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已深。

    秋日已深，風更涼更沉，大雁終日南徙，如今也幾乎飛盡。

    僧人站在荒蕪的園景中，仰頭看著一行大雁于劃過，它們雙翅筆挺，弧線流利，成群結隊地消逝于碧空。

    秋去春來，人世間的歲月便是如此。

    他繞過一處倒塌的涼亭，推開某扇殘破花門。

    今晨，他收到了來自上級的密信，要他來這處荒園，等待三次雁過，便可推門而入。

    寂生不知道雁飛有何意義，在這個位置上呆了五年，他早已習慣遵從而不是思考。

    就像現在，屋內空無一人，只有灰塵在靜靜漂浮，他也沒有絲毫疑惑，更不會轉頭尋找。

    只需要等。

    沒有等太久，只是幾個呼吸的時間，他聽到身后傳來步聲。

    沙啞莫測的聲調響起：“你來了?！?/br>
    寂生沒有回頭，他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垂首道：“計劃仍在進行，他們在鷹棲山并未得知線索，已于上月底出山，去往杭州?！?/br>
    “為何去杭州？”

    寂生將村中事簡單概括了一遍。

    對方沉默了許久，都沒有再問話，這個過程里，只有窗外黃雀在鳴個不停。

    終于，會主說：“她殺了多少人？”

    “六十個左右，是村中所有成年男子的數目?！?/br>
    “據你觀察，同明凈峰上那次相比如何？”

    “十分相似?！?/br>
    “玄字二三的身體最近如何？”

    寂生微微一僵，但很快回答：“還算平穩?！?/br>
    “距那時開始，已經有多久了？”

    “已有八年，主上?！?/br>
    “這八年，已經很足夠了?！?/br>
    “……”

    “你應該知道，世上多的是連八天都不能有的人?！?/br>
    “……主上?！?/br>
    “我需要你做一件事，在那之前，先把頭抬起來?！?/br>
    寂生沒有動。

    實際上，他的額頭已經沁出汗珠，心幾乎是以恐懼的頻率在鼓動，他咬緊了牙關，只輕聲重復：“求主上垂憐?！?/br>
    對方不為所動：“抬頭?！?/br>
    寂生僵硬地，緩慢地抬起了眼。

    他先是看見了一雙鞋，皂靴，最為常見的款式，無甚特別。

    接著，是黑色袍角，沒有花紋或刺繡，扔進夜色中，難以分辨的那種顏色。

    再往上，依然是濃黑，對方身形高大，臉上戴了面具，只露出一雙眼，在靜靜垂視于他。

    寂生在和這雙眼對視的那剎，幾乎窒息。

    他瞬間明白大廈將如何傾倒，在那之前，他已經感受到絕望。

    第125章 遇故人（上）

    那天伶舟辭離開的時候, 扔下了一句話。

    “你遲早會來找我?！?/br>
    彼時二人站在旭日初升的曠野中，天光朦朧混沌，把彼此的身影映得很薄。

    伶舟辭說：“你主意太多, 我管不了, 但事情結束后，該好好想想哪里才是該去的地方?！?/br>
    她朝遠處打了聲呼哨，一匹棗色駿馬沖破薄霧奔來, 女人翻身上馬，朝站在原處的泠瑯一揚下巴。

    “江湖很大，我到現在都還沒看倦，你年紀輕輕, 難道不想去得更遠？”

    泠瑯點點頭，又搖搖頭。

    伶舟辭拉著韁繩，輕嗤一聲：“朝我身上揮刀子的時候, 倒沒見這么猶豫?！?/br>
    泠瑯笑了笑, 她灰頭土臉, 衣衫破損, 看上去非常狼狽。

    但她說的話卻很自信：“師父, 我揮刀子從來不猶豫?！?/br>
    “待會兒你回西京也最好是?！?/br>
    “當然?！?/br>
    “我發過誓，今生不會再進京城一步，若你以后想好了，就來茉莉鎮尋我?！?/br>
    “好?！?/br>
    “叫你那個夫婿小心點, 別被我碰上?！?/br>
    “好?！?/br>
    “你遲早來找我,”伶舟辭最后看了她一眼：“蠢丫頭?！?/br>
    她策馬離去。

    泠瑯目送女人消失在原處，才慢吞吞地招來自己的馬。

    她上馬, 并不急著回京, 而是折去鳳翔鎮, 穿梭盡漫長石巷后，在某處青墻外停下。

    墻上纏繞著青藤，葉片寬大整齊，密密地排列著，像一層層波浪。

    波浪的盡處，門吱嘎一聲被人打開，婦人端著盆水走出，看到墻下孤身而立的人，嚇了一跳。

    “姑娘？”她好奇地打量著，面上露出關懷神色：“可還要緊？”

    聲調又細又軟，是明顯的姑蘇口音。

    泠瑯看了她一會兒，說：“叨擾了，我想討碗水喝?！?/br>
    “噢，請進，請進?！?/br>
    婦人把她引進院中，就在那張石磨旁，為風塵仆仆的少女倒了一杯水。

    不是一碗，是一杯，溫熱干凈，上面飄著幾片新鮮的葵蘇葉。

    泠瑯端著杯子，慢慢喝盡里面的水，她知道在秋天用奎蘇泡水喝是鳳翔這邊的習俗，當地人相信這樣對氣血有益，可以幫助他們度過漫長的寒冬。

    水即將喝完，婦人正在灶房忙碌，書院的主人也從房中走出，他站在檐下看著石磨旁的少女，一動不動。

    他說：“你在這里?！?/br>
    顯然，他沒想到有人能走出那片暗道。

    泠瑯放下杯子，她說：“我來討杯水喝?！?/br>
    婦人聽到對話，擦著手從灶房里出來，然而石磨旁已經空蕩蕩。

    她看著沉默的丈夫，疑惑道：“剛剛那個姑娘呢？”

    他說：“走了?！?/br>
    “走了？唔，你怎得大早上就一腦門的汗？”

    “今天有些熱?！?/br>
    天一點都不熱，只是他替友人保管的東西，終于被取走，他的恩情已經報完，并且成功逃過了將死的命運，一時難以動彈。

    那只木匣里的事物，后來被泠瑯取出翻看。

    一本秘籍，是雙節棍相關，只編撰到一半，看來是常羅山自創的，可惜它再沒有完成的那一天。

    幾枚印章，有本人私印，也有宗門印?？磥砟莻€姓甄的偃師很得常羅山信任，這匣子的東西重要程度不言自明。

    東西不多，泠瑯很快把目光放在最后的事物上，那是一個扁扁的紙包。似乎上了年歲，通體泛黃易碎，外面蓋了一個章，沒有文字，只是繁復神秘的花紋圖形。

    泠瑯小心翼翼地拆開，發現里面包著一些信件。

    她盤腿坐在軟墊上，沉默著看完，撐著下巴久久沉思。

    身側是波光粼粼的小池，秋風溫柔吹拂，幾道紗帳之外，檐下風鈴微動，細碎清脆的聲響傳來。

    江琮掀開竹簾，穿過屋室走到少女面前，他略微一看：“這是？”

    泠瑯說：“常羅山的遺物?！?/br>
    江琮了然：“夫人去鳳翔為的是這個?！?/br>
    泠瑯點點頭，又揉了揉額角，才將手中事物遞出：“你先看這些?！?/br>
    江琮接過紙張，卻沒立即翻看，他靠著泠瑯坐下，十分自然地把少女撈進自己懷里，右手摸了摸人耳垂，接著沿著臉際向上，在太陽xue上不緊不慢地揉按。

    他一邊按，一邊看信，聲音涼而潤地掃過泠瑯發頂：“和周渭的信件往來？”

    泠瑯靠在他胸口安然合眼：“是的?！?/br>
    她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甚至出言指揮：“往下偏一點?！?/br>
    江琮依言照做，他緩慢道：“這是周渭寫給他的，信上說，他把近日所配的釀方整理了一份，附信寄出——”

    懷中人輕哼一聲，他話語微頓，不動聲色地換了個力道繼續。

    另一只手翻看余下紙張：“黃芪，炙草，三年生赤蝎，寒柳……”

    這樣的酒方有好幾張，他一一看過，說：“里面會有春秋談嗎？”

    泠瑯已經舒服得什么也不愿想：“不知道，我也不懂這個，江舵主能耐大，可找個信得過的內行人看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