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
正餐吃完,辛未然提出帶趙一如去花房看看她剛打理好的一塊花圃,兩位男士移步去書房聊天。 趙一如當然對園藝有興趣,至少在趙鶴笛的影響下,她對此略知一二。但她并不贊同這種約定俗成的設定:女人總是優先被安排到花房和嬰兒房,男人則理所當然在書房里。事實上,宋家書房的一些書,還是她幫忙挑的——當初辛未然打官司期間,宋之沛請她推薦一些性與社會學相關的書籍,她便列了書單買好直接寄過去,甚至每一本還給了簡單的導讀。 “我就知道你不會安心待在這里…”辛未然笑著引她進了花房深處,打開一個放工具的柜子里,里面整整齊齊地擺著幾排書。 “《浮生取義》?這幾乎是我當年的圣經!”趙一如興奮地蹲下看了看,辛未然挑書的品味非常嚴肅,柜子里幾乎沒有小說之類的虛構作品。 “這本書確實不錯,即使我一個外行,看著都覺得很受啟發”,辛未然拿起翻了翻,上面還有她做的筆記。 “但我一般不在花房里看”——宋之沛家屋后是遠眺海平線的山坡,山坡的一側是花房,另一側是一塊看不見海的空地,他用高大的闊葉樹木做了阻隔。辛未然自從收拾花圃發現了這塊空地之后,便不怎么愛去面海的那一側了,她更喜歡在屋側空地的大樹下搭張躺椅,盡管另一側“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她還是獨愛空地一側的綠意狹長,陰影斑駁。 “想必白天在那兒一定很享受”,趙一如笑著往空地上看了看,現在是晚上,空地寂靜漆黑,看不出名堂來。 “確實很享受,沒有人打擾,有人來的話,我回到花房里就好了”,辛未然語氣清淺。 “你會不會有那種…”趙一如覺得辛未然是可以進行這種談話的人,所以還是說出了自己的問題,“因為被排除在書房之外、所以只能用現在這個辦法去平衡的感覺?” “這個辦法固然也很好,但你原本可以有更多自由的”。她從小長大的家里只有她和趙鶴笛,所以她從未覺得家里有哪個地方是個“不適合”她呆的。但是在孟家和宋家,一個媳婦就算執意留在書房又有什么意義呢?男人不會因為她真的讀過一些書就愿意聆聽她,他們的世界,是由另一種秩序主導的。 其實就算作為女兒,情況也沒有好很多。孟篤寧作為孟家學歷最高的人,一樣會被安排在她母親和宋明珠身旁話家常,而孟篤寬則總是陪著孟篤安和爺爺。當然,男人可以降維,孟篤宣就經常加入女士們的閑聊,但女人是沒有突破壁壘的自由的。反倒是趙家,趙子堯長期缺席留下的真空,被女眷們填補,趙一蒙和趙一鸝都是能和兄弟們平起平坐的人。但這其中,有沒有趙一鵬和趙一鳴過于平庸的原因存在,她也說不清楚。 她只知道,這是她現在需要恪守的游戲規則。 “說實話我沒考慮這么多”,辛未然嘆了口氣,“我和你不一樣”。 辛未然出生的家庭,比宋家殘酷多了,她何止是沒有書房、她連自己的書桌都沒有。宋家接納了她、給了她周全的體面,宋之沛更是給了她無暇的關愛——他當然不是沒有缺點,但這些比起他的好來,可以說微不足道。 “嫁進來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在宋家是個什么位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色,男人們的角色也不是那么自由的,只有接受自己的角色,才能成為這個家里合格的成員”,辛未然此話意有所指,趙一如一聽就明白。 但她不是被這么教育的,她接受的教育是,人人都有成為自己的自由。她沒有想過硬闖“男人的世界”,她只是覺得,世上本不該有如此分野。 她在工作時,就沒有人強調她的性別,她不被期待可以照顧任何人,也沒有人認為她需要照顧。這也正是她欣賞盛洵的地方。 “對了…”,她不自覺壓低了聲音,“我托你幫忙找的人……” 辛未然搖了搖頭。 但她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多說了一句: “一如,我們能幫你的,也就到這兒了。盛洵的家屬我會繼續找,但我真心希望,你能把之沛的話聽進去……” 在書房里的宋之沛,本來準備拿出雪茄招待孟篤安,卻被對方擺了擺手。 宋之沛了然,當即拆了一包煙——雪茄不過肺,煙才能壓心事。 他倆相處往往是沉默的,話不多說,就能明白對方的心意。 “她太自私了”,孟篤安連吐幾個煙圈,幽幽道。 “這你早就知道”,宋之沛不以為意。 聞言,孟篤安想起那天宋之沛勸他的話——那天的前一晚,他剛在年輕姑娘的公寓里享受過酣暢淋漓的性愛,女孩非常在意他的感受,身體、床品、香氛無一不精心,他快樂得幾乎可以忘了她在上市晚宴上那張置身事外的臉。 但是宋之沛來了,只說了一句:最近還想家嗎? 那一刻,他終于有信心說出:不想了。 他真的不愿再想了。她回來了,帶著他不曾預料的篤定和沉靜,似乎往事真的在她心中消而散之、了無痕跡。他知道她堅韌,相信她在異鄉歷遍艱難也誓要找到歸屬。但他內心也不是沒有過期待,也許她會困惑,會猶疑,在找不到答案的時候,她是不是有可能會后悔。 在宋之沛到來之前,他開始動搖了——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如意,珍惜當下的好,已經是至幸。 宋之沛只是回答:“不想了也好,錯過了也不可惜”。 他多希望那一刻他忍下了,放棄追問、往前看、不回頭。 過往的傷害無法逆轉,但他不是沒有選擇,他可以把這一切拋在身后,徹底掙脫執念的束縛。 可是他沉默了。 “這個人現在在聯邦監獄,罪行是參與反政府武裝行動”,宋之沛在紙上寫下了一個名字,“他不是基金會的員工,我可以不出手”。 “這不是她會接受的事情…” “這也不是她會知道的事情…” “如果我這樣cao縱她的命運…” “你不想嗎?” 孟篤安沒有立即回答。 “她需要一個家,你需要一個家,這是你最后的機會了”。一旦她再次投身茫茫人海,他和他都知道,結局會如何。 宋之沛和辛未然捏中了她的死xue——她需要一個家。如果回到20歲,她剛失去父母的時候,或許還能對遠方有所展望,但是現在的她折翼了,她最需要的東西,他恰好可以提供。 “我們可以不必這樣的”,孟篤安想到她這些天鎮定地自我約束、對他示弱,一切來得如此輕易,讓他心中隱痛的同時,又油然生出憤恨。 “如果不是為了她自己,我不覺得她可以做到現在這樣”,宋之沛一語中的。 孟篤安需要做的,是把他和她自己,緊緊捆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