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夫君琴瑟和鳴 第116節
在很多江湖話本中,殺手似乎不應該擁有等待著他的愛人,更不該在分別的時候說這種臺詞。 此刻越是溫馨平常,將來越是波折苦痛,每當這種橋段出現,眾人都心照不宣,看,他這次一定回不來。 寂生對此很不屑,他偏偏愛說這種話。 每次和阿香告別的時候,那些“我回來后油菜花應該開了”“上次說的普洱茶給你帶一些”“日后一起逛西湖”之類的約定,他說個不停,阿香也很甜蜜地在聽。 他是一個惜命的殺手,跟那些獨來獨往的麻木同行不一樣。因為有人在等,所以他只會更強大。 換句話說,正因為他足夠強大,才敢讓人等他。 譬如此刻。 二十步之外,少女提著刀沖過來,他可以很清晰地看見她刀面上的寒光,以及她身后靜默不語的青年,他望過來的眼神比水霧更薄淡。 雨水在少女腳下都來不及濺起,她已經快到這種地步。 那根針對她似乎沒影響,而脖頸上那一劍對他還有點影響,因此寂生并不打算迎上她的鋒芒。 聚氣,揮掌。 又有雨打葉片的聲音響起,瀝瀝淅淅,砸在二人逐漸縮短的距離中間。 那不是雨,是樹上的積水,他用掌風撼動枝條,好給自己創造點可以脫身的空間。 下一刻,他騰空而起。 以水珠借力,他攀升而上,短短數刻便踏上巨木。萬千水滴淋漓而下,再辨不清那道青灰色的身影。 一粒水便是一世界。 踏塵蹤,踏的是塵世之蹤。 水珠砸在斗笠上,沉悶地響。 泠瑯聽見枝葉的摩擦和搖晃,那個狡猾的、讓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和尚,踏著雨水消失在繁枝嫩葉中。 她踩著樹干沖了上去。 撥開一層又一層枝葉,彈落的水花浸濕了肩,葉片沉甸甸地墜落,阻擋了視線。 攀附在樹冠,她眼神一凜,望向東側更繁茂的一株樹。 那上面有著不同尋常的異響。 下一瞬,江琮站到了那里,從林間空地到樹木枝干,他只用了一個吐息的時間。 然而似乎沒有效用,他返還過來的眼神表明,寂生再次逃竄而去了。 泠瑯并不廢話,她足尖輕點,騰躍至附近最高大的巨樹,立在樹冠之上朝四周眺望。 只見薄霧翻涌,遠山淺淡,漸明的日光下每一片葉子都很亮,那顆圓滾滾的光頭卻不在其中。 樹下有呼喊響起:“你們在做什么?” 泠瑯回過神,低頭一看,阿泰正站在遠處朝這邊張望。 他臉上寫滿了疑惑,好像在問為什么好端端的兩個人要忽然爬上爬下。 泠瑯回應了一聲,接著縱身躍下巨木。 江琮落到她身側,剛剛站定,就領教了對方一個不友善的眼神。 他已有所感:“怎么?” 泠瑯說:“我瞧著,寂生不像是狠狠吃了一劍的樣子?!?/br> 江琮頓了頓:“我瞧著也不像?!?/br> 泠瑯不滿道:“你還好意思說!” 江琮微嘆:“夫人放心,再怎么不像也會有影響,我方才在遠處看得很真切,比起古道上那天,他動作已經慢上一拍?!?/br> 二人復又往前走,不再討論這個話題,但彼此心知肚明,寂生不會就此放棄。 果然,剛順著山脊入底,泠瑯又聽見身后不遠處的沙沙足音,寂生好似有恃無恐,連裝都不愿意裝了。 她咬牙繼續往前走,只盼著和阿泰分別后,再來同這臭禿驢決一死戰。 谷底地勢地平,匯聚在此處的流會更多,舉目望去皆是水坑水洼,很多上面還覆蓋著旺盛植物。 一個分辨不甚,便會誤入陷阱,踩上一腳的水。 阿泰找了根長棍,走在最前,不住往地上戳,確定是平地而不是暗流后才邁動腳步。 泠瑯不愿這么做,她覺得這很像盲人,并且她現在看見棍子就煩,恨不得折之而后快,遑論驅使。 行了一刻鐘,周圍景物逐漸有了不同。 泥土顏色很是奇異,深紫,又帶著點瑰紅,像鮮血滲透后干涸一般,因為濕潤,顯得十分凝重深厚。 若是干燥天氣,應當會更像血吧。泠瑯默默地想著,行走在其中,突然覺得毛骨悚然起來。 四周連綿起伏的光禿禿的土丘,像一個個詭譎的墳包,偶有杜鵑猿啼傳來,更是凄神寒骨,平添恐怖氛圍。 更別說,還有一個如影隨形潛伏著的寂生。 這種心緒在看見一個石堆后,拔升到了頂峰。 圓滾滾的石頭堆在一起,上面用草繩加以纏繞,硬是拼湊成了一個半身人面像。五官用縫隙留出,簡陋而潦草。 泠瑯盯著屬于眼睛的黑洞,它似乎在同她對視,嘴巴咧著,整張臉的表情像個滲人的微笑。 阿泰指著石堆:“就是這個,沿著山丘往里走,還有……” 他示意二人往深處看:“二十個,便是村寨,不會迷路?!?/br> 泠瑯點了點頭,示意自己聽懂了,少年便局促地笑,眼巴巴地瞧著她。 江琮走上前,將碎銀交到他手里:“回去的路上小心?!?/br> 阿泰連忙結果,小心翼翼地揣入懷中,告了別,便哼著曲轉身離開,身后背簍一顛一顛,空空蕩蕩。 他還要去另一頭采上滿背簍的藥草,才會返回陳縣,兩個客人出手大方,說話也干脆,他覺得自己運氣很好。 直到轉了幾個彎,那對淡青色的身影再也看不見,他都沒發現—— 深紫色的土丘中,一直多了一個人。 太陽出來了,那個人在他走后終于現身,站到日頭底下,腦門很亮。 泠瑯被晃得瞇了一下眼:“大師,你能不能往旁邊挪一挪?” 寂生沒有動。 泠瑯很痛快地抽出刀:“你的腦袋我不是很喜歡,滾在地上或許會順眼一些?!?/br> 寂生微笑道:“小僧不過奉命行事罷了,施主何必屢造口業?!?/br> 泠瑯不耐道:“我還想造殺業,怎么,你這個假和尚還能把我降服感化不成?” 寂生仍是微笑:“阿彌陀佛,殺人容易,不過小僧若身死,誰來解答施主的困惑呢?” 泠瑯緩緩舉起刀刃,冰涼的柄已經有了熱度,她也露出點笑容:“若不這樣,也撬不開大師的嘴?!?/br> 寂生低聲念了句佛號。 “大師,你那根棍子呢?掏出來看看?!?/br> “阿彌陀佛,女施主慎言?!?/br> “上次相會,它叫我印象深刻,今天我還想見識見識,它是不是仍舊這般硬?!?/br> “阿彌陀佛,男施主為何這般盯著小僧?” “這年頭真怪,殺手喜歡扮和尚,趕明天屠戶也能坐明堂了?”泠瑯注視著寂生低垂的眼,“您會念哪些經文?來一段聽聽?!?/br> “小僧并非勾欄歌伶,怎能隨便獻藝?!?/br> 話音落地的下一瞬,刀風已經迎面而來! 泠瑯欺身而上,揮出干凈漂亮的一擊,毫不拖泥帶水。震蕩從刀尖延伸至手腕,她心緒如流水劃過般暢快—— 因為寂生給出了足夠讓她滿意的反應。 撤步,轉身,上一刻還空空如也的雙手瞬間多出一根長棍,他退到三步之外,淡漠的眉眼中,是她熟悉的、為之振奮的深沉。 一片潛藏了危機的森林,她很少給出這么高的評價。之前的對話并非胡編,她是真的,想念他那柄該死的小香棍。 江琮出現在小丘的另一頭,而寂生在二人中間,已經沒有再次后撤的余地。 “您可要看好了?!?/br> 少女雙眼充滿興奮,那把淡青色的、沾染了水珠的刀刃,開始升騰出淡淡霧氣。 水分在迅速消弭蒸發,只因為金屬已經燒灼得足夠guntang。 就像她此時沸騰的殺意。 碾碎他! 手腕匯聚了悍然力度,少女騰空躍起。刀鋒翻涌無盡,如狂怒的海潮般席卷而來—— 入海四十九式,怒時濤。 沒有人在見識過海洋的暴怒后能輕易忘記,忘記墨黑色的云層如何低垂,無邊無際的浪濤如何翻滾。那遼闊的、平靜的海面,在某些發怒的時刻,是毀天滅地的猙獰力量。 你光是站在岸上,便很難控制不去逃離,若正巧身在海中心,那所見的一切足以讓你從此無法生出直面大海的勇氣。 很不幸,李如海曾經在那樣的小船上,又很幸運,他最終回到了岸。 而最幸運的是,他無法忘懷那日的大海,所以他用一個刀客的形式把它記錄了下來。刀者用他的刀,來銘記這一見聞,來講述他的禪理。 泠瑯參不透他的禪理,但參透了他的刀法。 她過去最喜歡這一招,因為她經?;鹈叭?,所以用起來順手,沒有別的原因。 世上沒有人敢直面憤怒的大海,它足以讓所有生靈避而遠之。 寂生拔腿就跑。 跑,卻沒那么容易,身后有一柄不聲不響的劍在候著。他的反應必須要非常、非常地靈敏,才不會被其中任何一人碰上。 金屬相激,鳴聲尖利,他反手格擋了來勢洶洶的少女,同時就地一滾,閃過悄然攻來的劍刃。 沒人打算放過他,在起身的下一刻,刀劍凌空襲來,讓他不得不再次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