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夫君琴瑟和鳴 第42節
他還記得那少女初來之時,自己是如何感受,她聲音聽上去最多二十,身手雖好,但雙眼止不住地四處顧盼,顯然沒見識過白鷺樓這等繁華之地。 玉牌遞來,的確是樓中憑信,但卻是早二十多年的款式,那一批偽造仿制的極多。 蒼耳子話語中諸多試探,幾番便確定了她是初來西京,并且一問起這玉牌來處,她便遮掩不答。 如此,他就輕易地判斷,這玉牌來路不正,極有可能是這身懷絕技的莽撞少女偷來的。后來她一夜盜取王府珍寶玉壺,更是印證他所想。 常年同江湖各色打交道,這種蟊賊實在見過不少……手段了得是真,但慣只會暗中行事,硬氣不起來。 未曾想,事態從他說查不出線索開始,便有了微妙曲折。青澀客氣的女孩,在聽完他搪塞后,當即便抽刀劃出一道刀風。 它未落在他身上,桌上杯盞倒是悄然分作兩半,切面整齊,宛若天然。 她沉沉地說了一句:“京城人好生沒意思,來了這么些時日,已經叫我不耐煩了?!?/br> 那時候,蒼耳子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 后來,便是無盡的恐嚇威脅,少女已經夠難纏,另外那個話少的青年更叫他膽寒。他便想出個狠招,干脆將消息賣做二人,只盼著他們調轉火力,拼到對方頭上,好叫他脫身而出。 這最毒辣的一招,也算落了空,二位閻羅竟施施然結成一派,來討他性命了! 咬緊了牙關,卻見她忽地收刀,少女下一刻傾身而上,附在他耳邊用氣聲說了句話。 “你以為那作憑證的玉牌是我偷的,才這般輕慢?”她語氣帶笑:“其實你猜得不錯,它的確原本不是我的?!?/br> 她一字一頓:“是我殺了它的主人,然后搶來的?!?/br> 話畢,蒼耳子頸側的威脅陡然一松,刀與劍頃刻歸鞘,兩道墨色身影一閃即逝,屋中再沒有那危險至極的不速之客。 只有淡香仍舊在浮沉,甘佛手,茉莉與茶芽。 蒼耳子的心跳與呼吸又過了很久才平緩,他癱在椅上,感受到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玉牌原本的主人—— 他事后的確依照那上面的編號查過,它原本屬于的人,的確好一陣沒聽到什么消息了。 難道真的被這位所殺?不會吧,那般角色,怎么可能! 思緒混亂,頭腦昏沉,蒼耳子在內心第一萬遍后悔自己的自作聰明,他習慣性伸手,想取茶來喝—— 手指剛觸到杯盞,卻渾身打了個冷戰。 他緩緩側過臉,只見那盞茶已成空杯,內里再無淺碧茶湯,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疊好的紙條。 是了,他們離開之前,并未交待交易內容是什么。 只是他明明記得,刀橫在自己脖子上的時候,這里面還是茶???難道是她附耳過來那一下? 蒼耳子凝視著那張小小的紙,遲遲沒有伸手拆開。 他想起世上的確有一套掌法,縹緲無影,虛幻無蹤。取人袖中香囊或是眶內眼珠,都如撿拾一粒石子般輕巧自然。 或許她最后那句話是真的。 不然,怎么會有如此虛無縹緲的身手? 此時此刻,白鷺樓頂。 兩道身影迎風而立,一個高一些,一個矮一些,一個別著劍,一個背著刀。 毫不形似的二人,卻用相同的姿勢立于屋脊,明月在他們背后升起,大而亮。 “夫人最后那一手,”有人低聲,“倒是相當漂亮?!?/br> “還行吧,”另一人語氣淡淡,“真想拍在他臉上,而不是單單拿來放紙條?!?/br> “那手法,倒是有些熟悉?!?/br>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想是快到了一定程度,所有路數都如出一轍罷?!?/br> “給了他多長時間期限?” “七天?!?/br> “是不是短了點?!?/br> “我只恨還不夠短?!?/br> 江琮笑了聲,忽然道“夫人對那人最后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泠瑯答地飛快:“亂編的,好叫他老實點,別凈整些腌臜動作?!?/br> “是嗎?!苯郎芈?。 “是呀?!便霈樜⑿?。 初夏的夜已經漸漸顯現出潮熱來,二人站在風中,一時間沒有誰再開口。 離開之前,泠瑯回頭望了望月色,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不知下次來討債時,這天上又會是什么光景。 今日四月十五,距離和蒼耳子定好的日期,還有七天。 四月十六,下了小雨。無處可去,只有和夫君說話,其間多有摩擦,險些大打出手。 四月十七,雨還未歇。依舊同夫君說話,依舊多有摩擦,終于大打出手,將對方制服于榻上,好生擺弄了一番。 四月十八,雨還在下。李泠瑯啊李泠瑯,萬不可再這么打將下去了,不是下定主意要暫且和睦一陣嗎? 如今還在府中,就動不動急眼,今后去往其他地方可怎么辦?收收性子吧! 四月十九,和夫君大打出手。 四月二十,和夫君大打出手。 四月二十一,和夫君相互約定不要再大打出手,達成一致后,心平氣和共飲清茶,卻因明前龍井和雨前龍井孰優孰劣而爭執不下,最終還是大打出手。 最終結果:泠瑯所鐘愛的雨前龍井勝。 四月二十二,沒有去白鷺樓,而是去了太瀾池畔的觀雪樓,應邀參與太女殿下的詩會。 太瀾池,是京中最為風雅的名勝景致,池畔有一座精巧漂亮的山丘,名喚香雪丘,以其春天時漫山盛開的如雪杏花得名。 而觀雪樓,顧名思義,是香雪山上可以觀賞杏花雪海的亭臺樓閣。太女殿下設宴于此處,雖然如今時節已無杏花可賞,但綠樹蔥蘢,水波浩渺,仍有好景萬千。 世子夫妻從綠蔭盡頭攜手而來,衣袖輕撫,裙擺款款。矜貴清俊與嬌美明媚,對視之間,情意流轉,你嗔我笑,實在般配。 “久仰公子美名,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吶?!?/br> “夫人之美,竟叫這滿池芙蕖都黯然三分!” 左一句神仙眷侶,右一句珠聯璧合,飽受注目的二人并肩攜手站著,臉上的微笑俱是從容優雅。 無人曉得,那相連的寬袖之下,指與指的角力從未停歇。在眾人聽不到的時候,看似溫柔的絮語,其實是“再捏我一下試試”的陰狠威脅。 吃吃喝喝,候了半晌,主辦人太女殿下終于姍姍來遲。 聽到唱喏,泠瑯尋聲去看,只見飄飛紗帳后,一位女子緩步走來。 芙蓉面,柳葉眉,一雙含霧帶露眼,竟是位嬌弱美麗的帝女。 聲音也如三月黃鶯般婉轉輕柔:“本宮來遲,愿未耽擱眾位詩興?!?/br> 泠瑯隨著眾人下拜,心中卻想,太女竟同她的meimei如此不同。 那眉眼唇,雖然能看出依稀相似,但風格氣質實在大相徑庭,完全看不出是一母所出。 而且—— 泠瑯望著高位上,那截衣袖下伶仃細瘦,白到透明的手腕。 殿下她似乎,也是身體有疾的模樣? 第37章 論詩情 是詩會, 自然免不了要賦詩。 不過這項活動和泠瑯沒什么關系。一來她沒那個隨口一吟三詠的本事,就算能做出一兩句,給在座各位也是不夠看的。 二來, 這可是太女殿下的詩會。一說要賦詩, 但凡以有兩分墨水自傲的青年才俊,誰不想爭先在殿下面前露兩手?怎么輪得到她。 況且,和傅蕊在玉蟾山的私人賞蘭宴不同, 這回才算涇川侯世子夫妻在京中的頭一次正式亮相。他們二人入席到現在,已經承受了太多注目禮,實在沒有必要再經營別的。 于是該喝茶喝茶,該吃糕吃糕, 該捧場的時候就露出嘆服微笑。泠瑯一面應付著,一面偷偷打量高位上端坐的太女。 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女子, 名喚傅蔻, 今年二十有五。 因之前和傅蕊過打交道, 又在搖光澗下同那位人物不期而遇, 泠瑯先入為主地覺得, 被欽定的皇儲定會更富氣度,未曾想—— 竟是位玲瓏婀娜的嬌柔女子,眉與眼俱是精致秀麗,行動之間更有弱柳扶風之態。全然不似傅蕊的明朗大氣, 更同她們母親的深沉莫測毫不沾邊。 泠瑯絕沒有以貌取人的意思, 她知道,能在重重宮闈中廝殺到最后的, 絕不是溫順羔羊。 傅蔻的名聲, 其實從來都同嬌弱二字無關。 她聽說過一些坊間傳聞, 女帝身懷傅蔻之時,正逢宮變。頭胎在動亂奔波中生產,是以太女身體一直不佳。 身體不佳,但意志和心性卻毫不遜色。 傅蔻十五歲那一年,在某次秋狩上,曾遇見過一只狼。帝女舉箭,幾番猶豫遲疑,最終只射向狼足,讓其得以逃離。 旁人以為仁慈,卻不料帝女隨后策馬離開,順著狼消失的方向,覓到了一窩正瑟瑟發抖的狼崽。 于是那年秋狩,傅蔻當之無愧地拔得頭籌,原來她早就從母狼脹大的雙乳中看出,它還有幾只嗷嗷待哺的后代需要撫養,受驚后,勢必要回到巢中察看幼崽的。 女帝聽說了經過,當即大笑,指著傅蔻對群臣道:“此女類朕?!?/br> 這四個字在傅蔻成為皇儲的今天,依然叫眾人膽寒。沒有人會輕視這個看上去嬌柔無害的女子,她的手段甚至被當年血洗春華門的圣上贊嘆。 那天,泠瑯在玉蟾山別館走廊上聽著內里二人的交談,心中不是不震動的。 那句“她要我做無心無情的掌權者”,不管怎么品,都是耐人尋味。明明皇儲已立,為何還要用傅彬的死來震赫傅蕊?難道—— 如今得見皇太女,泠瑯倒有了些大膽的猜想。 習武之人對于旁人精氣神的觀察是十分毒辣的,哪些人外強中干,哪些人看似瘦弱其實極具力量,這些其實很容易便能分辨。 之前被江琮誆騙,也是因為他一身的奇詭經脈把她騙過去了。 而傅蔻,顯然更是氣虛內乏的模樣。雖然她舉手投足端莊無比,肩始終保持在一個弧度,背更未松懈半分。但泠瑯看得出,她做這些并不算輕松。 只是習慣忍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