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小食堂 第136節
眾人早就將桌案上的書卷和筆墨紙硯收好,一等吃食到手,立馬埋頭開吃。 薛恒嗜辣,點的是百味食肆今日推出的新品——酸辣粉。 他滿懷期待地揭開防灑漏的蓋子,立馬就被碗中景致所吸引。 寬碗中盛有紅通通的湯汁,最上頭灑著翠綠的芫荽碎葉、黃綠色的酸豇豆等輔菜,邊上臥著裹著紅色外皮的花生米、金黃色的炸黃豆以及一塊煎蛋,而半透明紅薯粉在湯汁中若隱若現。 比起漂亮外觀,那股隨之四散開來的酸辣味才更為招人。這香味極為霸道,一出現就將燒烤的獨特香味沖散許多,張牙舞爪地霸占著屋內每一處角落。 饒是不怎么嗜辣的許平,也不由朝著此處看了一眼,被那酸味激得口中生出津液。 薛恒美滋滋地一手木筷、一手勺子,熟練地將碗中吃食攪拌一番,隨后叉起一筷子略有些粗的紅薯粉,低頭開嗦。 由于前后耽擱了一些時辰,紅薯粉微微有些發脹,但風味依舊很不錯。 粗粉與細粉絲一樣的滑溜,但顯然要比后者筋道許多。每一根粉上都掛著底湯,辣中帶酸,僅需一口就能勾出人的食欲。 其他配菜也各有各的滋味——酸豇豆嚼著會蹦出些許汁水,嘗來十分開胃;花生米經過油炸,那種酥脆的口感,讓人越嚼越上.癮;圓乎乎的炸黃豆,吃著很是香甜…… 薛恒嗦完一筷子粉,十分老練地執著勺子,在碗邊扒拉幾下,將紅油撇開一些,舀出底下鮮美的高湯喝了兩三口,最后長嘆一聲。 “??!孟師傅拿出來的吃食就是美味!” 同樣點了酸辣粉的田肅等人,紛紛出聲附和,惹得包含許平在內的其他監生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專心吃著手里的烤串。 屋內氣氛很是輕松,眾人將肚子填到半飽之后,開始一邊閑聊,一邊用吃食。 有消息靈通的監生,故作神秘地眨眼:“對了,你們可曾聽聞今日朝堂上發生的一樁大事?” 許平咽下口中的五花rou,挑眉道:“莫不是葉相公暈倒之事?” 那監生先是一愣,隨后一拍大腿:“哎呀,我險些給忘了!子津你與田監生交好,而田監生和葉家小郎君同為國子學監生,必然早就曉得此事了?!?/br> 許平、薛恒三人相視一笑,而屋內另幾位監生還迷糊著。 見此,好熱鬧的田肅索性一口悶了碗中底湯,然后興致勃勃地道出自己所知。 今日是十二月的第一日,依著慣例,百官皆要老老實實地去宮中朝參,共議朝事。 據傳聞,葉相公因著某些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緣由,近些日子以來的氣色都不大好,比之以往要更易怒一些。 今日朝殿中,復議完捉錢人之事后,先是大理寺重提“推行承包制”一事,隨后京中半數官衙都站出來,紛紛表示他們也想讓百味食肆承包公廚。其中除了本就立場不定的京兆府、十六衛之外,竟然連尚書省中的戶部、兵部、工部都站了出來,著實打了身為尚書左仆射的葉懷信一個措手不及。 隨后,也不知是怒火太甚,還是因為年歲已高,葉相公竟然在朝堂之上突發急癥,直接暈了過去。事發突然,饒是圣人都有些驚訝慌亂,連忙讓宦官將葉相公抬下去,又傳尚藥局奉卿為其醫治。 之后,葉府緊急派人來國子監,欲要為葉柏告假,帶小郎君回府侍疾。當時國子學正在上課,田肅坐在前頭,無意中聽了一耳朵,方才曉得一些內情。 屋內眾人聽罷,不禁面面相覷。忽然,有一監生猶豫著道出心中疑惑:“你們說,孟師傅會……” 話音未落,就已經被許平打斷。 許平難得面色嚴肅,提醒道:“如若關心葉相公為何暈倒、身體如何,可是算作是擔憂朝事。那朱兄方才所言,便已涉及孟師傅的私事,這并非君子所為?!?/br> 諸人恍然,遙往食堂方向叉手行了一禮,權當致歉。 而此時,正待在食堂中看顧外送、夜宵生意的孟桑,自然已經從謝青章口中知曉了此事。 比起田肅所聽到的消息,謝青章知道的后續會更多一些。 譬如當時經過石奉卿緊急醫治,沒過多久葉懷信就醒了過來。他向圣人告了罪,隨后就回到位于永興坊的葉府養病。 譬如據石奉卿所言,葉懷信是一時氣急攻心,并沒有什么大礙,休養幾日便能痊愈。 孟桑從謝青章口中聽完前后經過,面色沒有太大變化,只問了一句“阿柏請了幾日的假”,然后如往常那般去做事了。 陸續,食堂諸人或是少數監生都知曉了此事。他們看著她的眼神中,或多或少帶著一絲絲憂慮,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孟桑又不笨,當然看得懂他們想說些什么。無非是關心葉懷信的身子,或者疑惑為何她一點都不擔心。 對此,孟桑也頗為無奈。 說實話,并非是她太過狠心或冷血,而是實在沒什么太大的情緒波動。前有那么沉重的前塵往事,后有被綁那一日的撕破臉皮,孟桑著實沒法對這位外祖父生出什么好感。 與葉懷信之間的那種親緣、血緣關系,于孟桑而言就跟羽毛一般輕。所以她聽見對方暈倒,頂多就是有些唏噓和訝異,再沒有其他感覺。 眼下,她感受著從食堂各處隱隱投來的視線,不由暗嘆一聲,面色如常地將需要她親自處理的事情做完,然后與丁管事、阿蘭交代一聲過后,挎著她的小布包緩步離開食堂。 她將大氅攏嚴實,提著燈籠往后門走去。一路上,她不免要路過各個齋舍的院門口,撞見出來取吃食、還碗盤的監生。 聽著眾人熱情洋溢的夸贊之語,孟桑的臉上由衷露出笑意,耐著性子與他們一一寒暄完,然后才從后門出了國子監。 一邁出后門,候在門邊的杜昉與兩名女護衛立馬迎上。有人牽馬車,有人欲要迎孟桑上車,還有一人往她手里頭塞暖爐…… 孟??扌Σ坏?,無奈道:“幾步路的工夫,哪里需要馬車和這么多物件?” 杜昉理直氣壯道:“阿郎說過了,捉錢人一事了結之前,都讓我跟著孟小娘子。既如此,當然是要處處做到最完善,必不能讓您冷著、凍著?!?/br> 而兩名宮中出來的女護衛,拿著皇太后的金口玉言,就更有底氣了。 孟桑失笑,到底是拗不過他們,笑著上了馬車。 等回到孟宅,里頭就更熱鬧了。 原本這里只有孟桑和阿蘭住著,眼下卻添了六位模樣好看、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婢女。她們都是皇太后和昭寧長公主在這十數日里精心挑選出來的,既要負責孟桑的安危,不讓她被葉懷信或賊人帶走,又要照顧她的起居。 上輩子孟桑是孤兒,早就習慣了自食其力。這輩子雖然有了阿耶、阿娘,但她家耶娘也奉行自己的事情自己做這一想法,并不會毫無顧忌地溺愛她。尤其是與阿耶學廚藝時,耶娘縱是再心疼,也不會放一絲一毫的水。 故而,孟桑前些日子瞧見眼前陣仗之后,還頗有些不適應,剛想要推拒掉兩三位婢女,就被皇太后和長公主以“長者賜不可辭”的名義給回絕。 無奈,孟桑只有多做些吃食給兩位長輩,然后嘗試著去習慣這種“驕奢yin逸”的生活。 現下,孟桑利落地跳下馬車,又被數名貌美婢子擁入宅中。步入正屋,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身上的大氅、冬衣等就被婢子們七手八腳地除去,然后又一身輕松地被引去凈房沐浴…… 片刻后,孟桑泡在木桶里,一邊舒坦地喝著牛乳,一邊忍不住感嘆。 唉! 孟桑你這是要被糖衣炮彈給腐.蝕了??! 她極為深刻、嚴肅地譴責完自己,隨后又將身子往熱水中埋了埋,想著近來的事情,不由嘿嘿笑出聲。 食堂和百味食肆已經步入正軌許久,這就不提了。 至于她和謝青章的事,好似也被許多長輩瞧了出來。昨日他倆一道去聽了俗講,回到昭寧長公主府后,就瞧見幾位長輩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咳咳,還怪有些不好意思的。 不過,說起這事吧,她心里還有點發愁。 謝青章看著也是有那種意思的,可這人于此道著實有些木楞,相處這么久了也不曉得多說幾句,或者……或者表露一些心意、確認一下關系。 孟桑忍不住嘆氣,忍不住尋思。 難不成要她先開口? 若論年歲,她兩輩子加起來也有四十多歲,確實比謝青章要大一些。倘若真要由她來開這個口,倒是……倒是也無妨…… 孟桑泡在熱水里,忽然那臉越發熱了,連忙眨巴眨巴眼睛,刻意壓下心中的旖旎情緒,又惦記起耶娘的事來。 派出去的人手每三日會回長安,回稟她家耶娘到了何處。依著每日路程,雖然沒法趕回來陪她過生辰,但是一定能在年底吃上團圓飯。 孟桑眉眼彎彎,不禁喟嘆一聲:“真好!” 屋外的婢女聽見聲音,體貼地問:“女郎可要起身?不若我們進來……” 聞言,孟桑連忙打斷:“我自個兒來就行!” 頓時,門外傳來善意的笑聲,惹得孟桑那臉蛋越發紅了。 原本孟桑以為,往后的日子應當再也沒什么意外,可以一直順順暢暢、平平安安地過下去了。 沒成想,第二日晚間歸家,她就猝不及防地迎接了一樁意外。 只見數位婢女圍成了圈,有人端著時令果蔬、糕點蜜餞,有人捧著溫水和干凈帕子,有人笑瞇瞇地說著些趣事…… 而坐在她們中間的小郎君,從脖頸到小臉都憋得通紅,緊緊抱著懷中鼓囊囊的包袱,面上寫滿了不知所措和驚慌。 他倉皇地四處張望,冷不丁瞧見孟桑的身影,連忙從坐床上跳下來,邁著小短腿去到孟桑跟前。 “桑桑!” 看著葉柏出現在家中,孟桑有些訝然:“算算日子,你應當再過兩日才回來,怎么來了我這兒?” 聞言,葉柏那張小臉更紅了。 他有些心虛,然后又強裝鎮定地昂起脖子,作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振聲道—— “阿翁蠻不講理、不可理喻!” “所以我離家出走了!” 孟桑沒忍住,笑了:“噗——” 第91章 臘味煲仔飯 孟宅內院的正堂內,孟桑和葉柏相對而坐。 婢女們收拾好坐床和桌案,奉上糕點蜜餞和熱奶茶,又給暖爐里添了炭火,然后才躬身退至一旁,眉眼含笑地盯著葉柏瞧。 孟桑瞥了一眼面紅耳赤的小表弟,下意識回想起方才瞧見的熱鬧場景,不由偷笑。 今日她算是親眼瞧見,什么叫做“純情小書生誤入盤絲洞”了。 她心中發笑,面上到底顧念著小表弟薄薄的臉皮,朝婢女們使了個眼神,示意她們先下去。 婢女們會意,故意擺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樣來逗小郎君,款款離去。 至此,堂內僅留下葉柏和孟桑姐弟二人。 葉柏好生松了一口氣,將手里頭的布包袱放到一邊,抱著杯子小口抿著。 孟桑好笑地看著他,佯裝嚴肅:“杜昉已經去國子監幫你買暮食,四下也無旁人守著。眼下你可以說說,究竟為何要離家出走了吧?” 聞言,葉柏喝奶茶的動作一頓,濃密的眼睫毛眨啊眨,嘟囔道:“是阿翁太過蠻不講理?!?/br> “自從前些日子,他得知我和阿耶早就與阿姐你相認之后,就一直郁郁于心,處處挑阿耶的不是?!?/br> “今日用完朝食之后,阿翁身子好了不少,就將我和阿耶喚去書房。期間,阿翁一直在貶低阿姐,然后又訓斥幫阿姐辯解的阿耶,說他目無尊長。我一時氣不過,就好聲好氣地與阿翁爭辯幾句?!?/br> 說到這兒,葉柏氣鼓鼓地皺鼻子,振振有聲:“阿翁實在是太過分了!他后來竟然說我被阿姐帶歪了,認為我不守孝道、尊卑不分,還厲聲說什么‘她不是你阿姐’!” 小郎君的雙眼之中,浮現出委屈:“可是桑桑你就是我的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