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小食堂 第92節
那庖廚刀工確實極好,頂著眾人灼熱、好奇的視線,依舊面不改色地下刀。在細密又厚實的“噠噠”聲中,一整塊四四方方的細嫩豆腐被他切到癱軟在砧板上,旋即又被一菜刀鏟起,送入一盆清水之中。 筷子輕輕一攪拌,那攤豆腐瞬間如菊花一般散開,每一根都細如發絲。 見到此番場景,少年郎君們用力地鼓掌,贊嘆不已, 這時,有一道唯恐天下不亂的俏麗嗓音響起。 “再來一下!再來一下!” 此聲一出,其余監生旋即反應過來,紛紛跟上,呼吁庖廚師傅再耍一回刀工。 不遠處,謝青章目不轉睛地看著滿臉笑容的孟桑,忽而朝著葉柏所在微微側過頭,而視線仍未從孟桑身上挪開。 他的語氣依舊淡然,卻又無比堅決。 “是?!?/br> 突然聽到這一聲,葉柏一愣:“???謝司業你適才在說什么?” 聞言,謝青章唇角彎出極為明顯的弧度,嗓音里透著笑意。 “你方才問我是不是,當時我未來得及答復你。我的回答是——” 葉柏的心高高提起,心跳越發快。 年輕郎君頓了一下,看著不遠處的女郎,笑了。 “是的,我心悅桑娘?!?/br> 三日后,朝食時分。 食堂內難得出現了一幅奇怪景致——處于食堂左邊的數個煎餅攤前,只站了寥寥數人;右邊卻排起長長的隊伍,無論是國子學、太學的監生,還是四門學、律學等四學的監生,皆十分有秩序地站在其中。 百味食肆的庖廚、仆役們對此一點也不覺得奇怪,老神在在地待在原處,等著這些郎君們領完豆腐腦后,再回來買煎餅。 他們之中,有些手上暫時沒接到活的,索性直接轉過身,光明正大地瞧熱鬧。 食堂在前日推出新朝食“咸、甜豆腐腦”頗受監生們喜愛,偏生每日只能領一碗,換言之,每日僅能選一種風味。 監生們在前兩日分別品嘗過咸口和甜口的豆腐腦,到了今日,便該做出真正的抉擇—— 甜的,還是咸的? 孟桑與阿蘭的跟前分別擱著特大的陶盆,一人負責做咸豆腐腦,另一人則負責甜豆腐腦。 她們的動作很是迅速,往陶碗中舀入豆腐腦,隨后或是添上一勺糖漿,或是淋上一勺特制澆頭、撒上芫荽碎,然后遞給面前的監生。 臨到了田肅,他苦著臉道:“孟師傅,當真不能一人領兩碗嘛?” 他身后站著薛恒與許平,前者聽了,立馬狠狠點頭,面露渴望。 孟桑和善的微笑,無情拒絕:“不可以?!?/br> “田監生,你要咸的,還是甜的?” 聞言,田肅耷拉下肩膀,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打擊,同時毫不遲疑地說道:“要甜的!” 他身后的薛恒聽了,滿臉的不贊同:“這必然是咸口好吃??!待會兒再往里頭添一勺辣油,那滋味才好呢!” 田肅、薛恒依次領完豆腐腦,站到一旁等著許平。 沒等孟桑發問,許平自覺開口:“辛苦孟師傅,我要……” 田肅和薛恒立馬來勁了,憋起一口氣,目光灼灼。 許狐貍淡然一笑:“甜的?!?/br> 頓時,薛恒如遭重擊,不敢置信地質問:“子津,你竟然不要咸的?” 而田肅嘿嘿一笑:“還是許監生曉得其中精妙?!?/br> 薛恒不滿地瞅著許平,滿心滿眼都是遭到“背叛”的難過。 他們三人隨意尋了一張桌案坐下,都來不及去領別的朝食或是買煎餅,當即就著“咸、甜豆腐腦何種風味最佳”展開爭辯。 這樣的場景,出現在的食堂各處。眾人各執一詞,你來我往說個沒完,連朝食都顧不上吃。而咸、甜都愛的監生,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在旁邊攪混水。 吵著吵著,薛恒忽然一頓,心中浮現起疑惑。 嘶——他好像忘記了什么。 “甜豆腐腦,嘗來細嫩甜美,當然風味更佳!”田肅憤憤然。 薛恒正翻找著記憶,一聽此話,立馬將疑惑拋之腦后,加入爭吵中來。 “胡說八道,分明是咸的……” 而國子監偏門外的街道,數輛馬車擁擠在一處,不斷有官員掀開簾子望向偏門。 看著毫無動靜的偏門,腹中空空的薛父無比茫然。 都等近兩刻了,三郎怎么還不送煎餅出來? 小兔崽子,為父的煎餅呢! 第63章 咸豆花、甜豆花 食堂內,薛恒與田肅在許平的調解之下,不再糾纏于豆腐腦哪種口味更佳,各自氣鼓鼓地坐下。兩人的目光只要一對上,立馬狠狠將頭轉到相對方向,仿佛彼此是八百輩子的仇敵。 見他倆行為舉止這般幼稚,許平長嘆一聲,搖了搖頭。 他的視線無意識地掃到食堂大門處,瞧見了三四位監生手里抓著煎餅快步往外走,不禁頓住。 許平倏地轉頭,語氣急促:“安遠兄,你今日不給令尊買煎餅?” 薛恒怒氣上頭,正在暗自搜刮能駁回田肅的話,冷不丁聽了許平這一問,先是一愣,隨后恍然大悟。 對??!他就說自己忘了什么事。 薛恒掃了一眼外頭天色,猛地起身:“糟了!這肯定過了卯正,我得去買煎餅了!” 他端著自己的那份豆腐腦,狂奔至賣煎餅的桌案前,快聲與算賬的雜役說了所需,然后被引至小攤前領煎餅。 薛恒左手端碗、右手執勺,大口吃著細嫩美味、豆香動人的豆腐腦,一邊抽空催促:“師傅,弄快些!” 一等庖廚遞出雜糧煎餅,薛恒迫不及待地薅過油紙包就走,路過食堂門口時,還不忘將手里的空碗放到木盆里,隨后大步跨出食堂大門,狂奔而去。 正值冬日,天色亮得愈發遲了。 薛恒本著對國子監內各處的熟悉,以及前方零星幾位監生提著的燈籠,索性不管不顧地撒開腳丫子跑向偏門,心下還不停慶幸。 國子監內監規眾多,最看重監生舉止是否端正。 幸虧今日是朝參日,七品及以上的官員都得乖乖去上朝。再者時辰還早,錄事和其余博士、助教們都還沒來國子監,否則他極有可能會被逮個正著、送去受罰。 薛恒一路奔至偏門,氣喘吁吁地從數輛馬車中尋到自家的,然后不停歇地跑過去,舉起手中的雜糧煎餅。 “阿耶,煎餅!” 在車內焦急等待的薛父聽見熟悉的嗓音,總算是松了一口氣。他都等不及仆役去取,自個兒從車窗探出小半個身子:“小兔崽子,這兒呢!” 薛恒連忙將雜糧煎餅遞過去。 薛父一把抓過,狠狠瞪了一眼薛恒:“明早再跟你算賬!” 說罷,他連聲催促馬夫駕車離開。 馬車一路出了務本坊坊門,沿著街道直往建福門而去。 車內的薛父匆匆拆了油紙包,狼吞虎咽地吃著雜糧煎餅,心中怒罵不休。 今日若不是他提早一刻出門,來了國子監偏門處候著,只怕要么空著肚子上朝,要么就是遲到了被扣一月俸祿! 糟心的三郎,拿了他小半的私房錢,還不認真辦事。 真是……忒不靠譜! 待到馬車到了建福門外,薛父丟開還剩下一小半的煎餅,飛快用車上備著的溫水漱口,又含了口檀,隨后抓著笏板往宮門口趕去。 除了薛父以外,還有數位大臣也是這般略有些狼狽的模樣,下了馬車就疾步奔向宮門。 他們在宮門處排成長隊,彼此互相看了一眼,眼中俱都流露著尷尬,紛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各自移開視線。 自從圣人將早朝時辰推遲兩刻之后,若非雨雪天,所有官員會提前一刻出現在宮門口。因而,今日這番熱鬧景象立馬引起了一眾官員的注意,紛紛側目。 不遠處站著的葉懷信等人,自然也注意到了后頭的動靜。 其中一位官員掃了薛父等人一眼,猶疑道:“這些同僚似乎都是每日去買百味……” 他話未說完,就被身邊另一位官員用胳膊肘悄悄頂了一下。 方才開口的官員立馬意識到自個兒言語中的不妥之處,飛快覷了一眼葉懷信的面色。 第一眼瞧上去,葉懷信依舊是那副喜怒不辨的神情,仿佛并未將此事放在心上。而當細細再看,就能發覺他的眉心微微皺起,唇角也壓低幾分,顯露出他心中的不愉。 見此,葉懷信周圍的官員們當即低眉斂目,只當自己是聾子和啞巴。 葉懷信瞇了瞇眼睛,對這幅熱鬧場景沒有多說一個字,只漠然站正。 而薛父前后的數位官員,無一不在盡力平復呼吸。其中大多數人都沒來得及吃完一份煎餅,肚中半飽不飽的,總覺得有些不舒坦。 此時此刻,他們回味著雜糧煎餅的滋味,心中陡然生出一個模糊的想法—— 如果他們官衙的食堂或是待漏院旁邊,也有百味食肆就好了…… 這些官員剛剛放縱思緒飄遠一瞬,在瞧見不遠處葉懷信、田尚書等人的后腦勺后,當即心中一凜。 罷了,有這些相公們在,百味食肆是決計不可能出現在各處官衙里的。 冷風颼颼,薛父等人穿著厚實衣衫,渾身上下都很暖和,但心中卻感受到了幾分凄涼。 唉! 終究只能指望家中那些不靠譜的少年郎??! 食堂里,孟桑送走一眾去上早課的少年郎君,自個兒獨自做了一碗咸口的豆腐腦,舒舒服服地開吃。 食堂供應的咸口豆腐腦中,應當淋一層特制的澆頭。剛剛孟桑去給自己舀豆腐腦時,裝澆頭的盆里已經見底,須得細細搜刮一下才能再勻出半勺。 見此,孟桑索性端著豆腐腦的碗,去旁邊百味食肆的攤位舀了一勺胡辣湯,再添些芫荽碎和辣椒油,這樣吃著亦覺得滋味很不錯。 原本一大塊一大塊盛在碗中的豆腐腦,被孟桑用勺挖出個空缺。那白花花的一小塊豆腐腦顫顫巍巍地停在勺子上,身上掛著褐色胡辣湯和紅通通的辣油,頂部還粘著零散幾片芫荽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