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夫君琴瑟和鳴 第51節
泠瑯湊近他,對著他雙眼,一字一頓道:“明凈峰的確是很受歡迎,” 她如愿看見江琮的神色從冷漠,到茫然,接著變作更冷漠。雖然他表情幾乎沒有變化,但朝夕相處太久,她對他已經十分地觀察入微。 他被她狠狠地耍了。 泠瑯實在想笑,但世子夫人的架子擺了太久,一時間難以轉換,而且另一個角落里還有一桌侯府下人在候著。 她只能輕掩唇角,笑盈盈地觀賞江琮寒肅隱忍的面容。 從侯府帶出的大批人手昨日已經登船離開,咸城只留了幾個最為相熟的近侍。他們早已習慣世子夫婦不喜有人近身的習慣,通常都遠遠地跟,雙方都十分自在。 泠瑯樂了半晌,才又問:“船兒回京了,接下來我們得需走陸路?!?/br> 江琮手指微動,泠瑯看出他習慣性想喝口茶平復,然終究沒有,思及原因,她面上笑意更深。 他將視線放于別處,道:“還有八日,我們提前三天上山便可?!?/br> “都準備好了罷?”泠瑯遲疑道,“掌門……會如實相告嗎?” “等見上面,便一切好說?!?/br> “聽你口氣,若人家不愿,還想用上些強迫手段了?” “那是最后的下下之策,但并非不可為?!?/br> “哈哈,那可是三十六路明澈劍,夫君真愛說笑——” 話音未落,身側陡然響起一聲怒喝。 “姓王的,你說什么!” “呵呵,有甚不敢說?什么世外劍宗明凈峰,三十六路明澈劍……這劍法從前或許厲害,如今已經不過如此,沒什么意思!” 滿堂的喧鬧似乎都靜了一瞬。 在座各位幾乎都是為此而來,誰能對此話不加以側目?泠瑯也好奇去看,不禁咋舌,這不就是剛剛那久別重逢、稱兄道弟的張王二人嗎? 先前還在交流秘辛,現在一言不合便劍拔弩張,還真是足足的江湖氣性。 那王兄顯然喝大了,他口齒不甚清楚,但仍勉力大聲道:“明澈劍傳到如今,已經早已失了最先真味,同西域秘法相結合……哼哼,蠻夷之地的東西,也不怕臟污了傳統!” “什么超然世外,孤高低調的,純粹是因為這劍法已經不復當年,不好意思現于世人之前罷了?!?/br> “為了這套不倫不類的劍法,你還特意棄了重劍換輕劍,當初苦習的功法全部拋之腦后,同這忘本的明澈劍有何區別?哼,若真被你入了宗門,也算相配?!?/br> 被譏嘲的張兄怒目而視:“明澈劍之高妙天下皆知,豈容你說三道四!” 對方卻好似聽了什么笑話:“天下皆知……哈哈,那掌門不過一介女流,也是天下皆知!你們一個個趨之若鶩的劍法,不過是被女人糟蹋過的東西罷了,還真當成什么寶貝……” “若當年的霜風劍柳長空還在,怎會輪得到顧長綺來入主天下劍宗!女人目光短淺,怎會懂劍,自顧長綺改創明澈劍法以來,明凈峰便已經亡了!” 他說著,搖搖晃晃,一頭栽倒在桌案上,酒杯翻倒流淌出液體,他渾然不覺,口中仍嘟囔著。 “世間……再無明澈劍法……” 姓張的漢子冷哼一聲,扔下酒錢拂袖而去,再不管神志不清的友人。周圍其他人見狀,皆和各自的同伴互換了眼色。 泠瑯一邊看戲,一邊吃菜,那碟黃瓜幾乎被消耗殆盡。 她念念不舍地看著好戲散場,回過頭,也想同江琮互換幾個眼色,但人家移開了眼,并不想與她對視。 嘁,沒意思。 堂下的氣氛陡然有了些微妙轉換,泠瑯默默地聽,其中出現最多的,便是“明澈劍法”、“顧長綺”、以及—— “霜風劍”。 而眾人的表情也各有異同,有的義憤填膺,有的若有所思,還有的感慨萬千,似是十分贊同先前那人所講。 顧長綺的性別并不是什么秘密,眾人對她的探討也無非那幾個話題,泠瑯早就聽膩了。 顧長綺如今已有六十,至于那霜風劍,一樣是很久以前的事。 劍冷且烈,如霜如風。 霜風劍柳長空在江湖上展露聲名的時候,大概是三四十年前。一襲白衣,一劍寒光,一身出神入化的明澈劍法,能長久地留在江湖人口中的名字不多,他便算一個。 不僅是因為他當年豐神俊秀,劍意翩翩,創下的事跡驚心動魄,更因為—— 他在聲名最盛時死亡,一夜之后,再無人見過霜風劍。 以這種方式離開的人,沒有跌落神壇的機會,他們往往會被記得更久一點。 那抹孤傲的雪色身影從此絕跡,成為了口口相傳的故事。人們都說,當時再沒有比他更優秀的弟子,這一代明凈峰的掌門本該是他。 知道柳長空的人,無不為此扼腕。即使顧長綺的劍法也很好,聲名亦不小,關于她的傳說更從來不缺。 世事就是這般奇怪,一個活的人,卻比不上一個死人。因為那人已經死了,你盡可以加之許多傳說在他身上,反正他也不會從棺材里起來罵你。 最后這幾句,是李如海對此事的評價。 他說這些的時候,笑容仍是溫和親切的,他說阿瑯,待我身死之后,或許也會有這種奇怪的事發生。人們虛構一個無瑕的刀者,表達對他的敬意,作為江湖行事的標桿。 他們其實并不太在意刀者到底是誰,他到底吃咸還是吃甜,有沒有做過那些事。只是這世上需要一些角色來成為傳說,李如海三個字正好被看中。 泠瑯那時不再是稚童年紀,這些話已經能懂。于是她問他,這樣長久地活在聲名中,是否會疲累呢? 李如海大笑起來,傻孩子,不然我為何帶著你歸隱于此? 泠瑯便覺得他很可憐,那霜風劍柳長空是死后才有了更斐然的聲名,而爹爹,卻已這樣活了這么多年。 “我終究也會死,我的名聲,也終究會拿出來同身邊人相比。就像柳長空與顧長綺,人們對此津津樂道,卻無人關心他們之間到底是如何?!?/br> “阿瑯……你是不甘寂寞的性子,這江湖遲早會有你的名字,到時候人們說起你,便講這是李如海的女兒。也許會說你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也許會說你配不上這所謂血脈……” “無論他們如何評價,我想,你都不愿意聽到?!?/br> “你天資好,不用入海刀法也能成事,扔了云水刀,沒人知道你是誰。你知道該怎么做?” “名聲也好,傳說也罷,這些都是我的水流,你涉足于此,只會為其所累。它們瞧著光鮮厲害,卻會束縛你的手腳?!?/br> “阿瑯,你遠不止此?!?/br> 泠瑯在想往事的時候,神色會和平常有些不一樣。 雙目會輕輕垂著,目光落于某無意義的一點,然后再也不會挪動,嘴唇微微抿起,臉頰便顯得有些鼓。 江琮早就發現了這一點,也發現她這樣做的時候,左眼上的小痣會十分明顯。 她用這樣的神色時,心里想著的是什么?若她后來想起如今這些日子,又會是什么表情和姿態? 江琮想,那大概是很久以后,因為他大概確定,明凈峰上的事是一件麻煩。 耳邊有其他客人的交談聲傳來。 “明凈峰,或許真的不行了罷?近十年招收的弟子一只手都數得過來,平日里也沒聽說哪個有什么厲害成績。說好聽些,是孤高超脫,不好聽些,便是藏著掖著,拿不出手?!?/br> “嘖嘖,風水輪流轉啊,這大廈傾倒,也絕非一朝一夕之事。要我說,定同那顧掌門執意改創劍法不無關系?!?/br> “其實近幾年,關于明凈峰的談論基本如此,沒想到如今它竟然堂而皇之舉辦論劍大會。呵呵,來得人這般多,誠心想入峰的恐怕最多五成,最多的,便是來查探虛實的罷?!?/br> “查探虛實……其實,我聽說了一樁秘聞……” 百年劍宗,即使將頹,其誘惑也非常大。這兩天歇在客棧里,左一個秘聞,右一個消息,泠瑯聽都快聽吐了。 她再沒了聽下去的興致,飲盡杯中粗茶,便匆匆起身離開。 晚些時候,江琮把要去明凈峰的事交代了下去。 他帶的那幾個,十有八九全是青云會的人,唯他馬首是瞻。而泠瑯的三位侍女更是懵懵懂懂,只曉得聽從命令行事。 江琮之前說離了京城便是無拘無束,的確有幾分道理。但泠瑯覺得還是憋屈,因為她依舊不得不同他扮作琴瑟和鳴。 是夜。 她仰面躺在榻上,身邊是寒涼如死人的江琮。 她不知道江琮睡沒睡,只知道他又在凍炕頭,此時天熱,這個缺點反倒成了優點。而她自小就怕熱,此時翻來覆去,鬼使神差地,便想靠他近些。 才偷偷挪了一寸,對方便出聲:“干什么?” 泠瑯立馬不動了,并且閉上眼裝睡。 江琮冷笑一聲:“裝得倒有幾分像?!?/br> 泠瑯不裝了,直接上手,把住他手臂,果然是熟悉的涼爽。江琮似乎習慣了忍耐,象征性掙了掙,便任由她貼著。 “你究竟練的什么邪功?”泠瑯低聲逼問,“這體寒定不是天生的,可別想瞞過我?!?/br> 江琮閉眼道:“我不是說了嗎?十三年那年落水所致?!?/br> “落水能把經脈落得錯亂了?這落的是奈何黃泉水呢?!?/br> “或許就是黃泉水罷?!?/br> “哼,懶得同你說廢話……我們后日抵達明凈山腳,可準備妥帖了?” “這已經是你第二十六遍問我?!?/br> “我總覺得慌,”泠瑯喃喃道,“我的直覺告訴我,山上的事不會太簡單?!?/br> 江琮柔聲道:“那夫人的直覺有沒有告知,若再不歇息,明天會很難早起?” 泠瑯忽然貼上來,她輕聲說:“沒有,但它同我說,今天該是做那事的時候了?!?/br> 江琮把眼閉得更緊了些。 “做那事……”他啞聲說,“度點真氣而已,夫人不必說得這般含糊?!?/br> 泠瑯扣住他手腕:“而已?瞧夫君這話,似頗為看不上我這點真氣?!?/br> “也不曉得——”她用指尖劃過他腕上涼薄皮膚,“是誰每次事前都巴巴地求,結束了也舍不得松開?!?/br> 江琮低低道:“我剛才可沒有求,夫人為何忽然如此主動?還真有些不慣?!?/br> 泠瑯哼笑一聲:“給馬兒送點糧草,好叫馬兒跑得好?!?/br> 她翻身坐起,一把扯過對方的手臂置于膝頭,一邊閉目醞釀,一邊同他說話。 “明凈峰真如他們所說,已經日薄西山了嗎?” “或許,但那畢竟是明凈峰?!?/br> “那畢竟是明凈峰……”泠瑯輕聲重復,“那畢竟是顧長綺?!?/br> “早幾日,我已經派九夏前去送信,說想瞻仰劍宗風采,順便借比劍大會來挑選些能人。對方欣然答應,待我們上山時,一切都將打點妥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