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許 第25節
赫蘭公主身份尊貴,大將軍戰功赫赫,帝后親臨城門迎見。 赫蘭公主比祝知宜母親虛小幾歲,兩人是手帕交,算是自小看著祝知宜長大,自祝家出事后,又一力保下他,如母如姐,有護佑之恩。 反倒是梁徽作為其嫡親侄子,與她無甚交集,形同陌客。她對這位登基前名不見經傳的五皇侄甚至連印象都無多少,這人仿佛是在先太子倒臺、八皇奪嫡玉石俱焚后忽然殺出來的,橫空出世,一舉登機,才能、品性俱不了解。 長公主與佟太后相互看不上眼,宮宴上,兩人夾槍帶棒,明槍暗箭,都是正當茂年的女主子,身份顯赫氣場剛強。 “嗤,她未出閣時便處處比不過我,今時今日竟還不死心?!遍L公主這些年隨大將軍去了邊疆,本就直率的性子又染上幾分英颯,更加愛憎分明心直口快。 祝知宜陪她在鳳隨宮散步,好笑又無奈地搖頭。 “你呢?在這宮里過得如何?” 祝知宜說:“挺好的?!?/br> 長公主過了庭院,進了偏廳,穿堂風過有暗香,她隨口問:“你種牡丹?” 她離京的時候祝知宜如行尸走rou麻木度曰,自己都快枯竭而死,今日竟有閑情逸致養起花來了。 祝知宜微怔,隨口答:“皇上種的?!蹦档?、墨梅、睡蓮,還養了金魚,梁徽當真是精力充沛,日理萬機也不忘折騰花花草草。 長公主手一頓,抬眉,掃了一眼他這偏廂,還未拋光的玉雕、新上色的花燈、做到一半的木梳,淡淡道:“不太像你的風格?!?/br> 太……溫馨了,風花雪月的,和祝知宜很不搭。 以前她到太傅府找蔣婉玩也進過祝知宜的書房,七八歲的小人兒,什么玩的都沒有,書房簡潔、冷清,一進去人下意識屏氣凝神正襟危坐,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 “皇上時常在你這兒留宿?” 在她審視暗藏嚴厲的目光中,祝知宜竟生出一絲莫名的心虛,含糊其辭道:“也不算時常?!?/br> 長公主回想起方才宮宴上梁徽為他遞帕換茶,靜默片刻,問:“清規,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她說話向來不大好聽:“梁徽捧著你,你也找不著北了?” 祝知宜心頭大跳,如警鐘轟然,皺眉:“我沒有?!?/br> “沒有你這么起勁兒幫他做什么?”她身處千里之外,朝堂之事卻一清二楚,多少人恨這位風頭正盛的給事中恨得咬牙切齒,“他拿你當靶子,你還要謝主隆恩,蠢不蠢?” 祝知宜如實道:“公主,我有所求,我們是互惠互利?!?/br> “況且我所做之事,與民有利,我問心無愧?!?/br> 長公主氣笑:“是,你問心無愧,你要做賢臣,可他梁徽要的是一個賢臣么?他要的是一把聽話的刀?!?/br> “用完他還會留著你么?” 祝知宜哭笑不得:“公主,你這親侄子在你眼中,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殘酷冷血殺人如麻的暴君么? 長公主諷刺一笑,眼中流露蔑視:“他是什么樣的人我不知道,但他打算瓜分駙馬南疆的兵權以媚武將你知道么?” 祝知宜一愣,他沒聽梁徽說過。 長公主直視他:“祝清規,駙馬之后,下一個,你猜是誰?” 祝清規沉默,干燥的唇張了張,沒出聲,長公主拍拍他的肩,輕聲幫他說:“自然是你的好師兄,北部神將,祝連墨啊?!?/br> 第39章 家學淵源 祝知宜眼睛微睜,道:“皇上有皇上的用意,這件事我先去——” “哈,”長公主怪笑一聲打斷他,陰陽怪氣可能是梁家家學淵源:“你倆不是’互惠合利‘的合作者么?怎么人家半個字沒跟你提?!?/br> “……”祝知宜無話可說。 公主傲慣了,講話直白難聽:“你一腔熱血自作多情把人當并肩作戰的盟友,人家可沒把你放在眼里。自個兒傻傻被蒙在鼓里,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br> “……” “梁徽可是從開春就在密謀這件事了,風聲也是他放出去的,不然你以為春獵的時候那群武將為何會突然對新君示好投誠?!?/br> 祝知宜抿唇,梁徽確實從未向他全盤托出過他的謀策,一國之君要做什么也確實不用向他這個臣子稟告。 長公主向來心高氣傲,和這位身世上不了臺面的皇侄無甚感情,也對他半路殺出撿漏的手段不太看得起,何況她自小得寵,父兄視為掌上明珠,駙馬也敬著寵著,還從來沒有人敢在她手上搶東西。 “他在洗牌,從文臣至武將,從頭到尾從里到外大換一回血,瓦解世家,蠶食舊勢,一步一步,收歸大權?!?/br> 祝知宜啞口,客觀分析:“從他的角度,這也沒有錯?!?/br> “是,他沒錯,那你覺得他會命誰去收權?”長公主yin浸宮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要個身份尊貴的、他信得過的、我和你師兄又舍不得發難的人?!?/br> 祝知宜沉默。 “他從一開始便想好了,招安你,利用我們對你的不舍與疼惜?!?/br> “真是下得一盤精妙的好棋?!?/br> “物盡其用,兵不血刃,滴血不沾,好處占盡?!?/br> “祝知宜,你多好一把刀,自己送上門?!?/br> “刀可是不能有感情和偏向的,”長公主久居上位,語氣咄咄逼人:“清規,你要為了他來收本宮的權么?” 祝知宜瞳孔一縮,公主于他有大恩,他自問有愧,恩將仇報嚴重違背他為人處世的原則。 長公主冷笑,明明白白告訴他:“我和駙馬逃不過,你師兄也逃不過,我們沒了兵權還有爵位,你師兄還剩什么?” “你自己呢?” “當初送你進宮,只想把你送到個養尊處優的位置,你何苦摻和進這些腌臢事來。沒有你,本宮自有對付他的法子?!?/br> 祝知宜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 長公主拿起桌上那把做到一半的扇子細細摩挲:“本宮這個好侄兒,該說他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不自量力,他真以為就憑他現在能吞下南部和北疆么?” “他以為硬是強行生吞了這口肥rou就高枕無憂了么?那些血戰沙場出生入死數十載的老兵老將會真心服他一個毛頭小子?他斷然奪了權,后續的爛攤子誰來收拾?” “又是你么?祝知宜,你去給他推行屯田,把自己最后的底子搭進去,得罪了滿朝文官還不夠,如今又去招武將的嫌,你可真夠身先士卒鞠射盡瘁,你到底要為他做到何等地步?” “???!你回答我!”長公主提高聲音,痛心又恨鐵不成鋼地質問他,“當年本宮跪了一宿朱雀門給你保下高祖的恩賜是讓你這么糟蹋的么?祝知宜!本宮就希望你平平安安衣食無憂,你非要去幫他殺妖除魔,染一身腥?!?/br> 祝知宜唇抿成一條線,喉嚨哽痛,低聲說:“公主,我不是為他?!笔菫樘煜掳傩?,為祝門冤魂。 長公主不屑嗤笑:“所以你就活該任他玩弄于鼓掌?任他利用我們對你的疼愛和心軟?” 無論換了誰,公主與連墨都少不得刁難,說不好還會兵戎相見,屆時局勢生變、朝廷動蕩,梁徽一介根基不穩的新君是絕冒不起這個風險的,穩定是最重要的。 所以,他選中了祝知宜。 祝知宜就是最合適安撫舊勢的人。 無論是長公主還是祝連墨都舍不得傷一分一毫的人。 梁徽究竟是從多久之前就在打這一步棋的主意了?步步為營,埋伏時間之長、心思之深令人生懼心底發寒。 “你如此信任袒護他,他何曾想過你的處境與兩難。我們若順著你,那他便不費吹灰之力將兵權收于囊中,若我不給你這個情面,那我們多年情誼必會生隙。還是說,他都懂,他都知道,但他根本不在乎!” “祝清規,別說你看不明白,他就是要你我刀戈相見,他就是要你孑然一人、孤立無援,他就是要斬斷你所有的退路,最好你毫無倚仗無靠無依只有他一人!他才更放心、更安心?!?/br> 公主的一字一句、發聵之聲如鐘鳴撞入祝知宜耳膜,震得他心頭大撼。 “他把你、把我、把我們之間的感情算得清清楚楚,何其心思歹毒面目可憎?!?/br> “如此工于心計、算計感情之人,你竟也敢信他,祝清規,你圣賢書讀傻了!” 長公主索性拆完了那層窗戶紙:“祝知宜,你們從來不是什么平等合作互惠互利,你是自欺欺人,還是一一你在賭嗎?梁徽許你那些不值當你為他做到這一步,”無論再過多少年,祝知宜在她眼中始終還是那個憂郁多思、沒有長大的孩子,長公主緩和了面色,嘆氣:“清正平反真的那么重要么?值得把你自己都搭進去?” 第40章 世上安得兩全法 “事情過去那么久了,你到底要什么時候才能走出來?” 長公主自覺對不住昔年托孤的手帕交:“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瞞著阿婉帶你去看雜耍,你問我那個戲子在干什么,我說他在走鋼索,你現在就是在走鋼索!” “每一步都走在風口浪尖上,你已經陪那個混蛋走得太遠了,你知不知道前邊是什么?是懸崖深淵,你真當我一介深閨婦人什么都不懂?我再囿于深宮也比你年長這許多,現下朝怨聲浪已非你或者他能控制的了,再不止步就真的來不及了,彼時等那些人怒極生變之時,他是皇帝,自不會敢有人對他如何,你呢?你是什么?你真想當這大梁的商鞅,或是那被萬箭穿心的秦衛么?” 這些話長公主憋很久了,從南疆一路到京城,不吐不快:“當初阿婉求我冒死救你,是為了讓你好好活著,康健平安、順遂無憂,你這般,叫她九泉之下如何安心?如何對得起當初她滿頭鮮血拼死闖入宮中去見我那一面?!?/br> 祝知宜想起母親、想起祖父、想起同門三百英靈,心頭大哀,魂殤悲拗,眼尾忽地有些發紅,又被他生生壓下,喉嚨艱難滾動,垂著頭,良久,才擠出低低一句:“清規不孝?!?/br> 公主拍了拍他的肩,又聽他啞聲說。 “可是,公主——” “若是什么都不做,真叫我比死了還難受?!?/br> 長公主心頭一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許久,開口:“固執?!?/br> 祝知宜斂了神色,喃道:“公主便當我冥頑不靈吧?!狈凑膊恢灰粋€人這么說他了。 公主氣得沉默。 “兵權之事就交與我吧,皇上是有野心,但不會莽撞行事,公主不必太過憂心?!?/br> 兩全之策不一定有,緩和之計他可以做到。 梁徽接見南部將領,忙到時才歇了口氣,張福海來稟:“皇上,風隨宮派了人來問,可要一同用膳?” 梁徽挑了挑眉,有些詫異。 公主回宮隨行人多口雜,他早幾日已搬回了御書房。 祝知宜鮮少會主動邀他,他那清高性子做不來這等媚君邀寵之事,腦子里也根本沒那個概念,基本無事不登三寶殿,若是梁徽不主動去找他,他十天半個月不見自己一面也行。 今日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梁徽下午被那些個陽奉陰違的老滑頭氣出的郁悶散大半,唇畔含著點笑,挺矜持地對張福海道:“那便去瞧瞧吧?!?/br> 張福??戳搜壑髯訝斈锹N得老高的眉梢:“哎,得嘞。 梁徽到時,湯剛熱好。 “朕還以為清規要同公主敘舊,不便叨擾?!?/br> “敘過了?!弊V苏埶献?,布了茶湯,梁徽看著他那不甚嫻熟的動作,挑了挑眉,“朕來吧?!?/br> “還是臣來吧?!?/br> 梁徽瞭起眼,看著他,心頭微跳,隱隱有種溫水里的蛙忽然要跳起來的預感。 祝知宜平時不會拒絕他順手的服侍和伺候,他好不容易讓那么古板規矩的一個人潛移默化養成適應他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