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許 第26節
梁徽輕諷地勾了勾唇角,長公主果真厲害,這才回來幾天??? 祝知宜下午被長公主那么一句“他捧著你你也找不著北”當頭一敲,也覺得自己規矩越來越松散,尤其是夏露節后,與梁徽熟悉了許多,不知怎的,很多時候和場合便忘記了君臣之禮,梁徽這人好似有種莫名的魔力,總在不經意便叫他循守了十幾年的綱常禮儀忘了個九霄云外。 私下倒也就罷了,被外人識破看穿總叫他覺得不妥。 此乃人臣大忌。 梁徽進門時的笑意褪去幾分,淡淡道:“你既做不慣這些何必勉強,我來又有什么關系?” 祝知宜搖搖頭:“人多口雜,人言可畏?!?/br> 梁徽沒再說話,食指有一搭沒一搭點在桌子上。 祝知宜向來心里藏不住事,有話直說:“今日邀皇上來是有事想問?!?/br> 梁徽手指停下來:“南部兵權之事?” “是?!闭劶肮?,祝知宜正經認真起來,公主走后他坐立難安憂思苦慮,苦思冥想總算小有所獲,又查閱歷朝舊典忽尋得佐證,原是數朝之前早已有番國用過此法,只是尚未推廣延行就被改朝換代,也就不了了之,亦顯有官籍記載。 祝知宜尋了佐證依據心安了些,埋頭洋洋灑灑寫了長篇折子,斟酌了許久忍不住同梁徽說,“皇上若是怕邊將擁兵自重,仿南唐三越設節度使如何?將人、財、政分出去,只留兵權調度給將領?!笨倸w還是那套制衡的法子,這是他能想到現下最衡平緩和的法子。 梁徽沒說好與不好,只冷淡彎了彎唇角,輕輕柔柔道:“公主就這般迫不及待?” 祝知宜一怔,心知他誤會,忙道:“不是一一” 梁徽打斷他:“朕明明可以收權、奪權,何必只是限權?”一勞永逸不好么? 祝知宜馬上道:“臣以為,現下斷然奪權,定引起眾將心生不滿,易生事端?!逼查_他和公主與師兄的私情,他也不贊成貿然的兵權更迭,梁徽手伸得太長太快,可沒考慮到拿到手后自己抓不抓得穩,“且后繼無力,朝中武將暫未有能擔得起大任者,屆時青黃不接,恐內憂外患,還是緩和衡平為上計?!?/br> 梁徽定定看著他,目光幽沉漆黑,仿佛要望到他眼里、心底去:“朕不動他們,可誰能保證,他們也不動朕?” 歷朝武將趁皇帝式微之時趁火打劫兵變立藩的先例還少么? 多少功高震主的老將、大獎目中無主,視天子為無物,手上沒有兵權的皇帝,別說調兵遣將,就連武將進京述職都皇帝都得看他們臉色。 且不說毫無交情基礎的君王和重將是沒有任何信任可言的,即便是相識了數十載的君臣尚且彼此猜忌,梁徽又不是一般的生性多疑謹小慎微,怎能容許任何潛在的威脅潛伏高榻之畔。 有此良機還坐以待斃,那不是梁徽。 且這不僅僅是武系的問題,朝堂是一個整體,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武將是否受控決定皇帝在文臣那頭的話語權,武將面前的廢物,等于權臣面前的傀儡,梁徽絕不可能任自己淪落至這般人為刀俎我為魚rou的難堪局面。 他神情淡淡的,甚至還顯得幾分平靜溫和,唇邊卻有輕諷的笑意:“怎么?是清規給他們作擔保么?” 祝知宜心頭大跳! 這話太重了!僭越至極! 這種事誰能做擔保? 事關江山社稷國祚運系,怎可系于他鴻毛之言,況且,即便他公主與師兄沒有謀逆之心,那他們那些部下將領呢? 誰又能保證四十八支精悍校騎百萬雄師都認這個根基不穩甚至有些四面楚歌的新主子? 公主師兄沒有異心,那些軍功赫赫的將領就會忠心嗎?會聽梁徽的話么? 祝知宜看著梁徽嘴角含著冷意的淺笑,頓時心驚膽寒,脊背生涼,忙站起身拱手作揖請罪:“皇上恕罪,臣并無此意?!?/br> 梁徽看他那副驚弓之鳥的樣子,笑越來越冷,這才幾天,那個在樹上和他一人一口一個糖葫蘆的祝知宜怎么就不見了,給他留下這么個一口一個“皇上恕罪”的大梁君后。 “真無此意么?”梁徽垂眸,他原本也沒真下了決心要把公主駙馬如何,他還沒那么心急,沒做好萬全準備他絕不會輕舉妄動,可看著祝知宜這副急著為旁人算計爭取絞盡腦汁的樣子他心里就跟臘月寒天里被砸了個冰窟窿。 梁徽笑笑,好像習慣了似的,自嘲道:“你們都有情有義肝膽相照,唯獨朕工于心計狼心狗肺?!?/br> 祝知宜聽他說得難受,心如刀絞,嘴角抿得極緊。 這非他本意,他從不認為這件事上誰有錯,不過是身份不同,各有立場,他也不過是凡夫俗子,在這個位置便逃不過權勢與情誼的拉鋸博弈。 他只能盡量撇開種種私情,客觀鄭重地再三思量,向梁徽提了一個自以為兩全的法子。 可世上安得兩全法? 喉嚨疼得厲害,祝知宜好一會兒才找到聲音:“臣沒有這個意思——” “清規就是這樣幫朕的?”梁徽卻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摩挲了一下瓷碗,輕聲問,“朕還以為是像公主幫駙馬那樣幫?!?/br> 那日在燈火搖曳的江岸,祝知宜那句“神佛會幫你,我也會幫你”他記了很久。 沒有人對他說過“我會幫你”,他此前的人生也從不寄望于有人會幫他,在他被冷宮掌司磋磨鞭打衣不蔽體只能作低伏小恥辱茍活的時候沒有,在他出宮后被追殺得遍體鱗傷鞭斷了兩根肋骨的時候沒有,在他被毫無尊嚴地囚禁在王府仰人鼻息供人作踐取笑時沒有。 梁徽信奉弱rou強食,信奉成王敗寇,別人永遠是靠不住的。 可因為說這句話的人是祝知宜,所以他想信一次,他也想要那種濃烈熾熱的忠誠,想要不問緣由的偏愛,想要永不背叛的信賴。 他從來沒有得到過。 梁徽自知自己的分量輕,也不是要祝知宜如何拼死拼活護著他、如何死心塌地向著他,他只是想要一點點偏袒的甜頭,一點點就夠了,哪怕祝知宜只是說一句場面話“我是向著你的”哄騙他,他也會信。 可是祝知宜的心里放了太多人太多事,黎民蒼生,舊日恩人、祝門同袍,再往后數多少也數不到一個萍水相逢逢場作戲無足輕重的梁徽。 祝知宜說祝他得償所愿,想要的都得到,這世上哪兒有這么好的事,他不該太貪心,一個出身卑微的螻蟻也敢肖想那些在天上的東西。 不會有人那樣對他。 永遠也不會有。 第41章 但是祝知宜 祝知宜站在梁徽面前,還僵持著原本請罪的姿態,心里好似有很多話要說,可又不知道要說什么、怎么說,他看不懂梁徽,也理不清自己。 梁徽沉默著,心頭忽而襲來一陣疲意,算了,他揮了揮手,免祝知宜的禮,站起身冷靜利落道:“節度使之事君后寫個折子遞到御書房,南部兵權之事朕會考量?!?/br> 他說“君后”祝知宜還愣了下才反應過來,請罪的禮沒放下,梁徽也由得他僵站著,只道:“但是祝知宜——” 梁徽很少直接這么叫他的正名,祝知宜現在才知道梁徽不叫他的字的時候語氣原來可以這么冷漠:“朕可以明確告訴你,兵權朕是一定會動的,”具體怎么動、何時動再議,“你也可以直接告訴朕那位姑母,先帝時邊將擁兵自重各據一方的時代結束了,她再不接受,也得面對?!?/br> 祝知宜心里明白,這是最好的,他也贊成,他只是想竭盡所能讓變革之法可以再緩和懷柔些。和屯田、舉薦這種自下而上之令要大刀闊斧一氣呵成不同,兵權更迭自上而下要以穩當先。 祝知宜站在原地看著梁徽隱入夜色的背影,久久未動。 看梁徽進去不到半個時辰又出來,守在門邊的張福海心下暗道不好,著主子繃得極緊的下頜又一句不敢多言,弓著腰跟上。 恰逢遇到玉屏領著一群宮人走來,菜還沒上完人就要走了,鳳隨宮的人都暗自心驚,各生猜測,是不是君后惹怒了皇上。 當頭的玉屏惴惴請了安。 梁徽看都沒看她,不知對誰說了句“那湯冷了,你拿下去熱過再讓他喝?!北愦蟛阶吡?。 “……”玉屏心放下了幾分,等皇上的背影徹底不見了,才轉回頭擺出掌事大宮女的威嚴,面色肅穆道,“閉緊嘴巴,今夜之事漏一絲風聲,我就當是你們傳出去的,屆時連坐,通通領罰?!?/br> “喳?!?/br> 次日,長公主祭宮祠,帝后陪同,上了香后,于松齡園設宴聽戲,長公主跟吃了火藥似的點的都是些打打殺殺、糟糠之妻棒殺負心漢的本子。 《云鳳掛帥》、《玉芳亭叱夫》、《清君側錄》…… “……”駙馬是個儒將,聽到后邊都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梁徽祝知宜笑笑,眉宇無奈。 祝知宜道:“無礙,公主盡興才好?!?/br> 公主眼緊盯著戲臺,余光卻掃在主閣上,那二人全然沒了昨日那股子黏糊親呢,心道她這狗侄子對祝清規也不過如此,但凡涉及到了些利害糾葛便同人撇得干干凈凈,果然是個虛情假意的,長公主嗤之以鼻,祝清規還信誓旦旦他們是玉戈之盟千斤之諾,呸,這盟友半點不牢靠的。 臺上咿咿呀呀唱著,宮人來報,說是太后來了。 祝知宜頭疼,昨日司禮監去問,這位女祖宗擺足了架子,不肯給公主面子,斬釘截鐵地拒了,這會兒又心血來潮來這一出。 祝知宜命人設座。 佟后排場擺得足,和長公主從閨閣爭比到宮闈,從衣飾妝扮比到娘家夫家,再到如今這個年紀,互不認輸。 兩人水火不容,公主慣會揪著人七寸往死捏:“皇兄不在了,太后怕是曠得很吧?天天扮得這樣妍麗雍容,臣妹還以為皇嫂還惦記著什么呢?!闭f著眼便往梁徽身上瞄。 佟后長甲陷入手心,場面一時異常難看,祝知宜身為君后不得不出面調和,他頂得住前朝的詭譎洶涌,沒處理過一地雞毛的家長里短,下意識看向梁徽。 梁徽今日罕見地置身事外,一上午面色都淡淡的,蹙著眉,唇抿著,手指藏在桌下不經意地顫。 他極其抗拒這種場合,小時候每每后宮的女主子們聚在一處爭風吃醋玩鬧取樂之時便是他同母妃遭殃受辱之時,他母妃地位卑賤,“不知廉恥勾引天子”,是宮中人人打得罵得的過街老鼠。 他不怕什么位極人臣的權相將領,不怕虎視眈眈的宗親王公,?卻自小就悚先帝后宮那幫女主子,折磨人的花樣一個比一個厲害。 宮婢沒有養育皇子的資格,梁徽被轉手過許多個“母妃”,寄人籬下仰人鼻息,女主子們不高興了刷他巴掌是常有的事,尖利的長指甲劃破臉,又痛又腫;那些太妃的皇子公主可以將他當做“人狗”騎著玩兒,鞋踩著他的肩,骨頭疼得咔咔作響,或是把他關起來餓幾天再往地上或水里扔塊吃的,讓他爬過去撿,一群人看得拍手大笑。 誰都可以來打他一頓踹他一腳,笑他欺他辱他……經年未愈的血淋淋的痛苦和食不果腹的饑寒刻進他的心里腦里骨里rou里血里。 祝知宜有些擔憂地輕喚:“皇上?!?/br> 梁徽似是陷入了某種情緒,并未理人,祝知宜只得低聲叫:“梁君庭?!?/br> 梁徽忽而驚醒,從那種陰冷的情緒中抽離出來,他抬起頭來那一眼叫祝知宜很久很久以后也不能忘記。 那樣濃烈絕望的屈辱、決絕不甘的恨意和一絲藏不好的……委屈,叫人心驚,也心生憐惜。 最講規矩的祝知宜有一瞬間昏了頭,冒著被發現的風險將廣袖遮掩著去桌下碰他的手,用力地握了握,很輕地問:“梁君庭,怎么了?” 梁徽迅速斂了神色,仿佛方才那個眼神只是錯覺,他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垂眸淡聲道:“沒怎么,聽戲吧?!?/br> 祝知宜手心一空,心里也空,茫然地看著他,梁徽面無表情看著戲臺,任由太后公主爭斗,冷眼旁觀一言不發。 到底是公主氣焰更盛,取了上風,下了戲閣頗為得意地同祝知宜道:“也就是你脾氣軟,受著她那矯作的性子?!?/br> 祝知宜剛想解釋,她又說:“你當她是女眷和長輩讓著,人家就領你這個情了?” “佟家有省油的燈?”長公主冷嗤,“那可是個真瘋子,你進宮這么久,當真沒看出她的心思來?” 祝知宜驀然想起木蘭春獵時不小心聽到的話,心里閃過幾分猜測,猶疑,問“什么? 長公主只覺他呆傻,點了點他的榆木腦袋,看好戲的語氣:“她未出閣時去白馬寺上香遇上流匪,得人相救,你猜是誰?” 祝知宜不是不吃驚:“梁徽?” 長公主諷笑:“當時我這好侄子被流放宮外呢,見義勇為一回竟救了自己未來的后母?!?/br> 祝知宜心中莫名沉沉的,靜了片刻,輕聲道:“梁徽不是見義勇為的人?!?/br> 那便只能是他算好的。 第42章 霜露堪落 彼時梁徽應該是也沒想到最后自己真的當了這個和佟家水火不容的皇帝,只不過想要丞相府賣他這落魄皇子一個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