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骨頭 第13節
這個倒是把魏明珍問住了,她所處的位置在一個工業小鎮,都是小作坊和小工廠,居民主要也是務工者,鎮上好像沒有初中學校,也沒有打聽過怎么轉學到本地學校。 “這里沒有學校,你要不然先過來再說?”魏明珍皺眉,想了想,又改了主意,“或者你回老家念書?鎮上不是有初中么?你住姨媽家,我記得你姨夫有個親戚就是老師,念書肯定沒問題,我跟你姨媽打個招呼……” 來藤城這么多年,母女倆再也沒有回過老家小鎮,魏明珍偶爾打個電話回去,聯系一下親戚。 苗靖目光空洞,已經徹底沉靜下來——拖油瓶就是拖油瓶,小時候就是,長大了依舊是。 去哪里? 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跟兩個拿錢逃跑的成年人生活?還是回老家再忍受寄人籬下的日子? 她完全可以念藤城最好的高中,她只想過最普通的中學生生活,而不是孤身一人在學校,為了躲避同學師長的詢問,找盡各種各樣的借口。 “我知道?!泵缇钙届o對著話筒,“等期末結束吧,快期末考試了……” 這學期結束,學校放寒假封閉校園,所有人都要離?!缇笡]想好要去哪,又實在無處可去,在校外游蕩了幾日,第一次戰戰兢兢在網吧過夜。 網吧網管看她抱著個書包,安靜乖巧坐在角落,不像是叛逆學生,像離家出走的乖乖女,特意過來問了好幾回,問她怎么回事,讓她早點回家去,苗靖背著書包在街上漫無目的走著,最后在漆黑夜幕里回了家——她一直有家里的鑰匙。 她仰頭站在樓下,看了很久很久,窗戶黑著燈,家里沒有人,靜悄悄上去,打開家門,沒有一絲絲聲音,苗靖摁開一盞燈——屋里亂得一塌糊涂,魏明珍和陳禮彬房間的雜物都堆在客廳的角落里,餐桌上蒙了一層灰,冰箱里凍著還是魏明珍走之前買的rou菜,客廳茶幾一堆煙蒂,沒喝完的礦泉水瓶,沙發上的毯子……陳異不知道有多久沒有回家。 苗靖回了自己房間,她的房間還沒有被陳異清空,不知道是陳異沒來得及,還是他根本就懶得動手。 廚房還有米面和各種調味料,都是魏明珍走之前留下的,不管有沒有過期,苗靖都擦干凈擺好——她這學期在學校過得很清苦,每一分錢都花在刀刃上,已經很久沒好好吃過一頓豐盛飯菜了。 苗靖提心吊膽,在家悄無聲息住了四五日,陳異一直都沒回來。 陳異回家的時候少,有時候在學校,有時候和朋友在外面玩,有時候在網吧打游戲,難得一次回來,正好撞見苗靖在掃地。 她聽見身后的動靜,僵硬著身體,捏著掃把完全不敢動作,陳異盯著那個瘦弱背影,以為自己眼花。 “你,轉過臉來?!?/br> 苗靖慢慢扭過身體,慌張眼神撞上陳異那張真他媽難以置信,cao蛋見鬼的神情。 “你他媽怎么在這?”他叉著腰朝她吼,怒火中燒,“我x他媽的,你有病是不是?” 苗靖緊緊握著手里的掃帚,把身體縮得窄窄的,抿著唇不說話,陳異怒氣騰騰邁過來,拽著她的袖子甩到門外:“滾,滾遠點?!?/br> 她幽黑眸眼里淚水在打轉,眼圈泛著紅絲,倔強又柔弱地看著他,陳異面色鐵青,咬著牙,震天咚的把門甩上。 鐵門在她面前重重關上,門框落了苗靖滿頭灰塵,飄在翹卷長睫,跟著氣流吹進眼里,她強忍著癢意,緊緊咬著唇瓣,豆大的淚珠啪嗒啪嗒往下砸,沒進衣服,砸在手背,初瞬guntang,而后冰冰涼涼,如同冬日的溫度。 苗靖在門外坐了一個晚上,凍得手腳發麻,全身冰冷。 第二天陳異出門,看見門口臺階上坐的那個人,腦子一嗡,眼前一黑,火冒三丈,氣得嗓音粗嘎:“你他媽怎么還不走?你來這兒干嗎?這地方跟你有關系?人也跑了,錢也沒了,你有臉再回來?” 她被他扔出來,腳上還穿著拖鞋,身上什么都沒有,她能去哪兒? 苗靖睜著腫脹發紅的眼,抬手抹面上的淚痕,喉嚨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陳異臉色陰沉,邁步下樓,又伸手拎她往外扔,聽見苗靖凄聲尖叫一聲,踉踉蹌蹌揪著陳異的衣擺,最后軟弱無力磕在臺階上。 “我的腿……麻了?!彼ひ舾珊运粏?,趴在臺階上抽氣,“好痛?!?/br> 陳異緊皺眉頭把她拎起來,輕飄飄的沒一點重量,冷言冷語:“坐一晚上都不滾?你他媽犯賤是不是?”他回屋把她的書包扔出來,惡狠開口,“滾遠點,知不知道我對你算客氣的?!?/br> 苗靖把頭埋在胸前,抱著書包,換了自己的帆布鞋,一瘸一拐扶著樓梯走下樓,鐵欄桿生銹骯臟,她那雙纖細白皙的手盡是黑灰蛛網,能瞥見的手指寬的面頰也是蠟黃焦干的,只有那截細弱宛若天鵝的脖頸,顯露一點少女的天真文靜。 陳異冷眼盯著她下樓,最后只能從樓梯縫隙里看見她倔倔抓住欄桿的那只手——抽完一支煙,最后他邁步下樓,拎住那個孑孓獨行的纖細身形,看見她驚慌眼里的盈盈淚光,恨恨咬牙罵了聲臟話,最后把人扔到摩托車上,帶她去了火車站。 苗靖揪著他冷風中翻飛的衣角。 “身上有沒有錢?”陳異往她臟兮兮的手里塞了五百塊錢,冷聲兇她,“回你老家,找你媽,你走吧?!?/br> 她怔怔站著,看他轉身離去,戴上頭盔,長腿一跨,發動摩托車,黑色的身影和機車融為一體,棱角分明,獵獵生風。 - 苗靖在火車站徘徊了很久,電視屏幕上滾動著新聞和各地天氣,提示旅客旅途狀況,她仰頭站著,看見她家鄉又在下雪,冷空氣南下,連日低溫雨雪天氣,樹上結了冰棱,很冷很冷,想起久未謀面的姨媽一家,小時候那些零星卻深刻的記憶。她從大屏幕前轉身,去附近找便利店給魏明珍打電話,電話撥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為什么打不通,在火車站等了很久,每隔幾小時去撥一次號碼,從今天等到明天,依舊沒人撿起話筒。 她離開了火車站,坐公交逛這個城市,藤城,八歲時惴惴不安跟著母親,穿著漂亮的裙子,抱著對未來美好期待的新城市,以為一切都會不一樣,她可以換一種方式成長,最后卻仍是默默的、苦澀無聲的煎熬。 苗靖在某一站下車,去菜市場買了點食材,拎著這些食材進了一個老式小區,上二樓,先敲門,敲了三遍,有人過來開門,嘴里懶洋洋叼著煙,看見她,漆黑的瞳孔縮了一下,面色詫異又厭煩,活見鬼一樣。 “哥?!睕]等他說話,她雙手圈住手里食材,澄靜漂亮的眼睛大膽迎著他,嗓音柔和,“快中午了,我給你做飯,行嗎?” 陳異簡直破天荒愣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被她氣笑了,還是被她逗笑了,攔著門框不讓她進來,苗靖身形一縮,從他胳膊下像魚一樣滑進來,抱著東西去了廚房。 “苗靖?!彼ゎ^跟著她,“你他媽真有病是不是?” “我沒地方去。開學我就走?!彼帜_麻利收拾廚房,柔弱直韌的背影對著他,“等我初中畢業,還有幾個月,等我初中畢業我再滾,我可以幫你洗衣服做飯打掃衛生?!?/br> 他倚在廚房門旁,覺得她可憐又可笑,他需要一個拖油瓶干這點雜活? 苗靖自顧自洗菜做飯,陳異盯著她,驅趕她走的心思突然淡了,冷聲道:“我可不會管你,指望我養你?門都沒有?!?/br> “不用?!泵缇干ひ魫瀽灥?。 她就這么在家里住下。 有苗靖在,這家里當然整潔干凈,但陳異也不太回家,他一般都在外頭,偶爾回來住兩天,撕破臉到這份上,兩人在一起也沒什么話,苗靖通常在自己房間看書寫作業,春節除夕夜那天,陳異倒是早早回來,兩人吃了一頓年夜飯,陳異又出門去打牌,晃到大年初三才回來。 陳異說不管她,那就真的不管,年后學校開學,苗靖去報名,繳了學雜費,手里還剩280塊錢,連住宿費和伙食費都不夠——苗靖選了走讀,把寢室的東西都搬回了家,每天走讀上學——家里還有一些米面和生活日用品,她用得很省,可以撐一段時間。 開學后,陳異回家的次數就更少,他不喜歡待在家里,一個月能回家一趟就不錯,有苗靖在家,他更不回來,回來干嗎?看見那倔強又糟心的玩意,難道不是更糟心。 就這么撐了兩三個月,也不知道苗靖怎么撐下來了,家里能吃的東西全都吃完了,冰箱里徹底空了,苗靖開始打家里的主意,把魏明珍留下的東西全都送去了廢品站,把自己以前的書本和家里空的瓶瓶罐罐都賣了,每天吃清水煮面條。 后來有一次,陳異從網吧出來,不經意瞥見路邊有個人影,穿著空蕩蕩的衣服,帽子壓得低低的,背著個大大的書包,沿路走著,順手撿起身邊的礦泉水瓶,捏扁扔進書包里,那是一條娛樂街,吃喝玩樂的人不少,撿礦泉水瓶的老頭老太太也不少。 他盯著那人看,大步邁上前,掀開她的帽子,果然看見苗靖汗濕又詫異的臉,那張臉都不如他巴掌大,猛然看見陳異,苗靖窘迫得不行,面皮從微紅漲到赤紅,搶過他手里的帽子,扭頭快步走。 那時候智能手機還沒有大眾普及,電腦也是存在網吧和少數人家里,苗靖也沒有學會別的賺錢方法,她性格安靜臉皮薄,在學校又是被男生仰慕成冰山美女的存在,實在抹不開臉說自己的處境,有時候去批發市場販點漂亮的發卡文具,打著幫忙的旗號轉賣給班上的女生,平時沒事的時候,攢點礦泉水瓶送去廢品站,礦泉水瓶一角錢一個,她一天可以賺好幾塊錢——這是最輕松省力的賺錢方法。 陳異緊跟著她的步伐回家,到家一看,廚房和冰箱空蕩蕩的,只有一把散裝面條和幾顆青菜,桌上支著半根蠟燭,他皺皺眉,摁壁燈。 “電呢?” “沒電了?!泵缇嘎暼缥抿?,“停電了?!?/br> 沒錢繳電費,她只交了水費。 “你這是原始人生活???”陳異嘲諷看著她,“你媽呢?揣著幾十萬跑了,沒給你打點錢?” 苗靖抿唇,慢慢搖頭,那個電話號碼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經打不通了,她跟魏明珍,已經徹底失去了聯系。 陳異長長嗤笑了一聲。 她瘦得厲害,身上已經沒幾兩rou,皮膚也黯淡無光澤,陳異看著她那伶仃模樣,抱著手問她:“靠撿礦泉水瓶賺錢?餓不餓?” 苗靖把頭藏進衣領,他只看見她亂發里一只雪白的耳朵,耳垂圓圓的,紅得滴血。 “一個人的日子不好過吧,是不是等著救濟?別指望我,你餓死都不關我的事?!?/br> “我沒有?!彼Т?。 陳異似笑非笑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來掃去,最后徐徐吐了口氣,扯扯她的袖子:“走啊,我教你賺錢去?!?/br> - 陳異帶苗靖去了一家小超市,大大咧咧把她推進去,推到食品貨架前,高大聲響罩在她身后:“喜歡吃哪個?自己拿?!?/br> 她詫異抬頭。 他臉上咧出個大大的壞笑,湊近她的耳朵:“我幫你擋著監控,你動作輕點,順手藏進衣服里,趁著柜臺有人結賬,大搖大擺走出去就行了,學會這招,這輩子都餓不著?!?/br> 一包餅干不知從什么地方摸過來的,男生嗓音幽壞:“奶油夾心餅干,起碼要撿一百個礦泉水瓶呢,你想不想吃?” 餅干悄無聲息從下面塞進她衣擺,苗靖心頭狂顫,汗意從額頭冒出來,眼睛都羞紅了,僵硬著手推開餅干,再僵硬著搖搖晃晃走出去,手腳冰冷走在烈日下。 身后有腳步追上來:“這么有骨氣,餓死都不吃?” “餓死都不吃!”她咬著牙,聲音平靜,“餓死我也不偷東西?!?/br> 他仰頭哈哈大笑,緊實手臂搭在她肩膀,閑閑調侃:“行啊,不錯啊,那我就看著你餓死,看你能撐過幾天?!?/br> 再擰著她去了個地方,燈紅酒綠的地段和花里胡哨的招牌,陳異揚手一指:“看見沒有,那是個酒吧,里面有很多啤酒小妹,你進去能賣出一杯酒,也就夠你吃喝不愁,買漂亮衣服?!?/br> 苗靖甩開他的手,咬著唇,扭頭就往外跑。 “苗靖,苗靖?!?/br> 她兩條小細腿跑得飛快,就要離他遠遠的,離這個混蛋遠遠的。 身后有動靜,陳異快步追上來,三步跨兩步,攬臂一撈,健壯手臂攔著她的腰往后拖,苗靖渾身激靈,尖叫了聲,掐他的手嚎啕大哭:“我不去,我不去,我死都不去!” “哭什么?還不到你哭的時候呢?”他一臉壞笑,拖著她走,“走,帶你去個好地方,我的秘密基地?!?/br> 陳異把她架在摩托車上,摁在身前,載她去了一個很荒涼的地方——一個倒閉的工廠。 荒涼破敗的工廠,高高的煙囪下是雜草叢生,陳異扣著苗靖脆弱的手腕,把她頂上一個高臺,自己也攀上去,帶著她穿行在空曠廢棄、灰塵厚重的廠房,最后鉆進一個隱蔽破洞,高高垂直的鐵梯子通向未知的黑暗。 “爬上去?!标惍惔咚?。 苗靖發抖,臉上毫無血色,直直扭頭。 “放心,我害不了你?!彼B皮嬉笑,“你不上去,我就摟著你上去了啊?!?/br> “我害怕……” “怕什么,慢點爬?!标惍愡堰堰亚锰葑?,清脆的金屬聲響回蕩在空曠灰暗的空間,“我在你后面,你摔下來也是砸我臉上?!?/br> 苗靖被他逼著往上拱,手腳并用往上爬,最后頭暈目眩到達頂點——還是一個空曠的廠房,地上堆著凌亂的、看不出原色的機械。 陳異跟著上來,面對著空蕩蕩的廠區,嚎叫了一聲——回音晃蕩在至遠處,又慢慢回傳到耳邊。 “高不高興?”他一臉興奮,“好幾年沒來了?!?/br> 苗靖神色木然,完全不知道眼前是什么意思。 “撿礦泉水瓶有什么意思?”他拖動地上的線纜,“這里的東西才值錢,都是報廢的機器,廠子倒閉,這些也沒人管了,已經被人拿了一批,這地方還剩一點……這些大鐵球,還有拆下來的銅絲,鋁合金,你要是能拿得動,也能賣個一百塊錢……” 她心臟砰砰的跳,額頭都是冷汗和黑灰,木著臉問他:“你帶我來偷這個?” “這是撿,撿破爛?!标惍惲x正嚴詞糾正她,“不比你那礦泉水瓶強?” 苗靖松了一口氣,捂著腦袋,一屁股坐在地上。 第13章 新男朋友怎么樣?喜歡? 臺球廳為了聚攏人氣, 每個月都會組織友誼比賽,一等獎獎品是累積制,只要能打敗老板, 一萬元大獎抱回家,每次報名人數不少, 陳異一口氣忙到底。 兩人同住一個屋檐下, 但一連數日都沒見面說過話, 苗靖晚上隱約聽見一點動靜,半夜十一二兩點或者更晚,隔壁房間的開門聲或者腳步聲, 第二天她去上班, 陳異房門還關著——只有每天洗衣機換下的衣服和門口亂踢的鞋子提示家中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