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宙航又想起了很久以前，從天空的巡獵機中伸出的那只手，還想起了這么多年來的很多事情。那都不是什么大事，有野外拉練時前面的女孩突然放慢腳步，鬼鬼祟祟給他塞過來兩個包子，有大比武時她在臺上威風凜凜一個人殺遍全場的英姿，還有某一次演習時，他們的這一隊彈盡糧絕，眼看是要輸了，旁邊的姑娘突然從土里刨出一個埋著當陷阱的星源彈，說道：“老封啊，咱們再試一把吧，我帶著這個去炸他們老巢，等我把人都引過去了，你想辦法把旗給奪了！”

    那些事情的前因后果他都已經忘記了，只有這些畫面格外清晰。封宙航想著想著，剛才已經只余寒冷的心里漸漸又泛起了星星點點的暖意。

    他突然像是被點化了一般，心中一片明澈。

    對于宇宙來說，人類的一生沒有意義，藍星的存亡也沒有意義。讓它們變得有意義的是在意它們的人。

    他愛著她，他愛著這顆星球，這種愛意留下的痕跡便是它們的意義所在。這世界太殘酷冰冷，而人類總要有點念想才能支撐著活下去。在最絕望的時候，那些愛留下的痕跡便是信念所在。

    “我那個時候以為你死了，但我撐下來了?！狈庵婧降皖^把毛巾疊起來，一邊緩慢說道，“我想的是，有那些和你一起的回憶，也足夠我撐到這輩子結束了。我沒想過你能回來……現在你回來了，這可真是太好了，我怎么還能要求更多呢？行歸，我希望你能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你想要退休，我便給你掙一個和平的未來，只要你能快樂地活著，對我來說便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br>
    他低著頭的時候，原本鋒利英挺的眉眼也柔和下來，跟醇厚低沉的嗓音相得益彰，落在燕行歸眼里，很能詮釋什么是視聽盛宴。燕行歸要很努力才能喚起自己最后那絲良知，掙扎著說道：“可是你想過嗎？也許我不會喜歡你……”

    “不會的?！狈庵婧綔睾蛥s自信地笑起來，“我們相處了這么久，你不可能一點都不喜歡我，最多不過是，你不愛我罷了?！?/br>
    他希望她活著，愿意為了她犧牲自己的性命。他用自己沉默的守護愛著她。

    而她也會同樣為了他活下去而赴湯蹈火，奮不顧身，唯一不同的是，她對他少了那份獨一無二和纏綿情思。

    燕行歸要很努力才能壓下眼底突然涌起的酸澀淚意。

    她知道感情本來就是很私人又不可控的東西，沒有原因與對錯?？擅鎸@樣沉默而溫柔的愛意，她覺得自己心里涌動的歉意已經快要溢出來了。

    可她不能道歉。這是最沒用的廢話，也是對封宙航的侮辱。

    封宙航像是看透了她心里的想法一樣，主動轉移了話題：“第五軍團新研制的單兵作戰裝備你覺得怎么樣？肯定是比不上你們在新星歷用的，但我覺得有些地方在現有條件下還是能改進一下的?！?/br>
    “……嗯，胸前配重有點大了，雖然能更好地保護要害，可很影響靈活性。另外型號也……”

    兩人很默契地同時開始討論起裝備的問題，好像剛才說的話題沒有出現過一樣。

    只是，很多東西只是表面上過去了，可在當事人的心里，卻好像扎了一根刺一樣，怎么都忽略不掉那一絲讓人難受的感覺。

    就是這種難受的感覺，讓燕行歸訓練完了也不想回宿舍。她漫無目的地在基地里閑逛著，走著走著，不自覺就來到了訓練場這邊。

    經過了這段時間的魔鬼訓練，如今新星歷的先遣隊已經可以和舊星歷的士兵們一起訓練了，領隊的指揮也都在逐漸轉變思路，開始想辦法壓榨出這些學院派更多的潛力，并且把他們特別的戰斗能力融入到自己原先的隊伍中。

    燕行歸旁邊的訓練場正是第三軍團長康寧帶的兵。第三軍團都是地面戰車部隊，很多人覺得戰車是要比機甲好開的，可顯然這些人是沒經過康寧的魔鬼訓練?，F在場上的這波人剛剛結束階段性練習，一個個小臉蒼白渾身發抖，不少承受能力差的人正趴在旁邊的溝里嘔吐。燕行歸居然在里面看到了曲風庭他們。

    “休息十五分鐘?！笨祵帋еc嫌棄說道，她本來就是很嚴肅冷漠的人，這會兒嘴角朝下撇著，看起來更加不好親近。

    可在燕行歸這種對康寧更熟悉一些的人看來，她這時候的心情是相當不錯的。她雙腿分開坐在訓練場旁邊的小凳子上，手里拿著個黑皮筆記本在上面寫寫畫畫，看起來是在記錄自己看上的兵的名字。

    燕行歸走到康寧旁邊，想跟她安利一下自己帶出來的全是菜雞的幾個年輕人?？僧斔镜娇祵幧砗?，隨意往她的本子上一瞟，頓時就看到了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不一樣的內容。

    “他狼狽地彎著腰，身體因為勞累和刺激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口腔里還殘留著嘔吐物的酸苦味道。他知道她就在身后不遠處看著他，這讓他感到更加狼狽和羞恥?！?/br>
    “他心里的女孩挺拔又漂亮，她身邊站著的合該是人群中最耀眼奪目的男性，而不是他這樣笨拙攀爬的平庸者?？伤植皇芸刂频刈分鹬纳碛?，卑微地，貪婪地，欲望在心里生出帶毒的根系，在少年原本純白的胸口開出一朵黑色的花來?！?/br>
    燕行歸：“……”

    她沿著薊黎不時看向訓練場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了在溝邊彎著腰一邊吐一邊嚶嚶嚶的曲風庭，還有他后面站著的因為剛吐完所以有資格鄙視他的薊黎。

    燕行歸：“…………”

    “這兩個人沒什么關系吧？”她小聲說道，“而且就是有關系，也絕對不會這么矯情的。曲風庭得跟四五個男人同臺競技，也沒空心口開花啊?！?/br>
    吱——

    康寧手中的筆在本子上拉出長長的一道來，她黑著一張臉回過頭來，身上驟然爆發出強烈的殺氣。

    “你什么時候來的？為什么不出聲？”

    “我……來了有一會兒了。其實我動靜不小的，不過康太太你太投入了，沒注意到我?！毖嘈袣w厚著臉皮說，“康太太又有新作了？這次的文是青春疼痛系列嗎？”

    康寧用力合上了本子，同時在心里默默改了大綱。

    “不是，”她冷漠地說道，“是四名徒弟弒師證道的一個系列，寫出來就給你看?！?/br>
    燕行歸：“……”

    第233章

    燕行歸：“康太太, 你是個優秀的創作者，請不要讓個人情緒影響自己作品的質量?！?/br>
    “叫我軍團長?！?/br>
    “……好吧，康軍團長，你怎么膽子這么大, 還在訓練呢就開始抽空碼字了？”

    燕行歸上次穿越幾十年都沒發現康寧有這愛好, 可見她瞞得有多好, 現在居然大庭廣眾之下就開始找素材，這不是她風格啊。

    “無所謂了。這里的人都是從三百年后來的，也不知道未來我到底怎么腦抽了寫出了那些東西……反正他們現在都知道了，什么都無所謂了?！?/br>
    康寧淡漠的神情中透著生無可戀和自暴自棄, 看著讓燕行歸都忍不住替她心酸——在沒有做好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突然掉馬，高冷軍團長突然變身純愛寫手, 燕行歸覺得封宙航都受不了這種打擊。

    康寧繼續說道：“而且, 年輕人也挺有意思的，他們的人生經歷和我們不一樣, 彼此之間能擦出更多火花, 給我了更多靈感。我聽說那邊幾個兵是你帶出來的？不愧是你，在哪個年代都能把這種精神發揚光大?！?/br>
    ……什么精神？狗血精神嗎？

    這怎么聽都不像是夸獎??！

    燕行歸心里開始有點不得勁。以前她還能快樂地跟在康寧太太后面吃糧，可當她發現康太太的純愛狗血其實是現實主義作品后，當初吃下去的那些東西突然就變得不對味起來。

    “康寧?！毖嘈袣w問道, “我在未來的時候看到你修文了, 我想知道, 封燕路大三角，后來結局是什么？”

    “都死了?！笨祵幧熘眱蓷l腿，隨意說道。

    “……不要那么隨便??！你不是基于現實的純愛作者嗎？這么隨便編個火葬場當結尾對得起你寧靜致遠的名號嗎？！”

    “那你希望是什么樣的結局？”

    燕行歸的眼神開始飄：“我這不是猜不出故事情節, 才想問問作者大大的看法嗎？”

    “我的看法就是, 你希望是什么樣的結局, 就選擇什么樣的結局?！?/br>
    康寧的語氣非常平和：“生活是自己選擇的，特別是我們這樣的人，只能靠快樂和希望支撐著活下去，就更要讓自己過得痛快點了。你自己的心思都不清楚，來問我有什么用？”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選啊?！毖嘈袣w滿臉深情地說，“我的心是一座陰暗的城堡，唯有花朵綻放處引來陽光。我貪婪于光芒的溫暖，故而不忍心將任何一朵花逐出心房?！?/br>
    康寧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你別覺得這話渣啊，這是你出版的《溫妮城堡》里面的原話臺詞，講的是銀河系爭霸的女王和她的十二個后宮的故事。特別好看，我看完了以后感覺原型應該是溫莎.艾迪……”

    康寧：“……”

    她現在真的很想知道未來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樣的，能讓自己放飛到寫這種題材都不被禁。

    “雖然我很想建議你和溫莎學習，但是，你們兩個終究是不一樣的?！笨祵幷f道，“溫莎是發自內心享受很多雄性為了她而競爭，看他們廝殺到兩敗俱傷，然后她在給予勝利者獎勵的過程中獲得快樂。而你……仍然是蟲族戰爭開始前守序善良的那一種人?！?/br>
    “你沒辦法像溫莎一樣享受競爭，你在猶豫中糾結，自己無法帶來快樂，也沒辦法給為你競爭的人帶來快樂。所以《溫妮城堡》的結局和《銀河之耀》的結局迥然不同，晏危最終只會選擇那個能讓她真的安心快樂的人?！?/br>
    燕行歸：“……”

    燕行歸：“原來《康寧回憶錄》中的大三角還有完整篇嗎？還有一本叫《銀河之耀》？太太我想看晏危的故事，求你了！”

    康寧：“……”

    她們坐得離訓練的士兵們很遠，兩個人又都專注于瞎幾把扯的聊天，自然沒注意到當燕行歸出現的時候，新星歷士兵群中出現了一些小小的sao動。

    是燕行歸啊……

    雖然以前經常能看到，可是現在知道了她是誰之后，再看過去就突然覺得哪哪都不一樣了。

    看那挺拔的身姿！看那明亮的眼睛！她漫不經心扯著嘴角的笑都透著邪魅狷狂。他們以前怎么會覺得這人懶散又心臟呢？這分明是穿越了宇宙時空的上位者的氣質??！

    顧逸昀他們并沒有刻意宣揚燕行歸的真實身份，可這段時間以來，這條并沒有保密的消息仍然以燎原野火一樣的速度飛快地傳遍了整個先遣隊。燕行歸之前就在大比武的時候刷過一波聲望，進入先遣隊后又和大家同吃同住同勞動，很多人對這個有點佛系的隨和年輕人都印象不錯。

    結果現在告訴他們……這人是歷史上那個燕行歸？

    開著機甲去炸母巢，第一次留下高能對沖情況下虛域空間影像，以自己的生命影響了蟲族戰爭局勢的那個王牌駕駛員？

    消息傳開之后，先遣隊里面在對燕行歸的態度上幾乎是立刻分成了兩撥人，一部分人表示沒想到你是這樣的燕行歸，掛機丟塔甩鍋罵人，我當場脫粉！還有一部分人則覺得——那可是燕行歸??！你覺得歷史記載會有錯誤嗎？那些我們覺得不合理的地方，一定是英雄別有深意的安排??！

    她掛機坑我們，那是不希望我們在游戲這種事情上耽誤時間，讓我們好好訓練！她定賽的時候設立賭局，不是為了坑錢，而是為了讓我們的比賽更加驚險刺激！還有她用很惡心的手段花式吊打我們，那也是為了給我們挫折教育，讓我們更加成長??！

    有這種腦殘粉念頭的人居然還不在少數，搞得和燕行歸真的近距離接觸過知道她是什么樣子的知情人只能看著這些人的表現無語凝噎。

    “你看燕軍團長的表情，她和康軍團長說完那句話后，康軍團長已經沉默了十七秒，她一定是在說著關乎星盟未來的大事?！币h一眨不眨地盯著遠處的兩個人分析道，“燕軍團長的眼中帶著四分篤定三分質疑還有三分咄咄逼人，她的唇角弧度比平時更加緊繃。應該是燕軍團長就開拓外星第三軍團和第六軍團人數比在進行質問！”

    薊黎：“……”

    不，按照她之前對燕行歸的了解，現在她多半是在跟寧靜致遠大大催更了。

    全是菜雞的四個人在最開始得知燕行歸的真實身份時也是相當震驚的，他們無法控制地反復回想著和燕行歸相處過的那些日子，她說過的每句話好像都鍍上了跨越百年悲壯史詩的金光，她偷過的懶、放過的嘴炮、坑過的人……現在想起來，好像都是為了鞭策他們前進??！

    那時候他們的想法和這些人沒什么區別，一直到后來燕行歸再次回來，帶著他們逛了下藍星基地并且推心置腹地和他們聊了一次之后，這層濾鏡才在熟悉的相處方式中漸漸消失了。

    燕行歸是歷史上的那個英雄，可她更是個活生生的人，她被捧上神壇的功績和人格是真實的，她懶散愛追文打游戲賊菜也是真的。就如同她看到莉迪亞認真研究溫莎.艾迪的生平會感覺高興一樣，她也不希望自己在后人心里是只有光明那一面的紙片人。

    姚遠還在說：“你們還記得圣堂那幾個人嗎？先遣隊里有些人跟圣堂的人挺熟的，所以也就看不慣燕軍團長，前幾天他們知道燕軍團長的身份了——哈哈哈你們沒看到他們的表情，當初被燕軍團長威脅扒衣服的米迦勒也就那個表情了。不過米迦勒要是知道了這消息，應該很后悔吧？那可是燕軍團長??！他要是知道了，說不定會和高語農一樣跪舔倒貼呢！”

    曲風庭實在聽不下去他的花式吹捧了，忍不住吐槽道：“我記得你的偶像是冉星河軍團長吧？而且你之前又不是沒跟我們老大共事過，怎么還跟那些不明真相的群眾一樣帶著那么厚的濾鏡呢！”

    他沒留意到自己說“我們老大”的時候也帶著nongnong的驕傲狗腿氣質。

    姚遠不以為然：“我是第六軍團的人，哪個第六軍團的人不崇拜燕軍團長？這怎么能叫濾鏡呢？這是銘刻在我們第六軍團血液里的基因！”

    曲風庭：“……”

    這種狂熱粉是沒法理智交流的。

    不過姚遠畢竟是第六軍團的正式士兵，他無意中透露出的一些東西讓曲風庭很快意識到，他們這些人可能是沒法再這樣安穩訓練太久了。

    基地的科技樹已經攀到了一個層級，星艦的基礎產業鏈都已經建立，只差充足的材料和能源就能大規模生產制備。

    艾迪軍團長已經帶著路德維希他們去挖礦了，等到第一批成熟的蟲晶運回基地，就能先造出星艦前往最近的幾顆礦星，提前獲取本應在大開拓時代才會出現的材料，然后開始大批量制造四代機甲。

    到了那個時候，基地的士兵們肯定會人手不足，就到了他們這些熟練工上手的時候了。

    榮耀，功勛，青史留名。雖然會伴隨著很大危險，可和平年代他們求而不得的一切，在這里都有機會拼到手。

    雖然不是正式士兵，但已經在腦補自己獲得長城勛章的幾個年輕人臉上都不由自主露出了蕩漾的笑容，就在這時，墨申忽然戳了下孫的胳膊：“孫子，那不是你祖宗嗎？他來這邊干什么？”

    孫抬起頭，朝著墨申指的地方看過去，果然看到了奧爾德里奇.賽西爾正朝這邊走來。他衣著整齊漂亮，一頭錦緞般的金發在腦后整齊地束著，走來的時候風移影動，好像沿路盛開了一片水仙花一樣。

    這裝逼的姿態和平時沒什么不一樣，可孫這段時間和祖宗相處得挺多了，已經能看出來，他從容不迫的步伐中，像是帶上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焦急。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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