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女宦 第58節
容語向來不懂男女之情,甚至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樣,更不知,得不到一個人又會怎樣,她實在難以理解朱承安的痛苦,未免多說多錯,只悄聲退下。 待身后腳步漸行漸遠,朱承安僵硬地垂下眸,左手攤開,一只極小的蜻蜓栩栩如生撲騰在他掌心,蜓翼薄薄的一片已滲滿血色。 容語出了東配殿,在甬道盡頭迎面撞上劉吉,劉吉發現她,稍稍一愣。 容語站在暗處,朝他揮手,示意他靠近,劉吉連忙走近,四下掃了幾眼,低聲道,“卿言兄怎么來了?” 容語沒回他,而是直言問道,“殿下有心上人?” 劉吉猛地抬起眸,吃了一驚,細看容語的臉色,不像是發覺真相,連忙收斂情緒,“公公何以見得?” 容語瞪了他一眼,低聲交耳,“殿下上奏要推遲婚事,剛剛又與我明言,心中有人....是不是周如沁?” 劉吉狠狠壓下撲騰的心跳,干笑道,“具體是誰我不知,殿下也不曾提過,還望公公莫要亂揣測.....” 容語頷首,“這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萬不能壞了周姑娘名聲,也不能讓李姑娘寒心....” 劉吉哭笑不得。 她看了一眼陰沉的天色,“好了,雨越下越大,我不與你多說,你好好照顧殿下,”末了,負手肅然提醒,“你必須勸諫殿下,要以大業為重?!?/br> 丟下這話,將兜帽往頭上一罩,清致的身影頃刻消失在茫茫雨幕里。 劉吉久久望著她離去的方向,苦笑一聲。 這個容語,是攪亂了一池春水,而不自知.... 回到西華門外的值院,她渾身已濕透,福兒拿著雪帕替她一點點擦拭面頰的水珠,容語不大好意思,奪過帕子,一面擦額尖的汗,一面問道, “我義父可睡下了?” 劉承恩的值院就在隔壁。 福兒嗔了她一眼,“老祖宗剛剛派人傳話,問你哪兒去了,你還濕著身子,換身衣裳去見他老人家吧?!?/br> 容語受不住福兒情意綿綿的眼神,連連點頭,顧不上喝茶,往里間換好衣裳,撐著油紙傘來到隔壁。 劉承恩躺在竹椅上閉目養神,問她去了哪。 容語如實告知,神色凝重,“四殿下有了意中人,不愿娶李思怡?!?/br> 劉承恩臉色一變,立即睜眼,“這都什么時候了,哪還有功夫兒女情長?喜歡哪個回頭娶進來做側妃便是....” “孩兒也是這個意思,已經勸過了....”容語口渴,給自個兒斟一杯冷茶。 劉承恩瞥見容語滿臉頹喪,就知勸諫效果不佳,他哼了一聲,“回頭我讓王暉去勸,四殿下唯獨還有些怕他這位舅舅?!?/br> 容語失笑,“得虧是義父肯替殿下費心?!?/br> 次日劉承恩往內閣遞折子,順帶把這話告訴了王暉。 王暉恍然大悟,撫須道, “難怪好端端的推遲婚事,原來如此,”他又問,“是何人?” 劉承恩搖搖頭,“不知,殿下性子像極了皇后娘娘,情深義重...” 王暉聽了這話,眸色微微一頓,復又笑道,“多謝公公美意,這事交給我來辦?!?/br> 劉承恩也不方便停留,轉身便往司禮監走。 王暉望了望他的背影,往東宮方向折去。 這個時辰,朱承安正在東配殿聽翰林院學士筵講。 中途歇息時,王暉著人將朱承安請了出來。 他立在東苑梨樹下,含笑等著朱承安。 朱承安沿著臺階走了下來,親切地喚一聲,“舅舅?!?/br> 王暉稍稍拱手,“殿下...”望著他清潤的眉眼,開門見山問道,“殿下有心上人?” 朱承安臉色一僵,笑意褪去,抿了唇片刻,回道,“舅舅打哪聽說,想是誤會了...” 王暉一愣,深深看他一眼,便知他是酒后失言,不肯承認,也不多問,笑著問了幾句功課,便告辭。 待晚邊回了府,王暉特意來到王桓的院子,怎知一進去,那臭小子把個后腦勺對著他,王暉氣不打一處來, “你整日跟你老子置什么氣?” 王桓不拿正眼瞧他, “數日前,母親壽辰,你回來得晚便罷,怎么還宿在小妾院子?” 王暉妻妾成群,正妻王夫人除了生下王桓,再無其他子嗣,王夫人性情端肅,為王暉所不喜,王暉幾乎日日宿在小妾院落。 王桓底下,還有幾個庶弟。自從他棄文習武,王暉徹底放棄他,轉而專心培養幾個弟弟讀書。 王桓自個兒雖是不介意,還是替母親不甘。 王暉見兒子管起自己內帷之事,氣得老臉鐵紅,“你個混賬...”欲罵,又想起今日有所求,干脆忍了一口氣,摔袖坐在一側圈椅,正色問他, “且問你一樁正經事?!?/br> 王桓趴在塌上,翻看虎賁軍軍冊,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王暉理了理衣袖,沉眼瞅了他一下,開口道,“你整日跟四殿下廝混一處,他有心儀女子,你可知是誰?” 王桓一愣,立即爬了起來,跪在塌上問道,“什么?四殿下心中有人?誰?” 王暉見兒子虎頭虎腦,越發來氣,“你怎么就不長點心?四殿下借口戰端在即,推遲大婚,我托容公公去問,得知他心中有人,可那人是誰,劉承恩沒告訴我,你有數嗎?” 王桓著實大吃一驚,撓了撓頭,“他連未來的王妃都不曾見過數面,哪會有什么心上人?難道是侍女?不對啊,倘若真是侍女,直接收了房不就成了,姑姑也沒不許他納妾,等等....” 王桓猛地想起來一人,臉色登時發白。 “誰?”王暉見他這模樣,立即起身踱步至他塌側,“想起來了?” “???”王桓回過神來,心口熱一陣涼一陣,支支吾吾的,“我我...也不確定,待我先設法確認.....”王桓躲開王暉咄咄逼人的視線。 王暉猶疑地瞥著他,慢騰騰直起身,“嗯,確認后記得告訴我,倘若身份過得去,我便設法圓了他的念想,娶做側妃?!?/br> 王桓被他這話嚇得一愣,應付著點頭,待他跨出門檻,長吁一氣,犯難道,“殿下這是喜歡上了卿言呀.....可怎身是好.....” 容語很快將朱承安這樁事拋諸腦后,大戰在即,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她身為御馬監提督,授命清點馬場,將各地馬匹與馬料物資按照兵部單子備好。 容語一連數日,匯同兵部與太仆寺的官員,奔赴京郊各地馬場,籌集戰馬,清點糧草。 直到六月十九日傍晚方回京,打馬路過三里河附近,收到謝堰秘信,著她去紅鶴樓一會。 謝堰尋她必有要事。 她當即吩咐小太監先行回宮,獨自策馬來到紅鶴樓后門,將馬拴在后巷一顆老梅,翻墻而入,來到紅鶴樓后花園東北角,沿著小門進去是一條甬道,折入丁字間雅間,迎面是一三開的蘇繡花鳥坐屏,仿佛有些眼熟,容語并未多想,繞屏風而過。 一青衫男子立在窗下,清俊似竹,明朗如月。 容語風塵仆仆走近,拍了拍袖口的灰塵,淡聲問, “何事?”腦筋還在盤算缺的那十萬匹馬該從何處湊。 謝堰未曾看她,目光定定落在窗外。 夏夜的暮,暑氣未消,蟲蟬撲騰在枝葉間,越發添了幾分躁意。 天邊的月盤輪廓漸顯,閑閑掛在樹梢,將院子里那繁復的花草渡上一層銀光。 謝堰恍惚想起,前年元宵,他曾在此處設下燈陣,一神秘女子無意間闖入,破了燈陣,又解了他的詩謎,隨后揚長離去。 而當時,她恰恰也在此間。 也不知是今日那消息震動到他,令他有些失神,乃至無計可施,還是旁的心緒所染,謝二公子頭一回,悶在心里許久的疑惑,先于理智而出口, “前年元宵,你是否來過紅鶴樓....” 話落,仿佛聽到有什么東西破土而開,一點點沿著心隙漏了出來。 愕然伴隨一些摸不著的情緒涌上心頭,他忍不住拽緊了手心,眼底彌漫一片蒼茫。 第44章 謝堰的聲音太輕太沉,仿佛清羽從耳郭掃過,來不及入耳,便消失不見。 容語滿腦的賬簿,不曾細聽,只問,“什么?” 謝堰一頓,眼底情緒盡斂,手心緩緩一松,汗液貼著指尖滑下,側眸看她,“沒什么,請你來,是有要事要告訴你?!?/br> “什么事?”容語面朝他,正色問道。 謝堰神色微凝,“今日廷議,司禮監與內閣商定,由你隨大軍出征,擔任監軍?!?/br> 大晉歷來出征,皆會派遣一名中官任監軍,替皇帝監視前線一舉一動。 容語微愕,倒也沒太意外。 “我乃御馬監提督,此事乃我分內職責?!?/br> 謝堰目露憂色,“你年輕,又是新官上任,這等規模征伐,向來得派老成的中官奔赴前線,之所以定下你,乃端王所為?!?/br> 容語懵了一瞬,旋即皺眉,“何以見得?” 謝堰視線落向庭外,“今日廷議,議定周延幀為北征大軍主帥,都督同知宋晨為副帥,兵部侍郎孔侑貞參贊軍務,攜三十萬大軍北上,提到監軍,內閣首輔許昱先投石問路,提議讓徐越任監軍,陛下已對徐越生疑,自是不應,隨后許昱舉薦你,陛下猶豫了片刻,一口應下.....” 容語眸眼緩緩瞇起,看了一眼謝堰,“許昱是端王的人?” 謝堰重重頷首,“沒錯,他掩藏很深,我也是今日才知曉。他極是狡猾,大致是懷疑我們已猜到徐越是端王的人,故意試探帝心,以徐越問路,再將你推出去,許昱行事沉穩老辣,很是棘手....” 容語著實沒料到一向當和事佬的許昱,也牽扯入朝爭,而且還是端王的人。 他可是內閣首輔.... 容語心生幾分懊惱,“這個許昱,他已位極人臣,何故幫著端王造反?” 謝堰低垂著眼,“他是乾幀朝唯一一個三元及第的狀元,大約是被密詔所招攬....” 他長嘆一息,滿臉愧色朝容語長揖, “抱歉,那一夜不該扯你入局,害你被端王盯上....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謝堰說到此處,喉間發澀,“許昱大概要對你動手,卿言,此行,兇多吉少.....是我之過?!?/br> 謝堰官銜四品,廷議必須三品以上大員參與,許昱大概是怕他反擊,當庭讓內閣擬招,經司禮監披紅,立即下發兵部與御馬監,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