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肆寵(臣妻) 第85節
將軍府一個無人在意的偏僻小院里,霍岐端著一壺酒一飲而盡,他頹然地坐在臺階上,酒水順著下巴流下,臉上已盡滄桑之感。 想起白日里進宮,陛下跟他說的那些話,他眼圈一紅,又拿起一壇酒仰頭灌進肺腑里,飲罷,丟了酒壇子,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發現諾大的將軍府,好像空得只剩下他一個人。 霍昀奚不在了,早在十多年前,他就讓蕭徹將他帶走,每每想到了可能是自己逼死了王語纓,他都沒辦法再面對霍昀奚那張臉。 去了蕭徹那里,對霍昀奚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一個逍遙王爺,背后沒有人盯著,雖然不能繼承王位,卻可以在蕭徹的蔭恩下安穩度過余生。 霍岐自嘲笑笑,他好像早已經想到了這一天,想到有一天他會一無所有。 他抬頭看著月光,皎潔月華散落在地,像是鋪了一層雪花,耳邊響起久遠的聲音,手臂處仿佛有人抱著他。 “大哥,你看,你看我們的影子,被拉得好長好長?!?/br> 那時候的生活多寧靜啊,他每日與叮叮當當的打鐵聲相伴,可以兩耳不聞窗外事。 可是后來他自己回清水縣小住一段時間,沒帶任何人,也沒帶任何錢財,他才發覺光是那些柴米油鹽醬醋茶就讓他焦頭爛額了。 他好像那時候才清楚肆肆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怎樣的印記,是那種潤物細無聲的,不太會讓他意識到的重要。 他只見風月,不見歲月。 便以為人生中只有風月的溫柔,沒有歲月的雕琢。 今日出宮時,宮門口碰見了姜遂安,他早已經不如幼時那般體弱多病,多年的戎馬生涯讓他練就了一身強健的體魄,坐在戰馬上,比他還要英姿颯爽。 他在宮門口躊躇良久,想著要跟他說一句什么,可姜遂安打馬走過了,眼風半點沒有給他,就好像完完全全無視了這個人,可他百分百確信他看見他了。 擦肩而過的那一刻他就在想,自己這一生,到底做對過什么事呢? 他總覺得自己沒有錯,所有的決定都是情勢所逼,迫不得已,他娶了王語纓,把發妻丟在亂世中五年未管,功成名就后得知妻兒還活著,又想兩全其美,左擁右抱。 逼得發妻與他和離,對親生骨rou阿回,沒有盡過一日父親該盡的責任,他想聽他喊一聲爹,可他配聽嗎? 在那之后,他得知王家嫁女的真相,一時只記得自己被迫拋妻棄子的激憤,卻忘了迎娶王語纓時真心實意的歡喜,他記得自己被蒙騙,卻忘了曾經起疑卻暗自躲避的內心,這樣一塊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哪會沒有陷阱啊,他早就該猜到。 直到聽聞王語纓的死訊,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虛偽。 可也仍舊過了許多年。 如今他已是朝中煊赫無比的大將軍,手握重權,無人能敵,他想起有人對他說:“你擋了他的路?!?/br> 呵呵,原來是擋了路。 這么容易就得到的一生,到最后還是要原數奉還。 霍岐跌倒在地,臉貼著地面,在想。 姜肆到底有沒有原諒他? 王語纓究竟恨不恨他? 霍昀奚到底記不記得他的寵愛? 他這輩子,還能聽到姜遂安喊他一聲爹嗎? 想到這,他又是一聲笑。 他從沒為他的阿回做過任何事情,他不會認他的。 阿回,阿回,日夜盼君歸。 可他回去時,沒能還給他一個完整的爹爹。 就當現在,是他為阿回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 霍岐緩緩閉上眼,終是沒有再睜開。 景隆十五年秋,九月初九。 大將軍霍岐被發現死在府上,享年四十八歲。 第八十章 番外六 黑夜沉寂,荒無人煙的河道旁,兩道人影快步向前走著,腳步踏在圓潤的鵝卵石上,傳來“嚓嚓”的聲響。 走著走著,男人忽然止步,吐出一口血來。 千流本是扶著主子的手臂,時刻警惕著身后,躲避后面的追擊,此時看到主子突然吐了一口鮮血,嚇得臉色大變。 “主子!你怎么樣?” 蕭持向前躬著身,靜默幾秒鐘,示意千流放開他,然后慢慢坐到了旁邊的鵝卵石堆旁,蹭去了唇角的鮮血。 千流看他臉色蒼白,心中更加著急。 方才在回卉州的路上突然遇刺,他保護蕭持跟其他護衛一起被沖散,逃了半日,現在才剛把敵人甩開。 一路上蕭持都沒有說話,千流以為他傷得不重,一看主子吐了血,他坐下去,千流才看到他胸前有一道很深的傷口。 千流急得滿頭大汗,上前要幫他處理傷口:“主子,你先躺下,我看看傷口重不重!” 他四處看了看周圍,荒無人跡,找不到歇腳的地方,主子的傷,恐怕要趕快找個安全的地方休息才可以。 蕭持推開他的手,在肩頭點了一下,先止血,他扶著胸口沉重地喘息著,良久后才開口:“身上帶著護心膽嗎?” 千流愣了一下,隨即臉上充滿狂喜,重重點了下頭,趕緊從懷中摸出一個玉瓶,看到玉瓶之后松一口氣,笑著對蕭持道:“有了這個就不用擔心了,還好我把游神醫的藥隨身帶著?!?/br> 說著,就要打開瓶塞給蕭持把藥倒出了,卻被蕭持伸手按住,他拿了藥瓶,對他揮了揮手:“我餓了,去找點吃食?!?/br> 千流著急道:“我現在不能離開!” “死不了?!笔挸终Z氣不耐,伸手推了他一下,千流向后一靠,坐在地上,借著月光看到蕭持緊繃的青筋,知道他現在不止是身上有傷口,心上更是有傷口。 回京路上,主子跟親生母親大吵一架,自從齊王死后,主子統領三軍,蕭抉的權力便逐漸被剝奪,引起了秦歸玉的不滿,秦歸玉希望在主子登基之后,可以逐漸放權給蕭抉。 可秦歸玉不知道,這次派人來行刺主子的人,就是蕭抉的人! 如果不是有人傳信給他,恐怕這次還真的兇多吉少。 千流拍拍屁股站起來,對蕭持道:“我去給主子找吃的,很快就回來!” 順便再找一些治傷的金瘡藥。 千流不懂醫術,知道自己留在這也無濟于事,而且行刺的人都已經被他殺得七七八八了,有那個人在,他相信這次自己和主子都能化險為夷。 說完,他轉身遁入黑暗中。 蕭持覺得耳根清凈一些了,他屈膝端坐著,攤開手掌看了看裝有護心膽的玉瓶,看了很久,又塞回到胸前的口袋里。 溪水潺潺流動,好像能撫慰這上任何躁動,蕭持向后一靠,養躺在石灘上,天為被,地為床,石為枕,竟覺得這一刻很舒適。 好久沒有這樣心靜過了,那一瞬,所有的疲憊席卷全身,他突然就想在這里睡個好覺。 有時候他會想,如果他真的死了,死在破廟里,或者死在今夜,會有人為他掉一滴眼淚嗎? 會不會有人后悔,會不會有人難過? 他不知躺了多久,意識逐漸剝離的時候,忽然聽到了細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追兵? 蕭持緊繃了身子,但身上的劇痛又讓他沒辦法快速起身,腳步聲越來越近,蕭持卻聽出來此人絕不可能是蕭抉派來的追兵。 是個女人? 那人似乎比他還害怕,應該是發現了他,忽然站住一動不動。 蕭持想,可能是哪戶人家的姑娘走了夜路,路上碰見個倒地不起的男人怕是都會緊張恐懼,用不了一時半刻就該嚇得跑開了。 那人的確是跑開了,可蕭持卻聽到了溪水聲,她在溪邊洗了把手,又悄無聲息地走過來,腳步還帶著警惕的試探。 這么怕,還不走? 女人沒走,而是蹲在他身前,先是探了探他鼻息,然后松了一口氣。 蕭持正想著她會做什么時,忽然聽到“撕拉”一聲,然后胸前一涼,身前的衣服已經被撕開! 蕭持疑惑了,竟然有這么大的力氣,或許不是女子,而是重量比較輕的男子? 就在她的手快要碰到他傷口的時候,蕭持終于忍不住睜開眼,同時,手緊緊握住那人手腕,靜謐的深夜中,月光縹緲,四目相對。 她嚇得一顫,驚慌失措的眼眸亮若星辰,倒映出他一臉冷漠的神情,手心處很軟,也很溫暖,蕭持忽然變得清醒些。 她像是很害怕的樣子,抽出手想要脫離,蕭持卻驟然加緊了力道,將她往自己身前一拽。 她向前一趴,眼睛如驚慌的小鹿一般,趕緊支起身子,蕭持打量著她,的確是村中婦人的打扮,但她眉目秀麗,臉色光澤柔順,溫和的五官面孔給人一股莫名的親和力,讓人下意識覺得她不會是壞人。 她好怕,想躲,又躲不開。 “你的傷……不止血會……沒命……” 會醫術? 蕭持心中不由得想笑,都已經怕成這樣了,還擔心他會沒命。 懷中的護心膽,只要他吃下去,什么厲害的傷都能治愈,但他沒有吃,讓她幫自己處理傷口。 女人哆哆嗦嗦地,可撕開布條的手卻沒抖,她動作很快,干凈利索,蕭持第一次碰見有人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情況下還對他如此友善。 這個行為與他是誰無關,只與她是個怎么樣的人有關。 蕭持忽然覺得人生有那么點意思了,他始終沒說話,任憑他處理傷口,抬頭看著夜空,還有高高懸掛的月亮,偏僻靜謐的鄉村小溪旁,竟然也有這樣的美景。 女人起身,不說二話,轉身就走。 蕭持當然猜到她會這么做,一絲驚訝都沒有,夜路偶遇受傷的陌生人,能克服恐懼進行最基本的醫治已經是善心大發了。 回頭讓千流找到她,奉上賞賜吧。 蕭持沒看她背影,忽然眉頭一皺。 他聽見去而復返的腳步聲。 女人好像生氣了,把藥簍一扔,是生他的氣? 她彎下身,抬起他的胳膊,在蕭持還沒參透她是何用意的時候,她已經卯起勁來給他架了起來,蕭持身子一輕,下意識扭頭去看她,她仍在懊惱,沒好氣地說:“你死了,我也于心不安?!?/br> 還讓命令他也使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