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上仙三百年 第14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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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見的凡人大抵如此,都會在這種時候嚎啕出聲。但那對方沒有。 那少年只是兩眼通紅地看著他,然后狠狠咬住了他的手。 時隔不知多少年,他終于又看清了人間“某一個人”的臉。 紅著眼睛無聲的撕咬,竟然比嚎啕大哭給他的觸動更多一點。 也不知是因為“故交”淵源,還是因為手上的撕咬和血讓他感知到了對方的宣泄和痛苦。 于是,他生平頭一回解釋了一句:“靈臺自有天規,我不能插手那些人間事?!?/br> 他一貫少有觸動,不擅寬慰。 但那天,他看著那少年慢慢松開口,瘸著的腿一直在抖卻犟著不吭一聲時,還是出言寬慰了幾句。 只是他確實不擅于此,只好說些打岔的閑話。甚至給人取了一個名字,叫做云駭。 *** 曾經還在凡間時,花信聽過一句話,說倘若你想與某件東西牽連得深一些,就給它取個名字。 他生性平淡,所以從不覺得一個名字能有什么區別。 他也確實沒顯露出什么區別來——他將那個叫云駭的少年帶去了花家。 那些年里,花家常會收一些流離失所的孩子進門,弟子堂有吃有穿有教習先生,自然會安排好一切。云駭去了也一樣,從此一生都隨造化機緣,不用他再多過問。 他至多像當年承丹藥先生所托一樣,偶爾下人間時探看一眼。 一切本該如此的。 然而他在離開花家時,無意瞥見云駭的神情——那少年看著花家練劍的弟子,眼里是灼灼洶涌的渴求。 他驀地想起當年先生的話:“修士們總是有所求的?!?/br> 他知道那少年此刻所求必定不是長生,也不會是要護某一個人,因為已經家破人亡無人可護了。那眼里翻涌的,只會是報仇和恨。 可恨意能堅持多久呢?報完仇之后呢? 倘若報完仇就此休止便罷了,若是停不下來又該如何?而世上沾了血就停不下來的人,他見得多了。 他不希望那個少年變成其中一個。 于是他臨行前,同花家交代了一句,先別給云駭佩劍,也別教習術法。 花家當時的家主聽得一愣,滿臉驚詫地看向他。但最終,家主也沒敢置喙,只問了一句:“不練劍也不習術法,那他每日做什么?” 花信道:“先養傷吧?!?/br> 直到回了仙都宮府,花信才在某一刻乍然反應過來,花家家主為何滿臉驚詫,因為他不知不覺又破了一道例——他在過問旁人之事。 曾經教習先生一日三嘆,他都不會多問一句。如今,他居然交代花家該如何對待那個少年。 這大抵就是“取了名字”的后果。 或許是為了恢復如常,那之后將近兩年,他都沒有再下過人間,那少年也漸漸成了一個“與世間萬千人無異”的存在。 直到兩年后,他因事去了一趟花家。 那個少年從墻頭翻下來,跳進連廊,一把拽住他叫了一聲“師父”,跟著便佯裝瀟灑地說:“你若是后悔帶我回來,大可說一聲,我自行離去便是?!?/br> 那時候云駭傷早已養好,個頭竄了一截,有著少年抽條拔節的凌利感,像是換了一個人,骨子里卻還透著當年瘸著腿發抖,死咬著不吭一聲的犟。 于是,花信一如當年一樣,又給了他一句解釋。 *** 很久之后,花信再想起當年的那些往事,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從最初起,他們之間就充斥著一次又一次無端的破例。 他的每一次“罕見”、“難得”和“破天荒”,都落在這個叫做云駭的人身上,不論是笑還是怒。 或許是因為普天之下,只有這么一個人當他是“師父”,而不是束于高閣之上的“明無仙首”。 他一直覺得,云駭做什么事,都帶著一種天然的“理所當然”之感—— 因為他算是師父,云駭算是弟子。他們便理所當然要比仙都其他人親近一些。 云駭理所當然能出入他的住處,往他一片素白的宮府里擺放各種玩意兒。也理所當然能在閑時去往靈臺,找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請教一番,一逗留便是大半日。 辦了好事,理所當然能向他要幾句夸。出了岔子,也理所當然跑來討幾句斥。 久而久之,花信便習慣了。 甚至無需“久而久之”,他從最初好像就是習慣了的。 *** 其實習慣是最溫吞如水的東西,像平湖之下的暗流,湖面不動,便永遠察覺不了。 于花信這種性情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但他并非真的無波無瀾。 有一日,他在宮府一座樓閣之上謄抄靈臺經卷,仙使和仙童怕打擾他,都規規矩矩地呆在偏屋,離樓閣遠遠的。 四周素白無色,也沒有一絲人聲,樓閣之下還有丹爐藥香隱隱傳上來。 他謄抄了一卷,嗅著那股藥香,忽然有些怔然。 某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還在少時、未及弱冠,被遠遠安置在花家劍場邊的高閣上,十數年如一日地當著花家一眾弟子中的標桿和例外。無人叨擾也無人靠近。 就在他飽蘸了墨,換了一卷仙帛,平湖無波打算繼續謄抄時,一道青色身影撞進余光。 那道身影手里拿著一瓶會學人說話的語草,一邊跟語草胡亂斗著嘴,一邊身輕如柳絮般繞過高閣橫梁,一躍而入,不偏不倚落在經案前。 “乖巧一點,多學好聽話,少招人煩?!痹岂斨钢钦Z草警告完,將那瓶跟他衣衫同色的語草擱在經案上,當啷一聲輕響。 他撐著經案,笑著說道:“師父謄抄經卷煩悶嗎?我來陪你?!?/br> 花信筆尖一頓,抬了眸。 筆尖飽蘸的墨不知何時滴在仙帛上,化了一大片。 *** 那其實是往平湖里投了一顆石…… 只可惜時機不對,有些晚了。 因為那之后沒多久,云駭就一貶再貶。大悲谷香火零落,近百年沒有一絲供奉,于是某一天,天際寒星滑落,仙都少了一位被叫過“郎官”的仙。 依照靈臺天道的規矩,被打落人間的仙是會被整個仙都淡忘的。不會有人想起這個人,哪怕看到與他相關的東西。 所有與他相關的記憶和過往就像蒙了一層濃重的霧,朦朦朧朧撥掃不清。 但是花信與其他人不一樣,因為在他的宮府里,到處都是那人留下的痕跡——那些平添活氣的靈物,還有那些搖頭晃腦說著“仙首今日還不曾笑過”的語草。 他一邊在天道作用下淡忘,一邊又會看著那些靈物語草,想起那抹躍過橫欄、撞進高閣的青色長影。 那是一種極為矛盾的感覺。 就像有人反復往湖里投落石塊,再反復將漣漪壓平。 他開始經常將自己束在那座樓閣上謄抄經卷,一模一樣的仙帛、一模一樣的筆,有時候甚至連天都像那日一樣泛著緋色。 但不論他謄抄完多少卷,不論他何時頓住筆尖抬起頭,都不會再有那樣一個人笑嘻嘻又理所當然地落在他面前了。 *** 于是,他又有了一次破例。 依照靈臺天規,被打落人間的仙,他是不能過問的。但他有一次借事去了花家,在花家留了一道符書,幫忙探看那人的痕跡。 在那些年的符書回音里,云駭落回人間后過得其實還不錯,他忘記了曾經仙都的所有,像世間萬千百姓一樣,過著普通而平靜的日子。 他就住在春幡城邊角,在花家日??梢蕴綄さ椒秶?,學了一些簡單的術法,但一直沒有再入仙門。 仙都之人不記年歲,但明無仙首是個例外。倘若有人突然問起,他連想都不用想,就能答一句如今是人間多少年。 明明他作為仙首,必須常守靈臺,很少得空去人間。 *** 曾經,花信覺得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很多年,直到云駭在平靜中慢慢走完凡人的一生。 可實際卻并非如此。 所謂的“平靜”比他所以為的要短得多。 某一天,他在花家的符書回音里收到信,說云駭跟著車馬行經大悲谷時碰到了邪魔作亂,花家已經在往那里趕了,但是恐怕兇多吉少。 很久以前,在他還不及弱冠之齡的時候,教習先生曾同他聊起過生死。他當時回答說:“那自有一番機緣,短命或長生都各有造化,我不在意?!?/br> 而不久之前,他甚至還想過,凡人自有生老病死,云駭免不了這些。 可真當他看見符書上“兇多吉少”四個字時,他才發現自己先前所說皆為空話。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負劍直下了人間。 他心想:倘若云駭尚有一絲活氣,他無論如何也要將其救回來。 倘若云駭已經身死…… 那一瞬,他正穿過大悲谷上方的云煙。明明沒到隆冬卻涼得心驚。 他忽然發現,自己根本沒法去想后一個“倘若”。 第105章 后半 對于負劍下人間的花信來說, 最不敢想的事就是“云駭已經身死”。 可后來他才明白,原來“身死”還不是最壞的結果。 最壞的結果,是他親手殺死對方。 那天的明無仙首跪在大悲谷的山道上, 看著自己劍下釘著的邪魔長著云駭的臉。那雙眸子永遠闔上之前, 對方無聲說了最后一句話。 他說:“你會記得我嗎……” 那個瞬間, 明無仙首忽然理解了他曾經不能茍同的許多事。 他滿心只有一個想法:只要能讓劍下釘著的人活過來,怎樣都行。 他把云駭的靈魄拘進軀殼里, 就地埋進大悲谷底,用靈藤纏住,又以陣法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