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
當天趙一如早早睡下——明天大清早她就要趕飛機回去了。 凌晨,手機突然震動了。 她睡的很沉,一般情況下手機振動是吵不醒她的。但是來電的人非常執拗,一個接一個地打,直到她被震得有些煩躁,接通了電話。 “喂……” “一如是我!”辛未然焦急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謝天謝地你還沒走”,她知道趙一如乘坐早班飛機,生怕她已經出發。 “怎么了?”趙一如皺著眉頭看了一眼鬧鐘,已經快四點了。拉開窗簾,外面夜色尚濃。 “你今天先別走”,她想了想,放慢了語速,“你就算去機場也走不了,緬北打仗了!” 趙一如趕緊打開手機——果然,她昨天一天沒有看新聞,緬北變天了。 她在那里住了好幾年,不是沒有心理準備——那里軍閥林立、派系叢生,從來就不是什么太平的地方。通常在一個區域內,NGO組織如果不碰紅線,當地軍閥并不反感,甚至有時還會提供一些保護,因為他們也需要NGO帶來的幫助。但是如果遇上軍閥混戰,甚至政府軍與軍閥對峙,那情況就不一樣了。 這次的情況就是最壞的那種。 “我…我先嘗試聯系一下同事”,她一時想不出下面要說的話,“基金會總部還有人嗎?” 廢話,這個點怎么會有人上班。 “還沒有,我們在那兒見吧”,辛未然明白她的意思,告訴她一個地址就掛了電話。 趕緊給每位同事發去郵件、短信、微信在內的所有方式的通訊。等待回復期間,她開始穿衣服,簡單洗了把臉,下樓打車去總部。 沒有人回復。 上了車,她開始逐個打電話,依然沒有人接聽。 “沒打通,但是信號沒斷”,她一進辦公室就通報了這個消息。 正值述職季,她和辛未然一起打電話給人事部門,問他們最近有哪些緬甸分支的同事在東洲,果然確認了另外兩個名字,聯系他們在基金會總部匯合。 另外兩位同事趕到的時候,人事也已經到了。辦公室慘白的燈光,襯著所有人的倦容。前臺電視機鎖定了海外媒體對緬甸動亂的報道,畫面中硝煙彌漫、密林中火星飛旋,看得人心驚。 還是沒有任何人回復她。 現在能做的只有等。 首先是等領事館的消息,這種重大動亂一般會有撤僑,如果同事們在名單上那就是萬幸。 其次是等當地警方和外事部門的消息,中國公民在緬甸只要持有合法簽證,就會被納入行政管轄。 最后是等基金會的內部消息,畢竟大有在緬甸南部、周邊鄰國還有分支,說不定可以獲得一些信息。 這種等待的感覺真的太糟糕了,趙一如隱隱覺得反胃。 她更擔心的是:盛洵不是中國籍,就算有撤僑,也輪不到他,中國警方的信息統計更不會把他算進來。 “未然,我們有一位同事,他不是中國籍……” 手機突然震動了,趙一如一看,是緬甸同事打來的視頻電話! 她顫抖的手滑了兩次才把接聽鍵劃開: “趙姐,我們都好!”視頻里的同事們披著毯子正在喝水,看起來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旁邊似乎還有武裝人員保護。 “一如!”是柳條!趙一如興奮地簡直要叫出聲來。 原來柳條正在緬北辦事處停留,便和大家一起撤離了。 “你們在哪兒?”趙一如想確認地址報給領事館。 同事簡單說了一下大概方位。視頻里只能擠進兩叁張面孔,她和盛洵還沒有公開,正猶豫要不要指明讓盛洵接電話。她一邊說話,一邊往背影看去,一眼就看到了一個挺拔的身影背著帆布包——是盛洵! 突然畫面一黑,所有音訊,都瞬間斷絕。 “這是怎么了?信號斷了嗎?”趙一如趕緊再打過去。 但是無論她打多少遍,都再也沒有任何回音。 “應該是信號不好…”她還想試著再打。 “一如”,辛未然攔住她,“先別打,把位置寫下來,越具體越好,讓同事們去核實一下吧”。 趙一如把地址寫了下來,但她并沒有死心——哪有這么巧的事情,說話間就被襲擊了,這得多低的概率啊。 但是她始終打不通,再想想同事們說的話,她又打給盛洵。 沒有回應。 不祥的預感籠罩在趙一如心頭。緬北多山,如果真的要開火,戰壕互射不現實,炮擊轟炸才是有威懾力的手段。如果是信號中斷的話,那有沒有軍事衛星電話可以借呢?這么久了應該可以打過來一個吧。 她一生中都沒有體會過這樣烈日灼心的時刻——當初找不到趙鶴笛,她也是如此焦急,但是她至少知道趙鶴笛大概有哪些地方可以去,一切都還沒有到絕路。 但是今天的事情讓她如何不絕望?同事們前一秒還在眼前,后一秒就近乎直播地灰飛煙滅,她還能怎么保有希望?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問清楚他們的情況——這個地方是她去過的嗎?是他們熟悉的嗎?會是軍事目標嗎?是誰帶他們去的?路上有沒有遇見什么人?附近戰事如何?通通都還沒問。 趙一如沒有吃午飯,辛未然知道這件事情與她最為相關,給她找了一間單獨的辦公室。 “我知道這些都幫不到你”,她耐心安撫,“相信我,一有消息馬上就會告訴你,你現在出現在外面,其他同事壓力會非常大”。 這是事實——作為主管的趙一如在眾人面前等消息,幾乎等同于在為失聯的同事催命,現場的人很難忽略。 晚飯時分,辛未然故作平靜的臉出現在辦公室外的時候,趙一如就已經猜到了。 “一如”,她還有很多事情要面對,沒有時間小心挑選措辭,“我需要你把同事們的名字寫下來,領事館需要跟進調查、通知家屬…” 一聽到家屬,趙一如整個臉都埋在了桌在下面。 前幾天還在她面前大笑的柳條,那些視她如姐妹的同事,還有笑意熱烈又迷蒙的盛洵,現在這一瞬間,消失在茫茫人海,蒸發成煙霧。這些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啊,她今天本應該看見他們、擁抱他們,一起嬉鬧著迎接新的一周。 “未然”,突然察覺到自己漏掉了什么,“我們還有另一位同事,他不是中國籍,他是澳洲人,所以中國領事館應該沒有他的消息。我這就聯系澳洲駐當地領事館,也麻煩你們找找看…真的,我不認識他的家屬,我只知道他今年大學剛畢業,二十出頭,是個志愿者,他的情況不一樣……” 趙一如介紹了盛洵的名字、職責、身高外貌,甚至連口音和舉止習慣也提到了一些。她說的時候,想到盛洵平日和同事們的相處,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為什么?為什么又丟下她一個人? 趙鶴笛走的時候,沒有和她告別,那晚撞見孟篤安的時候,她也毫無預警。她身邊每一段關系的坍塌,都完全不受她控制。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她在異鄉重建了生活,有了新的家和信念,甚至馬上就會有新的愛人。又一次,命運戲弄的鐵錘落下,她無處可躲。 “一如,一如,別急”,辛未然被她的絮絮叨叨嚇到了,“我先讓總部查一下他的情況”。 不一會兒,人事部門傳來消息,大有基金會沒有聘用一位叫盛洵的員工,至少存檔合同里面沒有。 “試試護照上的名字,Liev…”,她一時不確定盛洵姓氏的拼寫,“Abrahmski/Abramczyk/Abramovski/Abramovsky/Abramowski你們都試試看,或者就輸入first name,他的名字不常見的”。 還是沒有。 “如果是正式員工,招聘都是總部經手,合同流程走完才會分配到各個分支去的”,辛未然也覺得奇怪,“我再讓他們回憶一下,總有人面試過他吧,哪怕線上的也應該有錄屏”。 依然沒有。 澳洲在緬北沒有領事館,趙一如聯系上他們的外交保護熱線,也只能被告知無法直接查詢盛洵的身份,她的通報會被錄音,澳洲使館將積極行動,保障本國公民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