過上下翻飛的車簾,瞥見在五位扈從左右夾攻之下狼狽游走的玉盡歡。 這位玉公子行走江湖似乎只靠一身不很出眾的輕功,沈墟不明白,他是怎么在嘴那么欠的情況下活到現在的?而且出門在外,為什么要穿成那樣? 怎么說呢,遠遠望去,玉盡歡廣袖博帶,霜白一蓬,舞起來層疊翻浪,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如果可以忽略此起彼伏的裂帛之音的話。 “哈哈哈哈哈,好!削他!專削他那身穿來臭美的衣服!戳上個百八十個大窟窿,戳成漁網拉去游街!讓他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 楚寶兒看人倒霉就高興,興致來了還吹起口哨。 他那五位扈從為了討主子歡心,越發把手中闊刀揮得呼呼作響,刀刀瞄準了玉盡歡迎風飛舞的衣裳。 “呲啦——呲啦——” 只見絹絲綢緞漫天飛舞,不一會兒,玉盡歡身上的外袍松垮垮地搭在身上,不是漁網,勝似漁網。 眼看將要春光乍泄,馬車里飛出一人。 劍未出鞘,劍柄遞出,一名扈從被點xue倒地。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那人回過身來,抽劍出鞘,飛出的劍鞘當面擊中一人鼻梁,鼻血濺出三尺,手中劍則唰唰兩下,反手分刺兩人脅下,精準得宛如背后長眼。只聽“啊喲啊喲”,最后他凝立收勢,護在玉盡歡身前,挺劍斜送,直指最后一名扈從的咽喉。 他從出面到連敗五人,僅是瞬息間之事。 玉盡歡大喜,望向沈墟的眼睛里滿是仰慕之情:“沈兄弟你來救我啦!好俊的功夫!” 沈墟不知道該回什么,只好抿起唇,保持沉默。 楚寶兒今日了解到什么叫樂極生悲世事無常,眼看對方一挑五揍得自己幾個手下毫無招架之力,當下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一頓手忙腳亂拍馬疾奔,逃跑還不忘扭頭撂下狠話:“你倆給小爺等著!” 一騎絕塵。 被丟下的五名扈從大眼瞪小眼。 玉盡歡倒也沒難為他們,只是將他們的全身衣物一一除去,再把衣服綁在大石頭上沉進了湖底。 當然他沒有親自動手,而是從旁指揮他的馬車車夫。 那名車夫一身漆黑,背著把銀色彎刀,表情很酷很凍人。 沈墟覺得他不是一般的車夫。 但玉盡歡說他是。還說出門在外,必須把車夫打扮得冷酷一點無情一點,別人才不敢輕易上前挑釁。 沈墟還能說什么。他只能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