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女宦 第57節
“自公公升任御馬監提督以來,本官一直不得機會恭賀,今日聽聞公公過府,本官便急忙趕回來......” 容語見他眉宇間尚有憂色,偏偏說話還起個興頭,無奈一笑,連忙截住他的話,“王相,出什么事了嗎?” 王暉一愣,怔怔望著她,默了片刻,憂心忡忡道,“半個時辰前,我得到消息,殿下婚事推遲了....” 容語一驚,“為何?誰在當中作梗?” 王暉搖了搖頭,“是四殿下自個兒的主意,他上書,言稱大戰在即,戶部吃緊,他的婚事可推遲,待戰事消弭再行預備....” 容語眉頭皺得死死的,“殿下大婚乃禮部主持,雖是要花銀子,倒也不至于影響備戰,難道,戶部很吃緊嗎?” 王暉苦笑一聲,“承平已久,驟備物資,各部均有些吃消不開,戶部吃緊是肯定的...” “那陛下答應了?” “嗯?!蓖鯐燁h首,“就在剛剛,陛下嘉勉了四殿下.....” 皇帝本不喜朱承安娶李氏女,朱承安主動推遲婚事,皇帝自然高興。 容語揉著眉心,“殿下到底是怎么想的?難道是為了討陛下歡喜?原本半年后便要大婚,如今推遲,還不知道推遲到何時?他等得起,李思怡等不起?!?/br> “李太傅呢,可有說法?” 王暉疲憊地掀了掀眼皮,“急著與公公通氣,還沒去李府....當然,李蔚光也不會見我?!蓖鯐熥猿耙宦?。 容語深深看他一眼,沉吟道,“我今夜設法去東宮見殿下一面?!?/br> 王暉頷首,“我總覺得這里頭有緣故,還請公公查個明白?!?/br> 那頭管家擦著淚回稟,說是已給王桓上好藥,又沖著容語打了個揖,“多謝容公公,有您一句話,大少爺不僅乖乖上藥,還一聲不吭.....”末尾眼角又滲出一行淚。 容語問,“怎么,傷得很嚴重?” 管家登時罵罵咧咧道,“那幫錦衣衛的人,定是下了狠手,少爺屁//股都爛了一大塊....” 王暉一個眼神掃過去,管家登時住了嘴。 當著御前大珰埋怨錦衣衛,不就是埋怨皇帝么。容語雖是東宮一派,卻也不能如此放肆。 容語裝作沒聽到的,“我去看望王兄?!?/br> 先一步出了廂房,來到正房。 王暉也跟著跨了進來,往床榻瞅了一眼,見兒子臉色蒼白得緊,一時憋住火沒吭聲。 容語坐在塌前錦杌,打量王桓,見他臉上還掛著笑,心里越發難受,“是我連累了你....” 若不是為了救她,王桓也不會擅自動兵。 王暉不知里情,尋了機會罵了一句,“與公公何干,全是這小兔崽子不知好歹,無法無天!” 王桓不欲聽他嘮叨,催促道,“爹,你身上汗味重,別熏了容公公,去換身衣裳罷?!?/br> 王暉一張老臉憋得通紅,“你....”礙著容語在場,不得不咬牙陪了個笑,“公公稍待,本官去換衣裳來,公公吃了晚膳再走....” 把王暉支使開,王桓笑呵呵的,不好意思撓了撓耳,“你怎么來了?我好著呢?!?/br> 書房點了一盞宮燈,暈黃的光線將他臉鍍了一層絨光,他眼下發黑,臉色并不好看。 容語心頭鈍痛,雙拳握在手心,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默了好半晌,啞聲道,“你現在可是御前禁衛軍的將領,行事不可魯莽....” 王桓訕笑,“我知道了....畢竟你是我兄弟嘛....” 心里嘀咕著,怎么哄騙容語給他當meimei。 昨夜規劃得頭頭是道,如今人到了眼前,他反而不敢開口,怕容語不高興。 小眼神東躲西藏,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樣。 容語只當他介意自己女子身份,反倒不好多留,一面起身吩咐, “你且好好休息,過幾日我再來看你?!?/br> 王桓眼巴巴趴在軟塌,欲言又止,想留她,又擔心她公務繁忙,最后嘀咕道,“說好再來看我,莫要食言?!?/br> 容語大手一揮,往外面走,“我什么時候失信過?!?/br> 容語當即回了宮,欲去養心殿回稟,聽聞皇帝去了甄娘娘宮里,又折了出來。 甄娘娘是新封的貴嬪,便是端午那夜,容語救下性命那位宮妃,她如今得了寵,心里對容語感激涕零,私下托福兒賞賜了好些貴重之物。 容語不用侍奉皇帝,干脆悄悄翻墻來到了東宮。 恢弘的正殿燈火通明,卻是空蕩蕩的,無一人伺候。 沿著熟悉的甬道來到東配殿書房,頭頂的五色宮燈,搖落一地斑駁的光影。 透過一排雕窗隱約望見書房長案后坐著一人,他身著月白的寬衫,腰間系帶松松垮垮,大有放浪形骸之跡,視線一點點往上挪,只見朱承安手里擰著一酒壺,幾乎是不要命地往喉嚨里灌。 容語吃了一驚。 印象里朱承安溫文爾雅,遇誰都是三分笑,鮮少見他情緒這般外露。 容語抬手掀開珠簾,一步一步來到他身側。 朱承安已喝得微醺,聽到腳步聲,也不抬頭,將案頭折子拂開,伏在案上,語氣帶著幾分戾氣, “都出去,我不需要人伺候,滾......” 通紅的眼底交織著求而不得的失落與身不由己的苦楚,修長的手指冷白如玉,一點點往外伸,最后夠到案沿,緊緊拽著,將頭埋在書冊上,痛苦地輕咽。 “殿下.....”容語在他身側跪了下來。 朱承安身子狠狠一震,以為耳朵出現了幻聽,不可置信側眸,確信是她,人像是被釘住似的,一動不動。 容語從未見他這般失魂落魄,由衷擔心,“殿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您何故推遲婚事?是皇后娘娘說了什么嗎?您有難處盡管告訴我,我一定幫您,您相信我,我可以的....” 朱承安癡癡望著她,眼底如蒙了一層霧,她神情分明真切,可每一個字落在他耳郭,如同針扎。 朱承安心頭絞痛,想起那日在戲臺前,他們個個口口聲聲說她是心上人,謝堰橫在她身前替她擋刀,王桓不惜性命為她調兵遣將,許鶴儀口誅筆伐替她撐場,甚至連朱赟也以死相逼為她求情。 唯獨他,孤零零的立在風口,什么都做不了。 她所有的沖鋒陷陣,所有的隱忍讓步,都是為了他。 他反而成了她被人拿捏的軟肋。 朱承安恨自己生在帝王家,有那么一瞬,他在想,這個太子不要也罷,宮中不是久留之地,只要容語應允,他攜她離開這是非之地,去封地當一閑散王爺也很是不錯。 可是,朱靖安答應嗎?端王答應嗎? 他是嫡皇子,懷璧有罪,不爭也得爭。 借口戰端推遲婚事,是他這輩子做的唯一一件任性的事。 他從未與任何人商議,果不其然,漫天的折子堆在他案頭,字里行間皆是不解與勸諫,他不想聽,這一次,他想從心...... 一行熱淚夾雜著汗水滑落臉頰,跌在衣裳無聲無息,朱承安幾乎是從肺腑擠出一絲笑,喃喃道,“卿言,我不想成親了....” 容語眼眸霍然瞪大,“為何?” 朱承安眸色癡惘,扶著長案,踉踉蹌蹌起身。 容語連忙隨他站起,見他腳步不穩,欲伸手去扶。 夏雨說來就來,噼里啪啦砸在窗欞,夜色經水浸過,越發濃烈,一如他心口難以言說的情。 風從推窗下卷了進來,獵起他月白的長袍,蹁躚若舞。 面前的人兒,眉目英冽,氣度凌云。 似水中月,鏡中花。 些許是酒色壯膽,他的嗓音如斷裂的綿帛,支離破碎, “因為....我有....更想娶的人.....” 容語心頭一震, 朱承安脫口而出后,酒意瞬間消失得干凈,藏匿的心思一朝曝露,仿佛褪去一層偽裝,他心頭慌亂,眼神無處安放,又忍不住往她偷瞄幾眼,眼底也泛起一抹期待,期待她的反應.... 容語盯了他半晌,腦海里迅速回想朱承安近來接觸的女子,很快想起一人,“殿下還是喜歡周姑娘?” 朱承安猛地一頓,眼底涌上的潮氣恍然褪去,琥珀般的眸子,瞬間失了神彩,如空空落落的一潭死水。 容語見此情景,只當自己猜對了他心思。 原先提起與周家聯姻,朱承安明明十分上心,那次采選宴,他也配合禮部想辦法讓周如沁入選,怎么到了李思怡,朱承安便冷冷淡淡的,言語間沒半點喜色。 這不是喜歡周如沁是什么? 周如沁將門虎女,心思通透,磊落當擔,確實是太子妃不二人選。 也難怪朱承安惦記。 能理解,卻不能縱容。 容語語重心長道,“殿下,李姑娘性情沉斂,才氣逼人,可堪為正妃,殿下大業為重,日后御極,再娶周姑娘入宮也不遲.....”心里琢磨著周如沁怕是等不到那個時候,不過眼下只能哄著朱承安。 抬眸,見朱承安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一張臉木了似的,只當自己糊弄的心思被他堪破,不由訕訕。 朱承安喉結滾動,嗓間干澀難耐,滿腔的熱浪被她這席話給撲騰了干凈,心隙里滲入的一點點歡喜與期待,也被掏了個空。 面前那雙眼,清澈無垢,波瀾不驚,不曾藏一點情緒。 她壓根不知他的心思,不僅如此,對他也無半點男女之情,否則不會是這個反應。 他心一下子失落到了極致,一抹絞痛彌漫著四肢五骸,疼得他跌落在地,掌心還拽著她曾贈他的竹雕,未免被她窺測,他忍著蝕骨般的痛,將左手藏入袖下,小心翼翼掩藏自己最后一點尊嚴。 容語被他這番模樣給嚇到,她一向護著他的,豈能讓他傷心, “殿下,您要真是非她不可,我幫你想辦法,我去問問義父,或與王相商議,看周家可否愿意送她嫁你為側妃,你是嫡皇子,將來要繼承江山祖業,周都督未必不肯....” 雨越下越大,風裹著雨霧撲進來,濕潤了他的眼眶,他的心隨著她的話,被拽的一點點往下墜.... 往下,是萬丈深淵。 朱承安心痛到麻木。 他以極大的意志力,逼著自己從喉嚨擠出一道澀聲, “卿言....我累了....你...回去吧....” 他凝視窗外,雨幕一片接著一片,鋪天蓋地,綿綿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