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夫君琴瑟和鳴 第146節
“他是不是跟你說,他為了保全父母,不得不投身青云會,從此如履薄冰地過著生活?萬不能松懈一點?” “你是不是以為,他父母皆是忠將,而他必須同女帝作對,一定凄慘可憐極了?” “女帝那種角色,真的會對此一無所知嗎?” 伶舟辭看著緊抿著唇的少女,低低地笑起來:“好徒兒,何必用這種表情看著我,你之前想偷偷打聽那柄劍,看來還未算徹底昏了頭?!?/br> “我好久不理會西京的事,調查出它,的確費了我許多功夫…… “讓我想想,該從何說起?” 該從何說起,關于那柄散發著淡淡光輝,如月華一般的劍。 關于那個曾“孤身下昆侖,一劍動江南”的青衣劍客。 劍叫孤絕劍,劍客叫第五月。 第五,這個姓本身就已十分奇特,當單名一個月的時候,就更為古怪了。 江琮學劍的第三天,問:“你叫什么名字?” 對方挑著眉瞪著眼:“有你這么詢問師尊名諱的?” 江琮面無表情道:“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他其實很懂禮數,但不知為何,在這個笑起來很年輕的男人面前,他總是做不出畢恭畢敬的樣子。 男人不說話,只舉劍刷刷刷比劃了幾招,劍收,五尺外的胭脂花落了一地。 他努努嘴:“看到了嗎?你什么時候練成這一招,我便什么時候告訴你?!?/br> 江琮說:“看到了?!?/br> 于是十天過后,他得知了男人的名字,一開始,男人十分氣急敗壞,因為他怎么也不愿意相信這招已經練成了。 “再來一遍,我沒看清!” “已經是第十五遍了,師父?!?/br> “好小子,你練成了一招,是已經開始沒大沒小了?讓你再來就再來?!?/br> “是,師父?!?/br> 那叢胭脂花幾乎成了禿頭,終于,男人頹然道:“后生可畏?!?/br> 這是夸人的話,配合著他生無可念的表情,讓江琮抿著唇,很努力不讓嘴角揚起來。 得知了姓名后,他還是沒忍住笑了一聲。 只一聲,就讓男人更加惱怒:“喜歡笑?這招再來五十遍?!?/br> “是,師父?!?/br> 江琮并不介意再來五十遍,甚至不介意五百遍,學劍對他而言,是非常非常美妙的事,他短暫的人生中還未獲得過如此純粹迷人的快樂。 父親是儒將,不會一刀一槍,母親會用槍,但極其急躁不耐,并不是一個好的老師。況且,他們處于一些原因,根本不愿他學這些東西。 小小的少年癡迷于此,他愛劍柄震動的弧度,愛金屬激鳴的聲響,當劍尖凝著日光在花園中閃耀,他覺得那比天上的長庚星更明亮。 第五月看出這一點,他說:“和我當年有的一比?!?/br> 江琮只會說:“師父謬贊,徒兒不敢?!?/br> 第五月又說:“能學好一件事,無非需要兩者——熱情和天賦,你兩者皆有,所以現在非??鞓??!?/br> 他意味深長:“天賦不會耗盡,但熱情可以變為負擔,到那個時候,每一次揮劍都會是折磨——我不愿你有那一天,你要記得你揮劍的初衷?!?/br> 江琮知道自己的初衷,他想保護一些人,僅此而已。 他沒有把這句告誡放在心上,只要想保護的人還好端端活著,那他便沒有理由憎惡揮劍這回事。 少年依然為每一次新的招數,新的進步而興奮,那些沉重晦澀的未來,還很遠很遠。 學劍的第二年,某個午后,第五月遲遲沒有來。 太陽西沉之前,他終于姍姍來遲,說:“今天不學劍?!?/br> 江琮點頭說好,但沒有立即離去,因為他看到男人的面色蒼白得可怕,聲音也十分虛弱,身上還有淡淡血腥。 他問:“師父,出了什么事嗎?” 第五月說:“沒有?!?/br> 可在他剛開口,一縷暗色就順著他嘴角滑下,兩個字說完,已經迅速浸透了前襟。 那一天,江琮在花園又呆了半個時辰,最后,第五月倚著破舊的欄桿微笑:“徒兒,你是不是一直都想問,我為什么能帶劍在皇宮行走?” “這就是原因?!?/br> “你見過皇太女嗎?她身上的病癥,是即使遠遠見上一面都能感覺到的。其實那不是病,是毒?!?/br> “圣上想救她,但沒什么辦法,幸好我中過一樣的毒,可以為她所用?!?/br> “她身邊有很多高手,并不忌憚我這個隨時都會犯病的人,我的劍在江南或許不錯,但在皇宮里太久,它已經不好了?!?/br> 江琮知道,這個奇怪的男人的身份,他是青云會的人。 他也知道,青云會和圣上的關系,這些是從父母閑談的時候得來的。 那是前朝末尾的事,女帝那時不過是叛將一家的次女,她有野心,需要力量,而青云會剛剛建立,需要一點可以依傍的名頭。 青云會的主人,同樣是瘋狂之徒,兩個同樣瘋狂的人如何能達成合作?他們不可能信任彼此。 于是,他們對對方下了不同的毒,解藥只在彼此手中,可以定期用來給彼此舒緩,但絕不徹底消解。若有一方反悔,那就同歸于盡。 女帝給青云會會主用了什么,無從考證,但青云會會主的禮物已經很明顯。它能讓人體寒,空乏,日復一日地虛弱。 最可怕的一點,是它會無時無刻令人疼痛,這種痛楚是小刀攪動心脈的一萬倍。 兩個世上最孤注一擲的人,也只能用這種方式達成一致。 最后,叛賊攻破皇城,還未享受幾天好日子,便被自己的女兒親手殺死在龍椅上面。 她殺了父親,又殺了兄長,母親哭喊著阻撓,她也一并殺干凈。殘陽如血,年輕的女帝站在真正的血泊中間,接受千萬人顫栗的跪拜。 這種人,是不能信任和依靠的,她不需要同伴,只需要臣服。 因此,一個劍客對她的愛,顯得非常、非常愚蠢。 而更愚蠢的是,他明知一切,還死不悔改。 他消耗自己生命,來成全她的江山,她最看重的繼承人在忍受寒毒的痛苦,那他便替她分擔承受。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如果解毒失敗,那他的女兒——那個擁有著馥郁芬芳的名字的女孩兒,將會繼承這至高之位。 女孩兒親口說過,她不愿意一輩子在這里,她很不喜歡皇宮的一切。不管那是不是童言無忌,他便信了,也為之做出了一點努力。 這些事,在江琮眼里,其實是很可笑的。 他覺得,一個江南來的劍客,甘心囿于深深宮墻里,成為采血試藥的工具,而絕多大部分原因是為了成全心上人的霸業—— 簡直是最荒唐的事,人要如何,才會對另一個人心甘情愿到這種地步? 十三歲的江琮這么想,二十歲的江琮站在秋夜中,卻明白了這四個字究竟何等分量。 它不僅是心甘情愿,更是膽怯,是遲疑,是深深沉迷后徒勞的嘆息。 他如今正像從前自己唾棄的那樣,為另一個人的命運而奔波,為另一個人的喜怒而浮沉。他知曉她想去往何處,便盡力成全她通坦的路途。 他做了一些事,有的簡單,有的很難,但他沒有講,沒有透露分毫。是的,她是個會銘記恩情的人,這一點他看得很透,所以他絕不會以此邀功,讓其成為她的負擔。 只渴望一切順遂后,她能帶著一點驚喜的表情,亮著雙眼問:“這竟然是你做的嗎?” 到那時,他可以輕輕繞起她耳邊垂落的發,說:“這沒什么大不了?!?/br> 因為情愿,所以沒什么大不了。 因為情愿,所以希望她可以對他報以一點同樣的心情。 夜已深得不能再深,江琮站在熹園池邊,想著他甜蜜而無情的心上人。 昨夜他見了舊友,并用一顆朝中大員的頭顱,證明他的力量和信心。而一個時辰前,他站在大理寺刑房,殺了幾個人,送了一點話。 這些事從前做過很多,但這是頭一次,他提著劍穿梭在地道中時,心中充斥著奇妙的愉悅。因為他知曉,她的未來將和他緊密相關。 江琮已經想好,過幾天她回來,他要以什么語氣說這一切,他會告訴她,她從沒想過的未來,他真的在替她想,她以為會一直踽踽獨行的路,其實不必一個人。 青年凝視著池畔氤氳漂浮的霧氣,不久的從前,有人從相似的霧中走來,問他在想什么。 那時什么都還沒來得及發生,即使如此,也足夠美妙了。 他視線落在霧中,緩緩停留在某個點。 那里正浮現一個人影。 少女走出夜霧,她踏著和那夜相似的露水,隔著池面和他對視。 仿佛情景重現,江琮一動不動,幾乎懷疑自己看到的是幻象。 刀出了鞘,被提在手里,她好像在笑,但又沒有在笑。 那雙星辰一般清亮的眼眸,在非常淡漠地注視他。 這個眼神幾乎把他釘死在原地。 第122章 夜潮起 夜風吹。 沒有人說話, 只有霧氣在緩緩涌動。 少女的臉龐明凈素白,在盈盈月色的照耀下,氤氳著剔透光澤。與此相對的, 她的眼神卻和月色一樣冷。 有什么事不太對, 這顯而易見。 江琮從未知道,僅僅是被這樣的眼神注視著,就足夠讓他難以忍受。 泠瑯終于開口了。 “江舵主,”她淡淡地說,“幾日不見,您身體可還好?” 江琮聽見自己回應:“尚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