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小食堂 第41節
孟桑半垂著眼簾,又取出那一紙書信,飛快看完。 宋七娘走近,了然道:“是姜記送來的?!?/br> 孟桑折好信,嘆了一聲:“不錯,軟枕是姜素做的,菜刀是姜家阿翁所贈?!?/br> “原在我離開食肆前,素素就偷偷在做枕頭。前日,她從姜阿翁口中得知我要租屋舍,便在這幾日連夜縫制,終是在今日送出?!?/br> 宋七娘蹙眉:“溫居禮都做好了,為何不來吃宴席呢?” 孟桑搖頭:“不曉得,信上沒提?!?/br> 兩人互視一眼,彼此心中都有了猜測,但都選擇揭過這一茬,又笑著說起旁的事來。 宋七娘將手中厚厚一疊紙遞給孟桑:“拿著,那些家當擺設只是無足輕重的前菜,沒什么值當。這單子,實則才是我備下的溫居禮?!?/br> 孟桑不解,伸手接過,展開一看,眼底立即帶上了驚喜。 宋七娘慢悠悠道:“京中所有裴姓官員,他們住宅地址、家中大約幾口人,都在這里頭了。雖然我還沒那天大的本事,當真將人家家底摸得清清楚楚,但總歸對你有些用處吧?” 孟桑喜笑顏開,連忙將人拉上坐榻:“用處可多了,至少能尋去問一問。多謝七娘還惦記著此事?!?/br> “怎能不惦記?”宋七娘戳了戳孟桑眉心,“總得讓你提早尋到親人,否則讓人覺得放心不下?!?/br> 孟桑連忙說了好些哄人話,將宋七娘從里到外、從上到下夸了遍。 直把宋七娘逗笑,一邊推她,一邊直呼“受不了”,孟桑這才停下,好奇地問:“方才人多,我不好細問,你今日怎得想著要留宿?” 宋七娘笑意不減,很是無所謂的模樣:“今日可是中秋,素日里那些恩.客誰不得歸家吃團圓飯,沒得來平康坊作甚?我覺著一個人怪無趣的,索性來尋你做伴,好歹熱鬧些?!?/br> 聞言,孟桑淺淺一笑:“也好,我晚間再炒些小菜,咱們賞月飲酒,把燈話家常,也算美事?!?/br> “只不過我家中僅一床布被,怕是要委屈宋都知與我擠在一處了?!?/br> 宋七娘眉眼含笑:“求之不得呢,我手涼腳涼,可不得尋個暖和一些的幫我捂一捂?” 兩人笑鬧一陣,悠閑地靠在坐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 暮食時分,懷遠坊薛宅,忽然傳出一聲震耳欲聾的怒喊。 “我的月餅呢!” 第35章 春卷 三個時辰前,東市一家書肆。 許平站在木架前,一邊挑選架上書卷,一邊還要聽好友在旁邊嘰嘰喳喳個沒完。 “昨日歸家,我阿娘見到我都快哭出來了,一個勁說我瘦了許多!” 因著是在書肆,薛恒很是小心地壓低了聲音,以免打擾了別的客人。 許平展開一卷舊書卷,淡淡道:“瘦了?我怎么記得你昨日早上起身時,還說過革帶有些緊了?” 薛恒一噎,假裝沒聽見這句,繼續學著他娘的口吻:“她還一直問,‘哎呀,怎么忽然就不讓家中送吃食了呢?在國子監有沒有吃好呀?阿娘可聽過傳聞,都說你們國子監食堂難吃得很’,一直到昨日我回自己院子,方才停了這念叨?!?/br> 許平淺笑,挑眉看他:“那你沒跟薛伯母解釋,食堂現如今已變了許多,再不似原先那般難吃,其飯食之可口反而堪比東市酒樓?” “哪能沒說?”薛恒單手叉腰嘆氣,把玩著腰上的蹀躞帶,滿面愁容,“可無論我如何講,我阿娘就是聽不進去。今個兒用朝食時,她還在勸我回國子監后接著讓仆役送暮食呢?!?/br> “還好早早跟你約了今日來東市逛一圈,才總算避出來,耳根子清凈許多?!?/br> 許平從架子上挑了好些落灰的陳年書卷,一并帶去書肆主人那兒結賬。 書肆主人識得他,笑道:“這些書卷擱得時日久了,紙張泛黃,也沒人買,不值當什么銀錢,郎君攏共給三十文便是?!?/br> 來這家書肆許多回,許平心中有數,曉得店家給出的銀錢很公道,甚至已經便宜許多,于是很爽快地從空癟癟的錢袋里數了三十枚錢,付賬走人。 今日是中秋,此時東市街上尚算熱鬧,許多人都出來逛著玩,手里捧著蜜餞、干果或者糕餅在吃。 許平此行就是為了淘些別人不要的舊書卷,眼下書卷到手,便沒什么別的要買的,只陪著薛恒在街上閑逛。 路過東市生意最紅火的蜜餞鋪子時,薛恒腳下步伐未曾停頓一下,毫無留戀地離去。 見狀,許平有些不解:“你今日不買蜜餞了?” 薛恒笑嘻嘻地隔著布料,拍拍自己懷中的兩塊月餅:“買什么蜜餞,有孟師傅做的月餅就夠了?!?/br> 許平往那兒瞅了一眼:“安遠兄,你出來閑逛,怎還隨身帶著月餅?” “自然要隨身攜帶??!”薛恒一臉的理所當然,雙眼放光,“昨日我就打開看了,抽到的都是廣式月餅。按孟師傅特意交代的,這廣式月餅得等它回油,待到餅皮變得油潤,捏著有些許柔軟,才能嘗到最佳風味?!?/br> “只不過我力道有些大,包著月餅的兩張油紙又薄,輕輕一扯就都破了。沒法子,我只好隨意拿了一張干凈油紙包著?!?/br> 許平頗有些一言難盡:“說的是一兩日光景才會回油,你就不能先放在家中?” 薛恒昂頭,理直氣壯:“萬一它趁我不在,偷偷就回完油了,那不就太可惜了嗎!” 許平:“……” 安遠兄,你當自己是在孵月餅嗎? 這月餅回完油,還能跟孵出來的雞鴨幼崽一般,撒開腳丫跑了? “對了,我一直沒想明白,為何叫廣式月餅?”薛恒忽然冒出疑問。 許平素來博聞強志,倒還真曉得由來:“是當今皇太后娘娘起的名吧?說是嶺南一帶的風味,稱之為‘廣’?!?/br> 薛恒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皇太后娘娘曉得的事兒可真多,會的也多?!?/br> 兩人一路閑逛一路七扯八扯地聊天。 約未時三刻,薛恒二人從東市離開,各自家去。 薛家在懷遠坊,東臨西市。從東市出來,沿著街道一路往西而行,過七條大街,便回到了懷遠坊與西市相交之處。 往右是熱熱鬧鬧、胡商繁多的西市,往左是懷遠坊坊門。 依著往常,薛恒必然是逛完東市,再逛西市,快快活活買一堆好吃的好玩的,直到坊鼓敲響,方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今日他懷中揣著寶貝月餅,再沒別的心思,生怕一個不小心磕碰了去,于是半分猶豫皆無,扭頭進了懷遠坊。 踏入薛宅大門之時,薛恒忽然有些茫然。 好像……忘了什么要緊事? 薛恒愣了神,擰眉沉思,死活沒想起來是何事,最終大喇喇將疑惑拋之腦后,帶著月餅回了自個兒院子。 陪許平在東市逛了兩個時辰,來回又是步行,薛恒多少有些疲累。進了正屋,他換了一身輕便寢衣,又將身邊仆役都趕出屋子,隨后倒頭便睡。 迷迷糊糊間,薛恒摸了一把瓷枕旁的油紙包,心滿意足地合眼,沉沉睡去。 不多久,薛恒院子來了一位衣著雍容華貴的美婦人,梳著高髻,上頭配著好些首飾,在一眾婢子的簇擁下,踏入院子。 守下廊下的仆役們見了,忙不迭快步跑過去行禮,小聲道:“夫人,三郎今日歸來有些疲憊,正在小憩?!?/br> 薛母聽了,揮手讓這些仆役退下,隨后繼續由貼身婢子扶著往正屋去了。 天不算冷,屋門敞開一半。 薛母將婢子們悉數留在院內,隨后放輕腳步,獨自進屋。 繞過屏風,便能瞧見薛恒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上,嘴巴張開些許,隨著呼吸發出輕微鼾聲,正在酣眠。 薛母眉眼柔和下來,悄悄走過去,輕車熟路地彎腰,抓著那床被薛恒踹到一邊的薄被一角,給她家三郎蓋好。 起身時,薛母余光瞥見瓷枕邊的油紙包。 她微微一愣,旋即反應過來,慈愛地掃了一眼薛恒,含笑地伸手拿走油紙包。 唉,恒兒雖然于課業上不開竅,但著實是個孝順孩子,再貼心不過。每回出門,歸來時都不忘給阿娘買些糕餅或蜜餞,今日亦不例外。 薛母滿腔慈母心,又給薛恒理了理額角碎發,這才握著兩份油紙包,輕手輕腳地離開正屋。 出了屋門,廊下的婢子們紛紛涌上來,扶著手的、跟在身后的……一群人訓練有素,沒發出半點動靜。 一直等走出薛恒院子,貼身婢子才笑著開口:“三郎又給夫人買糕點啦!” 薛母眉眼間不免閃過得意之色,笑嘆:“他呀,于課業之上不及大郎和二郎開竅,但勝在一片孝心,又常伴我左右,是個貼心孩子?!?/br> 說著,薛母舉起手上的油紙包,翻來覆去瞧了瞧,沒看見帶有哪家糕點鋪子的名號,疑惑道:“往常帶回來的是東市蜜餞、西市胡人糕餅,都是拿紙盒裝的。也不曉得恒兒這回是從哪兒買的糕餅,看著很是尋常?!?/br> 一路回去,薛母踏入院門,便瞧見薛父正坐在內堂之中,悠閑煮茶。 薛母有意顯擺兒子孝心,慢悠悠走過去坐下,把玩手中油紙包。 薛父正往茶鍋之中添鹽、橘皮等物,見薛母一直抓著手中油紙包不放,還有什么看不明白的?1 他哼了一聲:“三郎書不好好讀,凈想著出去吃喝玩樂,再買些糕點回來討好你,全然沒有大郎和二郎出息?!?/br> 一聽這話,薛母有些不樂意,立即擺了臉子,開始護短。 “你說得什么話,恒兒純孝,莫非還是什么錯處不成?” “出息,出息!大郎、二郎是課業不錯,卻一個個都外任,兩三年難得回來幾次,倘若沒有恒兒承歡膝下,你我身邊難道不冷清?” “還有糕點,糕點怎么了?恒兒這是心中惦記著阿娘,可沒你糟老頭子什么事!” 薛父一噎,訥訥去煮他的茶湯,小聲嘀咕:“你就護著三郎罷!什么孝心,和課業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再說了,誰稀罕那糕點?包得如此隨意,吃著定然平平無奇?!?/br> “恒兒特意挑的,必然可口,你待會兒可千萬別求著、央著,讓我勻你一塊?!毖δ咐浜?,伸手拆開油紙包,心中卻有些惴惴不安。 三郎啊三郎,阿娘這大話都放出去了,你買的糕點可千萬爭氣,別讓你阿耶看低了去。 隨著澄黃色油紙漸漸被打開,一股子月餅香甜氣息散出,露出兩塊泛著油光的棕紅色月餅,圓圓的,四周做出花紋。 頂部各自印著花樣,一塊印著“花好月圓”,另一塊則是一幅人像畫,寥寥幾筆,勾出了嫦娥奔月的場景。 薛母看著那畫,笑了:“恒兒帶回來的月餅,聞著香甜,花樣也十分精致?!?/br> 一旁撇茶沫的薛父聞到那股子淡淡甜香,強忍著不去瞧,正煎熬著呢! 聽了薛母這話,他擰眉哼道:“不就是花樣子好看些,有什么可稱道的?” 一而再再而三被駁,薛母怒了:“薛四郎你真是忒煩人,左右是恒兒對我的一片孝心,你擱這兒說得這般起勁作甚!” “你若再念叨,我便帶著恒兒去二哥家過中秋?!?/br> 本朝女子出嫁迎親之時,娘家姑嫂們會持著棍棒,瞅準新郎官一頓猛敲,端的是個“女婿是婦家狗,打殺無問”; 待到嫁過去,日子不順心也能和離,將所有嫁妝悉數帶回,并領一份三年衣糧或銀錢作贍養用,之后還可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