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許 第11節
“……” 宣和殿上,文武百官、各國使臣、公子嬪妃、禮樂司儀俱就位等候多時,時近卯時,正殿門才開,大梁皇帝攜君后上座,兩道高挑人影在萬眾矚目下一步一步登上漢白玉階。 金殿大道那般長一條,任是誰都看清楚了,不是一前一后,是肩并著肩,皇上的手還牽著君后的。 只有祝知宜自己知道,寬袖下的那只手根本不能叫“牽”,是“拽”,進門時他就覺得于理不合,君后當落后帝皇一步之距,他慢了半分,梁徽任性得很,偏將他拽到身側平步,這是擺明了留把柄給言官寫。 面上帝后情深,私底下兩只手都用了力較量,一人掙,一人追,他腕骨一轉,梁徽直接將手指插入他指根扣死,看似柔情,實則強勢霸道。 祝知宜哭笑不得,不知道方才路上那句話惹到了他,無奈看過去,梁徽亦似笑非笑看回來。 “……” 看來是真不大高興了,祝知宜也就只得任他牽著了,言官……言官再說吧。 梁徽看他不掙了,又變了個笑意盈盈的溫潤模樣。 “……” 大梁皇室每年有木蘭春獵的傳統,今年開春早,又正趕上各國來使朝貢,欽天監便把日子提前半旬,借此一展大梁地大物博國力國威。 往年木蘭春獵都由司禮監統籌、三司九庫協助,如今幾宮長官都收歸在新君后麾下,擬名冊、定路線、防守、圍獵祝知宜事事親力親為。 這是他走馬上任后第一回 承攬這樣大規模的盛事,心中多少有些沒底,又恰逢邊屬國使團來朝,人多雜亂,只盼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司儀宣讀了出行的日子時辰,下頭紛紛議論起來,席座上的都是三品以上的朝官還有一些宗室皇親,都在出行之列,幾國使者也第一回 參與這等天朝盛世,頗有些興奮。 馬背上的部落胡勒烈顏皇子爽朗笑道:“早聽聞木蘭圍獵場面之盛,集天下英雄俊郎,天朝物博,龐獸珍禽無奇不有,壯闊偉觀,四海皆具威名,不想今朝竟得以隨行,胡勒烈顏倍感榮幸?!?/br> 他言行坦蕩,即便是恭維亦顯得真誠,其他小國小部紛紛應和,如此一來,未言一詞的潦南使被襯得事局之外捉襟見肘。 胡勒烈顏身量高大,年紀卻不大,若在大梁皇室還是未出南書房的少兒郎,看得出來是真對這圍獵盛行興致勃勃,潑身的豪邁少年氣露出來:“承蒙深恩,臣愿以胡克族的契骨青羽弓和金戈雪茅獻予圣上與君后,預祝木蘭圍獵之行順遂?!?/br> 爽朗、會行事、不拘小節,祝知宜摸了摸白玉瓷杯邊緣,胡勒一族能得大梁青眼與器重不是沒有原因的。 梁徽勾了勾唇角,淡聲笑納,回禮以金士鐵蓮流星斧與軟錦索鞭,他的年歲與御殿下的烈顏王子相仿,可那股沉穩持重的氣場和對方張揚豪邁的勁兒截然不同。 下了朝堂,梁徽去議事閣,祝知宜往司禮監,途中遇上使團一行,御理藩司大掌事公公正領著一群人參觀皇家園林湖庭景苑。 眾人都見過祝知宜的厲害,安安分分行了禮,唯得那烈顏皇子在他轉身時叫住他:“君后?!?/br> 祝知宜回頭,胡勒烈顏在一群人中鶴立雞群,神采奕奕,邁步過來行了個極其標準的漢禮。 祝知宜抬手請起,對方看著自己又不說話,挑了挑眉,率先開口關囑道:“烈顏皇子來京可還適應?”聽聞第一日便有來使舟車勞頓水土不服被送去太醫院。 烈顏收回神,笑出一口白牙:“皇都很好,臣很喜歡?!?/br> 祝知宜也笑了笑:“那便好,有什么需要的便吩咐弘公公?!?nbsp;他寬和的笑很柔和,一雙觀音眼黑白分明,坦誠磊落。 “謝君后,”烈顏皇子聲音放得比方才輕許多,上身微傾拉近了些距離,與他閑聊一般,“連墨將軍在巴木達牧場大戰北羌勇士,個個心悅誠服,在我父汗設宴時他說自己他本人在大梁還算不得什么勇士,說大梁皇室木蘭圍獵才是匯聚英俊奇才,臣今日終得一見?!?/br> 祝知宜打量他,十七八的少年人,在朝宴上勉強能裝扮好藩部皇子的進退得當,私底下也遮不去本性中的愛說愛笑。 祝知宜忽而想到金殿大堂之上的梁徽,同是皇子出身,相仿的年紀,梁徽大多時候是沉穩溫和的,他的笑也與列顏的很不一樣,乍看令人如沐春風,實則高深莫測,只有做手工或者玩雪時真實純粹幾分。 不知道為何忽然想起這個,祝知宜收神笑笑:“看來大將軍在北羌樂不思蜀?!?/br> 烈顏皇子望著他的笑容,很淡,緩緩開合,讓人想起江南湖心的一瓣蓮,高潔無塵。 他別過眼,很誠懇道:“北羌雖不比大梁秀景奇珍,鐘鳴鼎食,但也不乏壯闊偉觀,若是君后日后巡臨,臣定當作親自作陪?!?/br> 祝知宜也不扭捏,爽快應道:“好?!?/br> 使臣一行那頭有人看過來,祝知宜也直直看回去,大梁國風開化,皇都民風開放,即便男女亦無諸多大妨,他雖是后宮之人,但是男后,就更無避諱前朝、使臣之說。 烈顏皇子在北羌已聽聞許多祝知宜的傳說:“木蘭圍獵君后也會下場比試么?” “怎么?” “連墨將軍總夸他師門有一骨劍奇才,且文武雙全,說得多了北羌盡知,臣聽得多了便也總想與之切磋比試?!?/br> 這是下戰書么? 祝知宜自然不會自損國威,從容淡道:“那本宮拭目以待?!?/br> 烈顏得了允諾,更興致勃勃:“今早那契骨青羽弓君后試了嗎?射獵護身皆很是輕便?!?/br> 祝知宜道:“殿下有心,本宮回去便試一試?!?/br> 鳳隨宮。 玉屏進來剪了兩回燈芯,祝知宜執筆,蹙著眉,出行名冊明日便要定下交至內務府,伴君圣駕的人選抉擇甚為微妙,祝知宜歪著頭默默盤算,糾結良久。 君妃佟瑾、君儀沈華衣是落不下的,若是無此二人,言官即刻就要給他記上一筆“妒后”。 隨軍護衛是丞相的人,那太后也撇不開,是個麻煩,但亦是護盾,有她這位“佟家人”在列隊之中坐鎮,丞相若是想要生事也會多幾分顧忌。 其他的……就讓梁徽自己選吧,看看還需要帶上誰。 祝知宜最是利落速決的性子,此事不決今夜他定輾轉不得好眠,索性直接讓喬一前往御書房通報。 祝知宜到的時候梁徽正在批閱奏折,張福海早就備好了暖爐和熱茶。 祝知宜匆匆接過道了謝便正色同梁徽說起正事。 “佟君妃車馬轎制從二品,沈君儀善射,配馬、箭齊、護盾從三品,至于太后,先朝有例,從正宮……”祝知宜滔滔不絕了半晌,抬頭只見梁徽側頭凝他,一語不發,心頭一跳,他問:“皇上,怎么了?” 作者有話說: 小祝:整一個無語住 第16章 擬定名冊 “無事,君后繼續,”梁徽面無表情給他斟了半杯茶,溫聲道:“潤潤嗓子?!?/br> 縱是祝知宜再遲鈍亦感受到了不對,他語氣漸緩下來, 斟酌著問,“后宮伴駕名冊大致如此,皇上若還有人選直接添上名字即可?!?nbsp;梁徽略略掃了兩眼,目光停在使臣那頁,答非所問:“位列次座是司禮監的安排還是君后的意思?” “是臣愚見,”祝知宜直直迎上他漆黑的目光:“有何不妥,請皇上賜教?!焙苷\懇的語氣,脊背卻不自覺挺直,明明梁徽與他年歲相仿,但有那么一個瞬間,他仿佛回到被先師拷問功課、對答互辯時的緊張。 也只有這種時刻,祝知宜才無比清醒地感受到,他們不是單純的合謀者,更是是君臣,即便是各取所需,也并不在一個平等的高度上,他的所言所行需要受到對方的檢閱、得到對方的滿意,梁徽是他平反唯一的倚仗,但他卻不是梁徽唯一可供選擇的刀。 梁徽垂目略過冊上位列第一的北羌胡勒烈顏,這意味著,烈顏皇子的列隊、位席、距離都離大梁皇室最近,祝知宜目光也追過去,細細反思了一遍,自認為這樣安排并無不妥。 北羌無論是在使臣規模、與大梁的關系還是進貢誠意上都當名列首位。 梁徽沒說話,食指有一搭沒一搭點著花紋名冊,祝知宜覺著自己的心也跟著不上不下。 過了半晌,梁徽勾了唇角,極淡:“無有不妥,清規辛苦?!?/br> 祝知宜一顆心卻沒有放下,看向梁徽,對方仍是溫溫和和的,笑意卻未達眼底,話題一跳:“清規可是和朕一輛馬車?” 問得好隨意,祝知宜就答:“是?!?/br> 梁徽眉宇剛舒展半分,又聽他認真道:“木蘭春獵耗資良多,勞財傷民,當節源儉行,抵遏鋪張陳奢,君后共車以供表率?!?/br> “……”梁徽半口順下去的躁氣重新浮到嗓子眼上,他扯了扯嘴角,噙著并不真實的笑意:“清規所言極是?!?/br> 祝知宜聽不出來他是真贊成還是假敷衍,就閉嘴不說話了,梁徽忽而敲敲案牘,道:“那朕再加一人?!?/br> 祝知宜眉眼一抬,似是有些訝異,但也只是一瞬,那點驚便轉瞬即逝,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驚訝什么。 梁徽眉峰微挑,這回的笑倒是真心實意,偏生被祝知宜看出了一絲……惡劣? 他不確定。 “怎么?”梁徽問:“難不成清規真的一直覺得朕不會添人?” 祝知宜心頭一跳,莫名地,有些生氣,倒不是在意對方真的要添什么人,而是梁徽那種貓逗弄鼠的態度,肆意試探,來去自如,游刃有余,好整以暇等自己露盡狼狽相。 梁徽何必這般對他。 祝知宜氣惱對方這樣惡意捉弄他,更氣自己不慎顯露的訝異猶疑、氣自己確實不曾想過梁徽會真的提出添人,往常這人從來都是全憑他做主拍板,所以他理所當然了,此乃大忌。 祝知宜嘴唇抿成一條線,恭敬又疏離:“臣不敢?!?/br> 梁徽最煩他這幅油鹽不進目下無塵的模樣,他不順心也絕不容旁人順心,偏還笑得溫和平靜:“清規可知朕要加上誰?” 祝知宜看了他兩秒,語氣平直道:“傅君容?!?/br> 他未算上此人倒真不是因為什么私心,只是秉持克檢原則,多余的名額都裁了,就連出行的侍從也減了大半。 祝知宜不知心底那一瞬落空和躁意緣由為何,只覺梁徽這般莫名其妙陰陽怪氣質疑、試探、逗弄他叫人寒心,他為這名冊從晌午便未踏出過書房一步,不說盡心竭力也算是盡職盡責,兢兢業業,晚膳未用便匆匆趕來,誰知一腔熱血被迎頭澆上一盆冷水。 梁徽尤不做罷,隨口道:“此次出行乃傅褐領隊,他們兄弟二人久未相聚,朕看不如便擢其位次,居帝后車轎之尾,如何?” 祝知宜默默看他一眼,這意思是居然還要將傅蘇提到太后、君妃和沈君容之前。 著實是越禮逾距了。 梁徽知他向來是最在乎禮制規矩的,又沉聲重復問了一次:“君后認為如何?” 祝知宜竟然沒有反駁,淡聲應和:“全憑皇上安排?!?/br> 梁徽的笑更冷了些,祝知宜的順從和淡然都在表明他不在意,不在意梁徽欽點加了誰,不在意梁徽對旁人的破格禮嘉。 梁徽舌尖舔了舔后槽牙,唇角還淡淡勾著:“傅褐下午跟朕說,傅君容為此次出行起早貪黑習弓箭,說是要大展身手?!?/br> 自從宣了春獵的日子,宮中掀起一番習武之風,cao練場上的侍衛、比號弄劍的皇戚,梁徽饒有興趣問,“君后呢?可還每日練劍?” 沒有,祝知宜這幾日忙得分身乏術,連用膳的時間都沒有,但他只道:“偶爾?!?/br> 梁徽笑笑,隨口問:“那把契骨青羽弓用著可還順手?” 祝知宜反應了一秒,才意識到他說的是那把胡勒烈顏進貢的長弓。 他皺起眉,目光像利箭一般朝梁徽射去,仿佛終于抓住今夜所有緣由的那根線頭。 “陛下監視臣?” 他與胡勒烈顏的談話想必已經一字不落地進了梁徽耳朵。 “君后緊張什么?”梁徽嘴邊噙著笑,很柔和地。 祝知宜自認為今日與胡勒烈顏的交往沒有任何可置喙之處,他占盡了理,有了底氣下巴也不自覺微揚起來,眉目端肅:“陛下,大梁與北羌雖歷來交好,但也非見得局勢就從此長久平穩,北羌尚未一統,零散部落者眾,時有戰亂,且各部野心勃勃,異族生性兇悍,大梁鞭長莫及,胡勒烈顏乃最聽話的一頭的狼犬,需得恩威并施,烈顏王共十二子……”” “……” 梁徽不知道祝知宜怎么就開始分析朝堂局勢了,他清楚祝知宜一向在某些事情上不解風情得如同一個七老八十蓋棺入定的老古董,但萬沒想到自己還是高估他了,這個祝知宜是當真一點都看不出來這個胡勒烈顏的心思。 梁徽唇邊弧度微僵,神情頗為一言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