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
周一九點,“東野資本”正式上市。 上市的儀式只有東野高層和服務商可以去,趙一如獲邀的只有晚宴。 孟篤安前些天送來的裙子,正好配趙鶴笛的一雙舊鞋。 從衣櫥里找出這雙鞋的時候,趙一如心想,可能自己一生所有名貴的衣飾都在這里了。 等這些消耗完,她也就老了。 裙子穿上,正好合身。 因為還在休假,她就出去逛了一會兒,在魚市吃了午飯,買了一本80年代的二手書,在家看了一大半,已經是下午了。 盛洵早已安全回到緬甸,和孩子們過完周末,正在村子里為新項目調研。 這個項目是她不太支持的——支持當地婦女的志愿自治活動,哪怕現在沒有牽扯到其他勢力,未來也一直在高壓線行走。奈何盛洵是政治低氣壓下長大的人,他對這種危險不以為意,趙一如也隨他,反正她很快就回去了,這些事情她還可以掌控。 六點準時到達會場,會場開闊,但一點不冷清,上下兩層的走道、扶手上,都裝飾著搭配得宜的花藝:秋日特有的紫色銀蓮和白山茶,簇擁著修長清冷的日本鶴芋,垂下幾綹白色落新婦,在室內風中飄蕩。 她見到了滿面春風的唐棠和孟篤寬。幾年前那位讓她驚艷的孟篤寧小姐也來了,她似乎還記得趙一如,對她點了點頭。 趙一蒙獨自前來,但是她和所有人都熟稔,很快就丟下趙一如去寒暄。 宋之沛、辛未然夫婦更是不必說,一進場就和一眾好友親熱擁抱合影,辛未然一下子都沒注意到趙一如。 “抱歉,都是之沛的朋友,剛才沒看見你”,轉眼辛未然快叁十歲了,她還是愛穿素色的衣服,但質地明顯華貴了不少。這只是她的一個小變化,她的儀態和神情可以說脫胎換骨。有的女人嫁得好、生活富足以后,難免有些珠圓玉潤的油光,但是她完全沒有,說笑間還是五年前的清麗疏淡。 “沒關系”,趙一如想到自己嚴格來說算是辛未然的下屬,便和她提了幾句基金會的事情。 “海外業務不是我和之沛在管,辛苦你們了”,辛未然當然看得出趙一如瘦了,“今年春天的答謝晚宴你沒來嗎?” “沒有,同事恰好在東洲,就替我來了”。 辛未然明白,她點點頭,叫住了一旁的宋之沛。 “是一如啊”。 “宋大哥好”。 宋之沛沒有多話,禮節性地招呼了幾句就走了。趙一如能看懂他眼神中的復雜,也不好多說什么。 “之沛氣性大,你不要和他一般見識”,辛未然寬慰趙一如。 “篤寧!”不遠處響起趙一鸝的聲音,“現在要叫孟博士啦!” 孟篤寧今年夏天剛剛畢業,拿下了孟家這一輩唯一的博士頭銜。 仔細一看,趙一鸝身邊還有一位西裝男子,米白色上衣,淺棕色麻質九分褲,一副夏日假期還沒過完的樣子。 男子是她的現任男友Joachim,也是她在名媛成年舞會的舞伴。不久前他們在歐洲重逢,決定珍惜緣分、當即攜手。 趙一如看著金發碧眼的男子,再參考他名媛舞會男伴的身份,猜想他應該也是那種沒吃過生活的苦、靠著旅行支票和家族信托生活的人。這些年趙一鸝交往的男人莫不是如此。 趙一如自己當然不會關心這些八卦,但是唐霜關注?,F在的唐霜,作為小有名氣的網綜主持人,信息觸角廣泛。但這還不足以讓唐霜密切關注趙一鸝,真正讓她上心的原因是,趙一鸝是唐霜現任男友孟篤宣的閨蜜。 一開始在會場看到唐霜的時候,趙一如還在感嘆,孟家如此重視宣傳,還請了唐霜這樣的網紅來助陣,但當她發現秦楚沒有一起來,再往下看,注意到唐霜牽著的那雙手,才知道自己猜錯了重點。 “哈,堂嫂!啊不對,前堂嫂,啊也不對,前準堂嫂!”,孟篤宣和五年前一樣的難以預料,“我到現在依然投你一票哦!”說著豎起大拇指、給了一個wink。 趙一如和唐霜都對此翻了一個白眼,只不過趙一如的在心里,唐霜的在臉上。 “真的嗎?這就是你的口味?”硬著頭皮目送孟篤宣去和其他人寒暄之后,趙一如不解地問唐霜。 “哎呀人嘛…口味總是會變的”,唐霜低聲嘟噥著。 “所以你現階段的口味是…二世祖?”趙一如從來沒聽說唐霜有過這種偏好。 “我說你這個人,怎么說話這么酸呢”,唐霜沒好氣,“女人真正獨立的標志,就是不再想著往上找男人。二世祖有二世祖的好,有錢有閑還溫柔,錢我自己能掙,不用看他臉色。戀愛嘛,不就圖個開心”。 確實,現在的唐霜,正處在事業飛速發展的階段,孟篤宣鞍前馬后,為她增加曝光又不花她的錢,不能說不是良配。 有了唐霜,就不怕認不全孟家人。 沒多說幾句,就正好遇上了孟篤實夫婦。 孟篤實是孟篤安的大堂哥,也是宋之沛的表哥。趙一如無數次聽說過這個人,但從來沒有機會見到,因為他定居新加坡,基本與孟家的事無關。 “說實話,我一直很奇怪,為什么孟家大伯母能接受自己兒子的位置被孟篤安取代…”趙一如眼前浮現起宋明珠的臉。 “老爺子欽點的人,她能說什么?”唐霜對這位“準婆婆”似乎不是很親近,“你看到他太太就知道了,他不會回來爭的”。 孟篤實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的中年男人,沒有孟篤安高,沒有孟篤宣俊秀,更沒有孟篤寬精神。他衣著簡單,整個人不油膩也不清新,散發著家庭生活的氣息。 “唐霜”,孟篤實上前,聲音輕柔,“這是我的太太向珉,我們的女兒靖莊”。 “堂嬸”,孟靖莊應該是現學的這個中文詞,“叫我Maddie好了”。 沒想到Maddie雖然普通話不好,但是東洲方言講的相當好。 “聽說她mama的娘家是東洲出去的”,唐霜猜測原因。 趙一如雖然只和向珉有點頭之交,但迅速被她的氣場震懾。說起來,趙一如的生活中沒見過真正白手起家的女富豪——可能未來唐霜是,但她現在還太年輕——所以向珉銳利的眼神、干練精簡的談吐,讓她看一眼就忘不掉。 “你看,他倆就是典型的二世祖配女強人”,唐霜的眼睛像X光一樣掃射過一家叁口,“我這個準大伯子,家世好、學歷好,長得湊合,還能安心給總裁太太打理家庭、帶孩子,簡直男德滿分”。 日復一日的家庭生活,是會磨去人的銳氣的,所以孟篤實才會呈現出如此平淡促狹的狀態。趙一如相信,作為孟家長孫的他,一定不是被這樣培養的。 “羨慕也沒用”,趙一如不以為意,“你不會滿足于這種男人的”。 “那…也確實”,唐霜撇了撇嘴,有些哀嘆道,“長得也太普通了,富婆找他圖什么呀?” “可惜孟篤安只有一個啊,我的朋友”,唐霜不忘加上一句。 直到晚宴開始,趙一如才見到孟篤安。 他今天穿著淺色西裝,難得換上了應景的紅色領帶,上臺致辭時,整個人看起來容光煥發、精神奕奕。 是啊,他才不是個糾結于小挫小敗的人,他看的是長遠。星洲沒拿下,他還有東野,就算沒有東野,也一定還會有點別的什么讓人知道,他孟篤安絕非庸碌之輩。 她對他當然是抱歉的。整件事情里,他是唯一一個真正的受害者。他如今振作的樣子讓她欽佩不已,但也讓她不禁懷疑,比起只有孟篤安成功的結局,這個他、趙一蒙、趙一鴻各得其所的結局,是不是更公平? 她沒有答案,但有一點她是確定的:她本人和孟篤安之間的差距,沒有因為時間、距離、她的努力,而有絲毫拉進。 有些差距,真的不是靠后天努力可以消弭的。 好在她已經不在乎了。 致辭之后,孟篤安宣布晚宴開始,菜品一道道上來,趙一如不喜歡酒宴,隨便吃了一點就停下了。 她和唐霜被安排在離主桌較遠的地方——畢竟唐霜還沒過門,不能當做女眷列席。這也給了她掃視的便利。 放眼望去,來的大多成雙成對,少有的單身者比如趙一蒙和孟篤寧,也都有親友在側,氣氛溫情熱絡。孟篤安也單身,但是趙一如在鄰桌瞥見了他陪著挑禮服的姑娘,她最終選了一件白底黑色波點的連體長褲前來,簡約俏皮,充滿年輕人的趣味。整場宴會,女孩沒有主動靠近過孟篤安,倒是孟篤安兩次來她所在的席位寒暄,手不自覺地搭上了她的后腰。 相較之下,趙一如不能算生臉,但她很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并不能融入任何一組談話——女眷們聊家庭,男士們聊這個夏天,單身者們聊周末玩點什么,就算有職場人士在,也基本和東野業務相關,聊的是他們業內的話題。 趙一如是不善于這種談話的。她喜歡能深入下去的話題,應對不了過于寬泛的內容;她更喜歡具體的人,不適應點頭之交的閑聊。 所以她知道,就算當初她真的成了這個孟太太,也不會是今晚的辛未然那般游刃有余。 不過沒關系,她不屬于這里,是因為她屬于別處。 在那個南方國度里,有懂她、欣賞她的同事們,還有盛洵,有一段即將開始的情緣。和他們在一起,她無需證明自己的價值。 “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們選美的時候,你跟我說,低就解決不了問題,低就的男人會滿足不了我、甚至依然用更高的標準要求我?”趙一如想到盛洵,對唐霜說道。 唐霜輕哼了一下,有點心不在焉。 “現在來看,事情也不是絕對”。 說完這句話,她準備離開。 起身時彎腰拿起椅子上的手包,卻在抬頭的那一剎那,看到了遠處主桌上,一雙細長幽暗的深邃眼眸,注視著她的方向。 沒有必要逃避了,她拿起手包,深深鞠躬道謝,就離開了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