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許 第10節
梁徽凝著他,微微笑了笑,把玩手上的龍雕金樽:“連墨將軍去國八載,年底該進京述職了吧?!?/br> 祝知宜心一跳,不知他何意,迎著他的目光直直對望回去。 梁徽這回沒再看他,祝知宜目光追過去,只能看到他抿成一條的唇線。 祝知宜脊背頓生冷汗。 第14章 你哪個宮的? 梁徽垂眸,他問這話也不算是嚇唬祝知宜,讓祝知宜來坐這個位置本就是看中他祝門的積威余望和門生三千,先太傅留給祝知宜的人脈和勢力,他都勢在必得,這沒什么好說的。 鐘磬琴音,觥籌交錯,陸續有人敬酒,潦南使臣方才挑釁了大梁君后,見識過厲害這會兒心有余悸惴惴不安,自罰十杯聊以賠罪。 胡勒烈顏豪邁爽朗,也各敬天子君后三大碗,祝知宜一視同仁,淺嘗輒止,他不會喝酒,但他剛剛入主中宮,根基未穩,宗親國戚、朝官老臣端著酒杯過來試探他也不肯示弱,在禮數這塊沒人能揪他的茬兒。 等梁徽應付完禮部尚書時,側頭一看,祝知宜已經眼尾微微泛紅,清眸一片水光,脊背依舊挺得很直,像一枝筆直的竹,玉立方端,面上看不出醉意,臉木著。 察覺有人靠近,又辨不出是誰,祝知宜瞇了瞇視線模糊的眼,淡聲吩咐那人:“給本宮倒醒酒茶來?!?/br> 梁徽:“……” 離得不遠的張福海心頭驚了驚。 祝知宜自顧自揉揉抽痛的額角,又提要求:“加半勺蜂蜜?!蹦遣杩?,他喝不慣。 “……,是?!绷夯兆審埜:砑恿朔涿鄣男丫撇?,親自遞到祝知宜手中,看著他喝下去。 祝知宜手抖,杯子拿不大穩,梁徽隱在袖子底下的手伸過去握住他的,才發現,對方皮膚很燙,神情也有一絲痛苦之色。 梁徽皺起眉,讓各位大臣自便盡興,便將人帶下去。 祝知宜被梁徽牽扶著,腳步發虛,半個人都倚在梁徽懷中。梁徽半抱著他溫熱的、綿軟的身軀心里有些發癢,探了探他額頭,還好,不算很燙。 喬一玉屏尾隨,幾番對視,猶豫再三,恭敬道:“皇上,還是讓奴婢……” 梁徽罔若未聞,祝知宜難受低吟了一聲,他直接將人橫抱起來,手掌還溫柔地拍了拍醉鬼的胳膊以示安撫,祝知宜就不叫了。 喬一玉屏噤了聲,眼睜睜地看皇上把自家主子帶走。 梁徽去哪兒都不喜人跟著,御書房的宮侍也寥寥,他親自伺候祝知宜擦臉更衣。 祝知宜酒醉與平素判若兩人,一本正經地……黏人,梁徽方走開幾步就被他揪著衣袖質問去哪兒,一雙觀音眼水亮漆黑,睜得很大,沒有表情,頰邊桃云粉,反而更顯純稚蠱惑人心。 梁徽晃了一秒神,聲音壓得很低:“我去給你拿衣服?!?/br> 祝知宜想了想,說:“不許去?!?/br> “……” 梁徽無奈又新奇地撥了撥他剛剛蹭亂的發鬢,這人平時從頭到尾都是一絲不茍的,醉了酒膽子也大,骨子里平時被收斂起來的傲氣沿著醉意露出來,平聲吩咐他:“倒茶?!?/br> 皇帝:“……:遵命,君后?!薄?/br> 梁徽扶他在軟塌上坐穩,為他斟茶,又喂到嘴邊。 祝知宜垂下眼,淡淡睨他,伸手抬起梁徽的下巴,梁徽朝他溫和一笑,緩緩眨眼,人畜無害,問:“君后有何吩咐?” 祝知宜反應有些緩慢,歪頭,想了想,問:“你哪個宮的? 梁徽答:“臣……御書房的?!?/br> 祝知宜思索半晌,點點頭:“哦,梁徽那兒的?!?/br> “……” 祝知宜俯身湊近,轉了轉他的臉,打量半晌:“好顏色,怪不得?!蹦茉谟鶗?。 “……,君后謬贊?!?/br> 祝知宜一副不客氣的表情擺擺手,揉著額角,甕聲甕氣:“你們主子平時都干什么???” 梁徽挑了挑眉,祝知宜居然會好奇他的事,他以為這人真的古井無波兩耳不聞窗外事。 “沒事兒,”祝知宜以為他有顧慮,拍拍他的肩:“你放心說,本宮在,不用怕?!?/br> “……,皇上一般就看看奏章、批閱折子、看會兒書練會兒劍什么的?!?/br> 祝知宜一只手支著晃來晃去的腦袋,他頭暈得厲害,又問:“平日后宮里哪位公子來得多些?” 梁徽一頓,嘴角勾起一絲微妙的弧度,看了他半晌,實話說:“皇上說御書房不許外人進,就君后您來過?!?/br> 祝知宜醉了也不傻,不太相信的樣子:“那沈君儀找皇上議事宣在何處?” 梁徽湊近了半分,很輕地回:“都在宣政堂?!?/br> “?”祝知宜眼睛微微睜大,宣政堂是宮里專門設給皇帝召見外臣議論政事的地方,在前殿大門之外,從后宮過去腳程不算近,沈華衣就住在宮里,梁徽見他不在寢宮里就算了,連御書房也不在,兜大半個圈子繞出宮門去,舍近求遠,祝知宜評價:“他是不是……腦子不好?” “……” 十九年來的恪守規訓在潛意識里拉扯著他不要胡言亂語,他自己補救:“也對,公私分明?!?/br> 梁徽心道,朕謝謝你。 他問:“可是沈君儀平日冒犯了君后?” 祝知宜大概是不善背后告狀議人,遲疑著點了下頭,又馬上搖頭如波浪鼓。 梁徽將他的手攏在自己寬大的手心里,問:“君后委屈為何不稟明皇上?” “委屈?”祝知宜奇怪地瞟了他一眼,委屈還真談不上,他抿著嘴笑了下:“誰能讓本宮委屈?!?/br> “是,”梁徽從善如流,又給他倒了半碗熱茶,“那君后為何問起沈君儀?” 祝知宜眼皮半闔,眼睫漆長而柔軟,讓人想起春日柳絮,唇珠被熱茶熏得殷紅,梁徽都以為他要睡著了,又聽聞他答非所問,牛頭不對馬嘴:“如今任蘭臺司正需要進士?會元?還是省元?” 梁徽跟不上這跳躍的思維,告訴他:“舉元即可?!碧m臺司是言官,只是名聲響、風頭盛,并無多大實權,亦無須太高門檻。 祝知宜忽而眼簾一掀,附身湊近梁徽,左右望望,確認四周無人后方才小聲道:“本宮是狀元,御殿欽點?!毕裨谡f一個秘密,又帶些微驕傲的語氣。 梁徽被那張忽而湊近的臉弄得心頭微跳,聽他孩子氣般的話覺得好笑,而后有涌上一絲心酸不忍。 這是祝知宜第二回 在梁徽面前展露朝堂之志的執念,朝中有官癮的人很多,因為權勢、因為名聲,但祝知宜不是。 梁徽靜靜凝了他一會兒,祝知宜頭忽一耷拉,他疾眼快伸手接住,撐起,扶正,祝知宜撩開眼皮,定定地回視他,似乎在等著他開口。 梁徽笑了笑,夸:“君后真厲害,先帝都親口贊過的,文采斐然,才思敏捷?!?/br> “不許阿諛奉承?!弊V伺ち讼律碜?,很矜持地說,但顯然是聽到了想聽的話,他懶懶瞭開的眼皮又緩緩闔起,像一瓣綻開又收起的蓮,眉心那點觀音痣在幽暖的燈火下,很俏。 “是,”梁徽受教,直接問,“君后可想過……重回朝堂?” 祝知宜瞭他一眼,扁扁嘴,不說話,一副’你不懂‘的樣子。 梁徽也不在意,笑了笑,捏了捏他有些潮濕的手,為他擦汗,一根一根手指撫過、擦凈,循循誘導:“若是真有此意,何不向皇上稟明?也好為他分憂?!?/br> 祝知宜眨了眨眼,視線凝在窗檐的長明燈,似在神游,過了片刻,說:“算了?!?/br> “……”梁徽問:“君后可是怕皇上回絕?” 祝知宜有點賭氣地抽出自己被擦得干凈清爽的手。 梁徽又把他手抓回來握著:“君后不問問皇上怎么知道?!?/br> “何不一試?”梁徽慫恿他:“君后也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他垂目,“或許……很多時候皇上也猜不著您是怎么想的?!?/br> 梁徽許久聽不到回音,再一瞧,祝知宜已經睡著了。 “……” 梁徽認命地給人換上干凈中衣,抱到床榻上掖好被子,才回到大殿。 作者有話說: 小祝小小聲: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我是狀元。 小梁:嗯嗯嗯,老婆就是最棒的 第15章 清規不記得了? 祝知宜宿醉一夜,頭痛欲裂,但次日仍是天光熹微便起身更衣,各國使團還在京中,日程緊湊事務龐雜,前朝后宮多少眼睛盯著挑他的錯處,祝知宜不敢有一絲懈怠。 翌日碧天放了晴,宮瓦琉璃雪痕晶瑩,幾枝殷紅的梅伸出墻角,暗香浮動,九曲回廊長橋,祝知宜繞步迎頭撞上一個高大身影。 他揉著額角看清來人,雙手一拱請了禮:“皇上恕罪?!?/br> 梁徽拿開他的手看他被撞到那一塊皮膚,微紅,沒腫,問:“頭痛? 祝知宜搖搖頭:“無礙,謝皇上關心?!?/br> 兩人并肩往理藩司大殿走去,梁徽看他面色有些蒼白,有些擔憂:“昨夜睡得不好?”昨夜梁徽等祝知宜睡下又折回正殿,忙了半宿,幾乎沒睡。 祝知宜頭昏昏沉沉:“臣酒量不好?!彼麖街辈戎┩?,身旁之人慢了下來,一拽他的手:“那走慢些?!?/br> “司儀——” “讓他們等著?!绷夯詹恢?,臣下等主子是應該的。梁徽又命趙福海去拿手爐,祝知宜出門急,身上就披了件狐袍,大風呼呼地灌。 梁徽比他高,擋了大半寒風,祝知宜穩了氣息,與他慢慢踱步在寂靜的冬日雪地里,道:“昨日臣沒有給皇上添麻煩吧?” 梁徽頓了頓,斜眼瞧他:“清規不記得了? “什么?”祝知宜神情疑惑不似作假。 “麻煩沒有,只不過一—”梁徽半真半假試探:“清規酒后吐真言?!?/br> 祝知宜看著雪地上被踏出平行的腳印,不是很擔心地問:“臣說了什么?” 梁徽斜看他,幽幽道:“說朕不能知人善任,埋沒士才?!彪m然沒明說,但祝知宜昨夜那股子懷才不遇的不得志也順著酒意拐彎抹角透了個淋漓盡致。 “絕無可能!”祝知宜對自己的品格有絕對的自信,根本不上對方的當,他自幼便性斂慎獨,謹言慎行,絕不背后議人。 梁徽一錯不錯凝著他,挑眉:“清規就這般自信?” 祝知宜凡事留一線,也不把話說死:“若是真有冒犯之處那也是酒后失言、無心之失,望皇上不必當真?!?/br> “……”梁徽心知自己昨夜一番肺腑之言是白說了,這個祝知宜嘴巴緊得很,心思也倔,想等他來開口求自己一回怕是難于登天。 梁徽淺笑,聳聳肩:“那清規便當自己沒說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