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嬌 第14節
魏蘊口中說的是魏玠,薛鸝心中想的卻是梁晏。 平遠侯府的小世子何等尊榮,即便梁晏并未像魏玠這般遵規守矩,也萬不會是將婚事視作兒戲的人,便當真能死心塌地地愛她,以至于為她放棄與周氏女的姻親嗎? 她自問做得到嗎? 梁晏不是吳郡那些紈绔,能哭著跪著求家族成全,更不會蠢到拋下榮華富貴要與她私奔。 然而事已至此,她總要試上一試…… 魏蘊瞧不上薛鸝,對周素殷也沒什么好臉色。她自幼敬仰魏玠,見不得任何人詆毀他,周家的行為無異于是踩了魏玠一腳,即便魏玠大度,她也無法容忍。見薛鸝沉默不語,她便以為是薛鸝自慚形穢,輕哼一聲越過她朝著周素殷走去。 “魏蘊,許久不見?!?/br> 魏蘊一見她溫雅的笑臉便來氣,半點不留情面地譏諷了她幾句,其中連帶著還要貶低梁晏。周素殷也不動怒,只是不想與她多過糾纏。往日的魏蘊即便脾性不好,也不會失了該有的儀態,只有到了魏玠的事上會變得胡攪蠻纏。 薛鸝快步走上前時,周素殷正轉身想走,卻被魏蘊抓住了手臂。一再被挑釁,即便是再溫和的人也要不耐煩了,周素殷微微用力甩開魏蘊,抬步正要離去,猛地聽到一聲落水的巨響,驚得她滯住了腳步,愣愣地回過身看著扒在欄桿邊驚慌失措的紅裙女子。 附近的侍女已經大聲地呼救,四周的人紛紛聚在此處,焦急地望著水里撲騰的魏蘊。 “方才……” 不等她的話說完,女子扭過頭輕飄飄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間翻身跳了下去,砸入湖水中激起大片水花。 薛鸝看魏蘊嗆夠了水,這才不慌不忙地跳下去。冰冷的湖水凍得薛鸝咬緊牙關,她本想裝作不會水的姿態在水里沉浮片刻,誰知魏蘊落水后急得又撲又打,讓她的動作施展不開,險些被拽著一同溺水。 船上的人丟了繩子,薛鸝抓住繩子遞到魏蘊手中,聽到有人陸續跳入水中的聲音,她這才松了口氣,緩緩松開魏蘊,任由自己往水里沉去。 驚慌嘈雜的人聲逐漸被湖水隔去,薛鸝渾身都被冰冷的湖水包裹,紅裙在水中如同紅蓮一般綻開,一切好似又回到了許多年前。薛鸝艱難地睜開眼,望著浮動的湖面,妄想著梁晏會在此刻出現,而后又一次將她救下。 憋氣憋得她胸腔都在悶悶地發疼,她覺得自己已經等了很久,等得想要發火,倘若再沒有人來救她,她便只好自己游上去了。 終于等到有人抓住了薛鸝的手臂,匆忙抱著她游回水面。 船板上滿是水漬,魏蘊面色蒼白地癱倒在侍女懷中,身上披著一件大氅咳嗽個不停。眼看著薛鸝被救出來,她忙啞著嗓子喚了兩聲。 薛鸝奄奄一息地被侍女扶在懷里,沒有睜開眼回答她的話。 魏蘊從前從未在眾人面前如此狼狽,回想起自己跌落時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倒,不禁抬起臉看向周素殷的方向,冷聲道:“周素殷,薛鸝若是有事,我必不會善罷甘休?!?/br> 周素殷眼神中是不摻虛假的關切,聽到魏蘊的話,也不禁懷疑是自己致使她落了水,畢竟薛鸝是第一個跳下去救魏蘊的人,還險些害了自己的性命,如何也不會害她。想到此處,不禁內疚道:“魏蘊,我并非有意害你?!?/br> 魏蘊因魏玠的事對她心懷不滿,卻不會因此污蔑周素殷的品性,沒好氣道:“諒你也不敢,還有什么話不如等鸝娘醒了再說,這件事休要想這么算了?!?/br> 周素殷自覺理虧,無奈道:“待這位娘子好了,我必定登門探望?!?/br> 人畢竟是在衡章縣主的游船上出了事,她本喝了酒與自己的面首親熱,忽然聽聞有人落水,一身醉意也被嚇了個精光,只好整理衣裳親自送魏蘊回了府。 魏蘊一直守到了薛鸝醒來,見她睜眼,立刻將一旁的熱茶遞給她。 薛鸝愣了一下才接過,受寵若驚地縮了縮肩膀,小聲道:“表姐無事便好?!?/br> 魏蘊目光復雜地打量著薛鸝,心中滿是糾結。分明她落水前才因薛鸝的裙子而撇下她,任由她孤零零地無人理會,而后又出言譏諷她,不曾想當她落水,倒是薛鸝不管不顧地救了她。 想到此處,她嗓子忽地有些發堵,一時間不敢直視薛鸝亮盈盈的眸子。 “你……分明不會水,何必還要跳下去,實在是……”她默默咽回了“蠢得厲害”四個字,只嘆了口氣。 薛鸝掃了眼魏蘊略顯內疚的表情,滿意地飲了口熱茶。 “我見表姐落水便慌得厲害,一時間也顧不得那么多,怪我添亂了,險些害了表姐……” 魏蘊吸了口氣,悶聲道:“我并未是責怪你,只是日后莫要……莫要沖動行事?!?/br> 薛鸝眨了眨眼,笑得有幾分傻氣?!氨斫悴还治冶愫??!?/br> 面對薛鸝的笑臉,魏蘊莫名覺得如坐針氈,無措地安撫了兩句,囑咐她好生休息便匆匆離開了。 待她一走,薛鸝又躺回了被褥中長舒一口氣。 魏蘊百般欺辱她,如今她卻不計前嫌地救了她的性命,無論如何二夫人也不會輕易將她送走了。只是有些可惜,魏蘊竟如此大度,并未與周素殷一般計較。 薛鸝摸了摸未干的發絲,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一直到夜里她身子熱得厲害,幾次掀開被褥,銀燈才起身去摸她的額頭。次日有人在她的床榻邊說話,窸窸窣窣的聲響格外擾人,她聽得模糊,恍若在夢中一般,偏這動靜又叫她無法入睡,不禁煩躁地蒙住了頭,不耐道:“都滾出去!” 室內短暫地平靜了下來,片刻后,一道微涼的嗓音遙遙傳來?!澳惴讲耪f什么?” 魏蘊看了眼魏玠的臉色,蹭地起身,咬牙切齒地斥了一聲:“薛鸝,你病糊涂了,胡言亂語什么?” 第21章 魏府里有規矩,到了人定不可喧嘩吵鬧,若非有要事亦不可四處走動,犯了禁便要受罰。因此夜里薛鸝雖燒得厲害,銀燈一時間也不好去為她找醫師,姚靈慧更是不曾放在心上,直到次日清早她身上仍是燙得嚇人,銀燈才急急忙忙去找人,正巧遇上了前來探望薛鸝的魏蘊。 得知薛鸝發了熱病,魏蘊心中更為愧疚,便想著去幫她尋人,卻不想半路上遇見了魏玠,他身側還跟著府中最好的醫師,往日里只替魏氏的夫人與子孫醫治。 魏蘊立刻向魏玠說明緣由,好將人借走替薛鸝看病,待他應下后,魏蘊偷偷觀察他的表情,那張溫潤如玉的臉上并未因為薛鸝而生出些許不同,他甚至不曾為她而皺一皺眉。 魏玠對薛鸝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心,這理應是她最希望看到的結果。她的堂兄是舉世無雙的君子,薛鸝的出身又怎么配得上他呢?可想到往日她因此事對薛鸝冷嘲熱諷,她都默默承受,非但不怨她,還總笑盈盈地喚她表姐,也許是她自己心胸狹隘,更何況……更何況,薛鸝的確生得美艷,那一襲紅裙,便是她見了也時時刻刻難以忘懷。 魏蘊的腳步忽然停住,猶豫片刻后,她奔上前喚住魏玠。 “堂兄留步,我……我還有一事相求?!?/br> 如此想來,薛鸝似乎也沒有那么差,甚至也有幾分可憐,若是她不再傾心堂兄就好了,她日后必會待她如親姐妹一般…… 薛鸝的臥房還算寬敞,布置上也簡單素雅,床榻放置在鏤花屏風之后。薛鸝落水回府,魏植與二夫人先后來過一次,如今她醒了,連往日鮮少到二房的魏玠都來了桃綺院,姚靈慧驚愕到不知如何是好,在薛鸝的臥房中坐了片刻,魏禮竟也循聲跟了過來,她越發坐不住了,尋了借口便要離開,將薛鸝丟給了屋里的人。 薛鸝身子一向健朗,鮮少生過什么病,銀燈也有些手足無措,醫師如何說她便緊張地聽著,一個字也不敢落下。 魏禮向魏蘊問起當日發生的事,魏玠則沉默地聽著醫師的話。 直到薛鸝突然的一聲怒罵,室內的窸窣聲響歸于平靜,所有人都停住動作愣愣地朝著薛鸝的方向看去。 從魏玠的方向,正好能看到被褥被拱起一個小丘似的輪廓,從中漏出幾縷凌亂的黑發。 薛鸝聽不清他們說了什么話,只覺得身子疲累到不想動彈,嗓子干澀發疼,連吐息都變得guntang。就好像做夢似的混亂,周圍都是嘈雜的人聲。她一時間還當是回到了夢里的場景,她病得渾渾噩噩,薛氏的族人搶占家產與阿娘起了爭執,在她的臥房外吵個不停,最后還要怒罵著要將她從床榻上拖下去趕出門。 薛鸝用被子蒙住頭,既煩躁又委屈地哼唧了幾聲:“阿娘!阿娘……” 銀燈慌忙上前去安撫,小聲道:“娘子,夫人不在……大公子他們還在屋里呢?!?/br> 醫師輕咳一聲,說道:“女郎并無大礙,煎好藥記得要早晚一次,若是遲遲不退熱,可用濕帕子替女郎擦身?!?/br> 察覺到氣氛不對,醫師知趣地告退了,留下幾人靜對無言。 魏蘊瞥了魏禮一眼,不悅道:“你來做什么?” “表妹為救你落水,兄長尚且能來,為何我不能?”魏禮睨了她一眼,繼續道:“怎得,往日你百般不喜鸝娘,如今她為救你落水,可是心中有愧?” 魏蘊答得坦蕩,沒好氣道:“是又如何,與你何干?!?/br> 好一會兒了,被褥中傳來幾道模糊不清的聲音,宛如半夢半醒間的囈語,雖說并不清晰,魏玠卻還是從中聽出了不小的怨氣,想來嘀嘀咕咕說的也不是什么好話。 銀燈擔心薛鸝將自己悶得喘不過氣,試圖將被褥掀開一個角讓她露出腦袋。 然而銀燈的舉動似乎是惹惱了她,薛鸝猛地將被子掀開,怒沖沖地看向榻邊擾她清夢的人,誰知卻一眼掃到了屏風后露出半邊身子的魏玠。登時宛如被一瓢冷水兜頭澆下,困意也被驅散了大半。 薛鸝的發絲凌亂地披在兩肩,白嫩的臉頰此刻泛著病態的紅暈,一雙眼似乎還處于驚愕與迷蒙之中。她將視線從魏玠身上移開,愣愣地盯著銀燈,喉嚨疼得像是卡了粗糲的砂石。 “怎么……怎么回事?” 薛鸝喘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望著那抹蒼色衣角,她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否是睡昏了頭,魏玠怎會出現在她臥房?她剛才是不是說了讓他滾出去? 魏蘊聽到動靜,一把拉住魏禮,強硬道:“我有話對你說,先與我出來?!?/br> 魏禮疑惑地瞧了眼魏玠,話未出口便被拉出了房門,薛鸝聽到聲音皺起眉,疑惑道:“魏禮?” 她屋子里頭一回聚齊這幾人,若不是銀燈面色關切,她還以為自己做的事敗露了,魏氏兄妹想要找她算賬。 薛鸝的腦袋仍昏昏漲漲的,怎么都提不起精神,好一會兒才平復了心緒,抬起眼去看魏玠的表情,心虛道:“方才我做了噩夢,并非有意對大公子出言不遜?!?/br> 好一個魏玠,若不是他找了二夫人,她又何必在情急之下用這樣的法子討好魏蘊。如今她心中正惱火,竟還要對他笑臉相迎。 “無妨?!蔽韩d淡淡道?!笆俏禾N托我前來看你?!?/br> “魏蘊?”薛鸝有些意外。魏蘊最恨她親近魏玠,怎會主動要魏玠來看她。即便是她出手相救,也不至于讓她如此大度。 薛鸝從銀燈手中接過茶盞,輕聲道:“銀燈,你先出去吧,我與大公子有話要說?!?/br> 門并未關上,魏玠那兩個如影隨形的侍衛在門口守著,生怕關了門她便能輕薄了魏玠似的。 待屋內只剩下他們,薛鸝垂下肩,盯著杯盞里晃動的茶水,不去看魏玠的臉?!拔耶斎铡斎蘸攘司?,銀燈說我醉糊涂了,鬧著要去藏書閣尋你,剩下的事我記得不甚清楚,若是有言語冒犯,還請大公子恕罪?!?/br> “言語冒犯?”魏玠的語氣中聽不出喜怒?!把δ镒赢斦嬗洸磺??” 薛鸝的話輕飄飄的,聽不出多少歉意,反倒有幾分敷衍的意味?!坝洸磺??!?/br> 說完后,她又仰起臉,秀致的眉毛微微蹙起,無奈道:“既如此,大公子不如告訴我,當日我究竟做了何事?!?/br> 她的語氣和表情,好似是魏玠在斤斤計較,硬要她為了當日的冒犯承擔罪過一般。 魏玠從未見過薛鸝這般陰晴不定的人,前幾日還哭著與他表白心意,做過的事轉頭便不認,他倒像是死纏爛打的那一個。 魏玠的修養讓他說不出口,更不屑說出當日薛鸝的行徑,因此只是冷冷地掃了她一眼,說道:“沒什么,不記得也罷?!?/br> 薛鸝擠出一抹笑,問道:“既如此,敢問魏蘊為何托大公子來此?“ 魏蘊勸魏玠來看薛鸝,一是為了圓她一片癡心,二則是想讓魏玠當面與她說清,讓她不再生出不該有的念想,以免日后獨自傷情。 魏玠本不想來,只是魏蘊言辭懇切,而他又始終介懷藏書閣一事,若早日與薛鸝撇清干系,或許能免去日后許多事端。 反觀薛鸝現在的姿態,他似乎是特意前來自取其辱。 “并無要緊的事,你既然無礙,我便不再打攪了?!蔽韩d的位置只能看到薛鸝烏黑的發頂,看不清她面上究竟是什么表情。 魏玠轉身要走時,才聽到一聲極輕的啜泣,細微得如同是他產生了錯覺。 待他回過身,薛鸝仍低垂著頭,黑發流瀉而下,遮住了大半臉龐。她的肩膀一下下地輕顫著,杯盞中的水因為她的動靜而漾開波紋。 他腦海中忽然冒出兩個字。 嬌氣。 薛鸝的眼淚格外多,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很是能唬人,這樣多的眼淚,似乎怎么都流不完。 不知為何,他心底忽地升起一股煩躁,偏偏這股煩躁,并非是出于厭惡。 薛鸝的嗓子還啞著,帶著鼻音的哭腔,嬌柔而虛弱,讓她顯得更為委屈?!澳悴皇且邌??” 魏玠幾乎都想冷笑了,她何時不哭,偏偏此刻哭出聲,不正是為了讓他留下。 他掃了她一眼,轉身又要走,薛鸝下意識去扯他的袖角,然而她到底是在病中,燒得腦子也糊涂了,身子一晃便卷著被褥朝下栽倒。 魏玠以為她是故技重施,動作稍稍一頓,便聽到薛鸝摔出一聲悶響,短暫地沉默后,她的抽泣聲變得更為真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