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相濡以沫
話音句句漂浮在空中,席靚沒有反駁。 那些從她口中說出來的一切,都是真實。 可是,企業家又不是慈善家,有錢為什么不賺?男人可以拋妻棄子,隨著欲望縱橫漂泊。憑什么我就要為了一個初衷,背負上這么多人的期待? 席靚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有錯嗎? 這個指摘她的人,是她最親密的戰友。這家酒店,是她諸多關系網的連接中心。她將這里托付給她,也就是將自己的后背交在她手中。所給予的信任與厚望,又哪里是別人能夠承載的? 席靚一直以為謝子晶足夠灑脫,足夠與她心心相印,卻沒想過,原來在很久之前,她們已經背道而馳。 她注視著眼前的謝子晶,感到身體里有一注脊髓被抽離,由衷地哀傷。 “可是,不管怎么說,子晶,我沒有對不起你。我從來沒有對不起你。從來都沒有?!?/br> “對,你沒有對不起我。就是因為你從來沒有虧待過我,所以我才感到難過?!彼男厍挥行┏翋?,每次想起席靚對她的好時,她都感到刺骨的疼痛?!叭绻銓ξ以賶囊稽c,或許我就會更狠心一些,就不會這么偷偷摸摸地處理掉這些引你誤入歧途的垃圾。我會光明正大地擋著你的面處決他們,讓你清醒過來?!?/br> “清醒?子晶,什么叫做清醒?我和他們只是利益上的聯系,有什么必要去使一個人從這樣脆弱的關系中清醒過來?” “因為你被這種脆弱蠱惑了??!看似簡單的關系網,其實是多么混亂的漩渦。你不知道嗎?你被這種所謂的商業聯系蠱惑了,被包裹在外圍的金錢權力蠱惑了,你不知道嗎?你本來有一座人墻的堡壘可以幫你抵御所有的危險,可是你自己把它擊碎了。席靚,你不知道嗎?” 她叫起她的名字時,眼里總是閃爍出落寞。沙漠的旅人互不相識也能成為生死之交,而她們咬牙踏過了萬水千山,卻在分叉路口永別。 席靚感覺自己的身體里好像有枚不知何時存放的羅盤——出生、上學、成長、畢業、工作……它無形中決定了她人生的所有方向。每次當她感到迷茫,這一枚存放的羅盤就仿佛長了一只普羅維登斯之眼,洞穿她所有的想法,精準地為她指引著方向。 海上的水手依靠這樣的手段才能環游地球,她從未思考過這枚羅盤存在的原因與必要,只是依靠著它在迷茫中摸索??扇艘坏┯辛嗣鞔_的方向,羅盤就失去其意義。 當她從爛泥般的底層觸摸到這個翻糖包裹的世界后,這枚羅盤就失靈了。 社會的期待將她引向某個人人向往的方向,所有的抉擇無需再反復叩問自己的內心。 她好像行駛著船只的船長,晴朗時這片海風平浪靜,她得以眺望遠處的風景,希冀著來日的收獲??珊Q笫遣恢v道理的,正如生活一般,總有未曾預告的意外發生。 它總會在始料未及的時刻迎來無法逆轉的風暴,這風暴騰涌起無數的漩渦,連同驚天的雷聲也滾滾地落在海面上,席卷過來。 當她想要再度把握航向,卻發現,羅盤年久失修,全是銹跡。想要尋求同行水手的幫助,而身后已經空無一人。 為什么會落到這樣眾叛親離的下場呢? 席靚感到失落與空虛。年輕的時候累得半死半活也感到前方有希望,此刻她只收獲空虛。 面對謝子晶的質問,她所憑借的那些坦蕩和自信,忽然都變成陰溝里的老鼠,在見到光的一瞬間,四處逃竄,根本沒有了面世的勇氣。 沉默再沉默,她們倆好像一對相互愛慕卻也有怨憎的連體嬰一樣,在無聲的注視與逃避中,慢慢解體。分開的部分還流著彼此的血液,縫合之后就修復了痛苦,可傷口還留著。 那道傷口將永久地提醒她們彼此存在過的痕跡,也永久地告訴她們,分開的連體嬰會變成兩個獨立的人。兩個獨立的人,是不可能重生為同一的個體的。 “子晶,對不起?!?/br> “對不起?席靚,你不該說這樣的話。你只是做了世界上千千萬萬的人會做的選擇,而我也只是滋生了世界上千千萬萬的人會產生的誤會,誤以為——這個孤獨的星球上,總會有那么一個靈魂,跟我恒久共振?!?/br> 她語調失落,失落到好像眼尾那兩朵紫色的曼陀羅也要凋零,而一向高高在上、目中無人的席靚,也變得卑微。旁觀者清,白隆瑪算是體味到其中滋味。 沉默之中,松了口氣的孫悟空忽然插話。 “世界上本來就沒有誰能跟誰完全共振,任何關系,可以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任何原因下迅速崩斷。就像很多路過你生命的朋友一樣,他們離開,難道都有跟你打過招呼嗎? 時間可以消耗,信任和愛可以消耗,共感共鳴可以消耗,所有念茲在茲的大事業一般的珍貴情感都可以消耗。一切都可以消耗,你難道不知道嗎?” 在這樣靜謐的環境中,她那么微弱的聲音,被放大。 所有人都被這種微弱如針扎一樣的話,刺到鈍痛。 原來,生命中,那些關于他者的想象,都只是一場美麗的誤會。為這種美麗的誤會所淪陷,又為其所蒙騙,所以才會滋生出那些呶呶之言、洶洶之論。在無休的爭論中,刺痛彼此。 說到底,只是可憐的靈魂發泄錐心之痛罷了。 謝子晶何嘗不懂得這樣的道理,可是明白歸明白,難道人沒有為著已經發生的痛苦而痛苦的權利嗎?她轟然就開始怒吼。 “那又如何?我走我想走的路,痛我所能體會的痛,關別人什么事!” 怒吼之余,手上也下了狠勁。孫悟空咳了兩聲,忽然嘔出紫黑色的血液,濕漉而腥臭,滴落在謝子晶的手上。 “你果然,還是受傷了??!我就說嘛,那個毒,根本解不了。與其那么痛苦地等死,不如我送你走得痛快一些?” 她抬手就要向孫悟空后背掄去一拳,奄奄一息的時刻,孫悟空竟然只想到那些被她強行拒絕的美食之約。她看向白隆瑪,有些莫名的悵然。 席靚沖上前想要叫她束手就擒,可謝子晶只是大笑:“席靚,你不好奇嗎?” “好奇什么?” “如果這個世界上的同伴都要走向截然不同的結局,那他們這對配合默契、互相掩護的搭檔,又會變成什么樣呢?” 她笑著,拎著孫悟空就走近兩步,落在白隆瑪身前。 “白隆瑪,我真想知道,如果她死了,像你這樣浸泡在蜜糖罐中的紈绔子弟,會不會像我一樣,為著失去的靈魂痛徹心扉呢?還是只是像席靚,純當路過一個生命呢?哈哈哈哈哈!” 手上的力度越來越大,孫悟空想要撲騰著掙扎,卻只感受到身體內部無數的蛆蟲游走,嚙咬她的五臟六腑。席靚上前想要撲開謝子晶,人都沒靠近,就被謝子晶踢到墻邊,動彈不得。 白隆瑪舉著手中那柄短程狙擊槍,咬著牙就開始顫抖。謝子晶并不比孫悟空高大多少,如今又拿著她作為盾牌,這一槍開下去,子彈或許能夠留在謝子晶的身體中,可被子彈穿透的孫悟空也難逃一劫。 本來就時日無多,他要親手送她上路嗎? 白隆瑪感到萬分的痛苦。 “白隆瑪,你已經走投無路了?!?/br> 謝子晶還在癡狂地笑著,白隆瑪怒瞪著雙眼,眼眶都開始發紅。 學神……我該怎么做?我該怎么做,才能留住你呢? 他感到眼眶微熱,手臂用力到顫抖,大腦都開始缺氧,心臟也似乎已經麻痹。 為什么?為什么我越是想要留住你,卻越是留不住你呢? 他看向那張瀕死的面孔。奄奄一息的孫悟空卻對著他露出一個前所未有的燦爛的微笑,眼淚迷糊了眼眶,他努力去辨認她的口型,看到的,竟然是“開槍”。 開槍嗎?你要死在我的手上嗎? 他無聲無息地與她交換著眼神,誰也不知道誰究竟想要表達什么,可他感覺到,她在點頭。 與其讓你死無歸宿,不如讓我來承擔一切惡果! 如果你的怨氣足夠強大,請務必化身成鬼魂來找我! 就算是復仇,我也希望能夠見到你! 請你一定要來找我!一定要! “呃——”地一聲,像是抓心撓肺一樣,白隆瑪痛苦地嘶叫,一顆子彈就從他手中發射出去。渾圓的子彈徑直射向緊綁在一起的孫悟空和謝子晶。像是早就預設好軌跡一般,它斜穿過孫悟空的左腹,落在了謝子晶的體內,謝子晶感受到內里的劇痛,她猛地松開手,孫悟空就落在地上。 白隆瑪飛奔過去,搶回孫悟空,想要看清楚這樣已經被毒素涂抹得混亂不堪的臉,眼眶卻是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那些溫熱的淚珠好像滂沱大雨一樣,從他的眼眶中飛奔而出,而他,除了哭,沒有任何拯救她的辦法。 謝子晶癱倒在地,腹中那枚正在生根發芽的子彈攪散了她的五臟六腑??伤谷灰呀洸挥X得疼痛,她看著緩緩爬過來的席靚,忽然發現,原來那些被拉開的距離,也可以慢慢縮進。 可是等她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已經是彌留之際了。 人生還真是殘酷啊,那么多苦難要去經受,那么多道理要去參透??墒菚r間只有那么長,大家都只能管中窺豹,都只能憑著那一丁丁點的見識,鋪墊余生。 這,或許就是同行者存在的意義吧? 身旁的白隆瑪哽咽著,仿佛呼喚來整個雷因市的雨季,孫悟空靜靜躺在他的胸口,沒有了動靜。只有謝子晶看得見,她面目全非的身體上,右下頜還留有一塊未被侵略的痕跡。她輕笑著,他們并肩作戰的畫面在她腦海中回涌,剛才這一槍是如何發生,她也看得分明。 也許,這樣殘酷冰冷的世界,還是有可以心心相印的靈魂呢? 憑著最后一絲氣力,她拉住白隆瑪。 白隆瑪緩緩回頭,聽見她說:“我的心臟血,也許還能救她?!?/br> 只看見一抹慘白的微笑,她的胸口長出一朵熟悉的銀白色的花,不斷地吸食者她的血rou,她恢復成最丑陋的毒蝎模樣。詭異的彎鉤在半空中垂釣著,令人恐懼的毒液漸漸干涸。白隆瑪不知道哪里來了力氣,對著她的胸口就將那朵花連根拔起,從碎裂的胸腔中,取出一顆還未被花朵蠶食的心臟。 撲通撲通,劇烈地跳動著。他的手中握緊她的生命線。 學神!你等著! 我一定會救你! 一定! 一個月后,孫悟空在白家的私人醫院中醒來。 雪白而闊亮的天花板令她感到陌生,她抽動著手想要坐起,渾身卻使不上力氣。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也將陪護在一旁的白隆瑪給弄醒。 “學神!你醒啦!你終于醒啦!有沒有哪里不舒服?你等等哈!我先去叫人給你看看!” 她一句話都沒說,白隆瑪已經找急忙慌地叫來了一群大夫。這些陌生的面孔說著許多陌生的詞語,輪番上陣觸碰她的身體,好久,才還給她一份寧靜。 “你就算再餓,也不能吃得著急,咱這身體,得慢慢養?!卑茁‖斘菇o她一口清粥,老媽子一樣地勸說著。 “我以為我死了呢!怎么救回來的?” 身體里的噬咬與鉆痛感消失殆盡,她只體會到徹底的酸麻,想來應該是太久沒有活動的緣故。 “因為,找到了解藥——謝子晶的心臟血,就是解藥?!?/br> 當時得虧他及時將那顆心臟掏出,酒店和白家的私人醫護連續接送,才在那紫色的斑紋占據全身之前,將她送上了手術臺。先止血再解毒,然后是更換已經無法再行使用的內臟,接連幾十個小時的手術下來,這條命才算保住了。 只是,大手術耗費精力,她之前還強行注射興奮劑調動肌rou與神經,毒素蔓延得快,傷害得也就深,要全部養好起來,著實要費些功夫。能在短短一個月內蘇醒過來,已經算得上奇跡了。 孫悟空聽他敘述著,第一次感受到,某種程度上,自己也算是個幸運兒。 “那醫藥費怎么算?” “……不用你出了,都在我的賬頭上?!?/br> “那折算成保護費呢?” “……”白隆瑪有些懊惱,“你醒過來就想知道這些?” “嗯——席靚和謝子晶怎么樣了?” “心臟都被我掏了出來,謝子晶當然當場死亡了。席靚嘛,忙著處理后續呢!姿穆合以后的路怎么走,估計可以期待一下?!彼贿吔o她說明,一邊幫她調整坐姿?!斑€有什么想知道的?” “嗯——你?”她轱轆著大眼睛,有些稚氣的天真意趣。 白隆瑪吃了一驚:“我?我有什么好好奇的?” “那如果你不想說,我也不勉強了?!?/br> “誒?說說說!我這個月??!干了可多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