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洵
不知何時,他也坐到蒲團上來了。她這個呆,發的也真夠久的。東南亞夜晚的風,不會因為太陽下山就變得涼爽,依然是溫熱中帶著濕氣。 “如果我說”,她深吸一口氣,轉過頭故作輕松地問他,“我不想回去,是因為怕遇見我的前男友,你相信嗎?” “我不信”,盛洵直視她躲閃的眼神。 “我也不信”,誰會相信如今遇事冷靜、作為大家主心骨存在的趙一如,會以這么愚蠢的理由,丟下重要的工作。 “我說的是,我不信你會真的怕任何人”,他絲毫不打算放過這個話題,繼續用灼人的眼神逼得她丟盔棄甲。 這是她想要遠離、可也偏偏依賴他的地方:他很少在小事上發表意見,但只要他不放過的事情,就一定會有個結果。就像現在,他明明溫和地說著話,但語氣和眼神中的不容置疑,讓人無法逃避。 趙一如突然覺得好悶,她試圖透點氣,卻不知為何,怎么都打不開那扇木窗。好不容易打開了,她身體又浸潤了一層薄汗。 “你還好嗎?”盛洵柔聲問。 “如果我回去,很有可能會遇見他,他是東野廣場的主人”。 “哦?”,盛洵挑了挑眉。 “我在五年前,和他交往過一陣子”,她啞然失笑——到了這個時候,她還是會試圖美化自己的行為。 “我和他交往的目的并不單純,但我確實喜歡過他,糾糾纏纏一年才分開”。 “東野廣場的主人…我記得這個東野是東洲的大企業,我們的捐贈大戶”。 “原來你早就知道東洲市”,趙一如更加覺得內心坦然,“你甚至還知道‘東野’”。 這下輪到盛洵沉默了。 趙一如耐心地等著,他卻一再欲言又止。 終于,他決定開口: “其實我曾祖父生長在東洲,我家是從我外公那一代開始,才生活在東南亞和澳洲,只不過我爺爺已經去世了,在東洲也就沒有根了”。 “這么說來,我們共事了半年多,你才告訴我你其實祖籍東洲?”趙一如佯裝嗔怪道,“你這個人,真不知道我們兩個是誰更守口如瓶”。 “好好好,我投降我投降”,盛洵露出他招牌的燦爛笑容和光潔牙齒,“不過說實話,我真的很好奇這位東野廣場的主人”。 “你好奇的話,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趙一如突然看著他,眼神清澈如水,暗含微波。 自從“作風問題”談話結束之后,他倆就形成了一種微妙的默契:盛洵在其他人面前明顯收斂了,他把因此而缺失的自在,全都放到了趙一如身上。 “June我們今晚去喝一杯吧”,他會把手搭在她的肩頭。 “June我給你做了咖啡”,他會輕拍她的后背。 甚至有一次,趙一如腳踝脫臼,因為沒有擔架、從后面背著又不太舒服,盛洵直接抱起她、把她架在肩頭送到醫院。 這一切讓趙一如不得不慌亂,也不得不理智——她離開這么久了,是時候翻過那一頁了。盛洵是澳洲人,完全可以不和東洲發生任何關聯,而且他聰明踏實又有恰到好處的熱情,是個超出她預期的人選。 為什么不試試看,讓他進入她的生活、陪她一起淡化過往? “以什么身份?”盛洵突然收回笑容,認真問道。 他早已感知到兩人之間的曖昧,但他同樣能感知到她內心的重重鎖鏈。今晚,他似乎聽到了鎖鏈裂縫的聲響,所以決定順水推舟。 陪她去?他當然求之不得。但是以同事?以朋友?還是?他需要一個定義,任何定義。 “你怎么想?”她反問。 她也是職場人了,知道很多事情并不能靠個人完成,要學會承認自己的無力。就比如現在,她光憑自己,很難沖刷干凈曾經的記憶,但是多一個人呢? “我想的是…as a date”,他想要顯得坦然,聲音卻還是微微顫抖。 這一夜,雖然兩人依舊隔著簾子入眠,但盛洵仿佛已經體會到,佳人在懷的甜蜜。 第二天盛洵起的很早,乒乒乓乓張羅好早餐之后,小屋中間的簾子拉開,穿戴整齊的趙一如走了出來,空氣中立馬蕩漾起酥酥癢癢的氛圍。 “你下下周一晚上有空嗎?”趙一如吃著炒蛋突然問,“我想晚上到、周二跟他們見個面,然后周叁活動開幕、周四回來”。 “唔…”盛洵思考了一會兒,“趙一如小姐,date是什么?date乃中文‘約會’也。你這個安排,對于一個約會來說,也太敷衍了,根本就是夾帶私貨的出差”,說著搖了搖頭。 “呵,說得好像我們不是夾帶私貨的出差一樣”,趙一如笑他。 “說了夾帶私貨,不是夾帶假貨”,他把機票預訂頁面放在她面前。 “不行,我們答應了孩子們一起過周末的”,趙一如沒想到他已經如此期待,連出發日期都提前了兩天。 “e on,June!我們跟孩子們解釋一下,推遲一周,正好可以從中國給他們帶禮物”。 她依然不為所動、只是笑。 “相信我,試試看任性一次、拋下工作去過一個約會周末吧!” “看在我這個歸鄉游子的份上…”盛洵不肯放棄。 不知為何,“游子”二字觸動了趙一如的神經,原本叁天的商務旅行,終于在盛洵“死纏爛打”的要求下變成了一周的小長假。 他們會提前一個周末到,在東洲四處逛逛,工作完成后,周五回去和村里的孩子們一起過周末。 一旦有了啟程的日期,等待也變得有意義起來。接下來這兩周,盛洵要去周邊的幾個村莊調查項目進度,而趙一如要回辦事處籌備展覽,順帶處理這個季度的報表,兩個剛剛開始靠近的人就要這樣分開。 可是一旦這種微妙的聯系建立起來,就會在點滴間揮散不去。 早起時,午餐時,晚飯后,睡覺前,盛洵時不時的問候總會讓趙一如的臉上浮現出令人難以置信的溫柔微笑。不出一周,整顆心都被這種氣氛浸染,時間流淌的極輕快,仿佛能聽見叮咚聲。 出發的日子到了,不得不說趙一如的內心還是忐忑的。 在機場看見盛洵的那一刻,她才舒了第一口氣。 很好,至少她沒有落跑。 飛機下降到云層之下,依稀可見城市的點點星光,趙一如輕輕敲著舷窗,突然拉住盛洵。 “你看,東洲到了!” “這么高你都能看出來?” “你看遠處海邊黑黑的一片,那是其南山,城市集中在山的東邊,所以你看到的大片燈光,就是東洲”。 “其南山我知道”他得意地眨眨眼,“我昨晚問過我爸,他說我們家的祖墳就在其南山”。 “那你家祖上看來還是東洲名門呢”,趙一如笑道,“都說其南山上的墓園勝豪宅,它原本是我們東洲老錢宋其南的家族墓地,整座山都是宋家的,不過他的后代下南洋的下南洋、北上的北上,這山他們也還給國家了”。 歸還是歸還了,但不代表得不到資源的傾斜。因為風水極佳,其南山的墓地賣的甚至比市區一些公寓都貴。東洲僑鄉文化興盛,趙子堯協助宋家生意的一部分就是建設其南山的度假村,平常招待外地游客,特殊時節就專供每年從海外歸來掃墓度假的名門后代,趙一如也有所耳聞。 “中國在過去一百年里經歷了很多,能流傳下來的家族非常少”,趙一如說道,但眼睛依舊看著窗外。 “宋家在我們的捐贈名單上嗎?”盛洵興致勃勃地問。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們項目組所屬的大有基金會,就是宋家的”。 盛洵若有所思地點頭。 過關取行李的時候,盛洵突然不見了人影,趙一如替他一起取了箱子,站在一旁等他。 “啊,不好意思”,他笑著摸摸頭,“我訂的民宿主人竟然主動提出來接機,真是太熱情了…” 他還訂了民宿? 細想也對,可能是覺得中國女生會比較保守吧,少有第一次約會就在一起過夜的。 他甚至都沒有試探她一下,就恪守禮節自己預定了住處。 她突然覺得心里一暖。 “那我先回家去”,她把行李遞給他,“明天好好睡個懶覺,下午見”。 “謹遵行程!”他揚了揚手里她親手寫好的日程表,小跑著向出口走去。 東野廣場和東山之間,有一片雞立鶴群的城中村。因為臨海又在市中心,地價年年攀升,房地產熱度消退之后,一直沒能拆遷。 這里是她如今在東洲的家。 箱子并不重,趙一如熟練地把它搬上樓,打開燈和風扇,陽臺的門開著,晚風漏進來、吹起窗簾,輕紗悠揚,讓她不由得心生柔軟。 這個房子是她臨走時買下的,不大,上下兩層加起來也不到一百平,又處在嘈雜的老街,難免有些臟亂。但是勝在有一個開闊的陽臺,遠遠可以看見海港大橋和上面星星點點的車流。 這是她這幾年來,每每想起東洲時,眼前最先出現的畫面。 她坐下打開飛機上帶回來的水,還涼著,咕咚喝了幾口之后放在茶幾上。這個家的大多數家具都是柳園路房子里的舊物,用起來格外順手,仿佛還帶著母親的余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