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
二十五歲的趙一如,坐在緬北村莊的簡易小屋里,對著半開的窗戶發呆。 小屋是木質的,頂上鋪了一點磚,也用了闊葉和茅草堆迭,總之就是很普通的鄉間小屋。為了搬遷方便,她落腳過的絕大多數小屋都沒有空調,只有老式風扇在屋頂盤旋,如果遇上有立扇的,那可以算是相當幸運。 她現在住的這間就是。 今天的夜晚非常靜,像極了她坐車來緬甸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在碼頭擁抱了柳條,然后拿出一封寫好的信。 吾兄一鴻, 見字如晤。 我已經離開東洲,前路未定,請不要找我,該回來的時候,我一定會回來。 成為星洲總裁的生活如何?是否有幫你找回一份初心? 原諒我不能繼續見證,我無法以此面目陪伴篤安,請替我照顧好他。不要擔心我,如果真的擔心,請多回想我之前的懇求。 珍重,再會。 妹 一如 趙一如在東洲碼頭的郵筒送出信后,和柳條一起上船。 她的行李很少,能處理的她都處理了,除了訂婚戒指,她幾乎沒有給孟篤安留下可以憑寄之物。 對趙一鴻的交代,是她最后的牽掛——趙一鴻愿意與她合作,是因為他從未體驗過自己生來應得的趙家繼承人身份,趙一如拋出3%的橄欖枝,堅定站在他的身后,是他一生中不可多得的機遇。但她能做的也僅限于此了,趙一鴻只擁有五年的窗口,甚至更短,如果孟篤安不滿意他的經營,隨時可以卷土重來。 所以她臨走前再叁懇求:千萬不要苛待趙一蒙,請盡量放她自由。 四年過去了,不知道趙一鴻有沒有信守承諾,不知道趙一蒙有沒有對她有所諒解。 他呢?她不愿、也不敢去想。 “你真的很愛發呆”,身旁清亮的男聲把她的思緒拉回。 他是項目組年初加入的新成員,名叫盛洵。 盛洵是剛從大學畢業的澳洲華裔,正處在gap year當中。這個大男孩兒來的第一天,背著簡易的帆布包,穿著背心、襯衫和粗布褲子就站在了辦公室門口,胸口的紋身都沒遮住。 “先把東西放下吧,你的包都快炸了”,趙一如上來迎接他。 “不會炸的,這個包是我親手做的”,他的笑容如東南亞夏日一般熱烈又迷蒙,“你看,雙層縫線”。 趙一如被他逗笑了,也開啟了一段意想不到的友情。 項目組里的人雖然各個都是獨立生活的高手,但愛手工活兒的還真沒有。趙一如會鉤針,第一年新年送大家的禮物就是草編的鉤針帽子,同事們喜歡歸喜歡,沒人交流終究是寂寞的。盛洵的到來恰好填補了這份“手藝人”的寂寞,兩人在今年的春節給團隊設計了新形象,盛洵做T恤、趙一如鉤帽子,還用邊角料編了手鏈。 “再這樣下去,趙姐要開始給我們納鞋底兒了”,一位同事笑道。 對,趙一如現在已經是“趙姐”了。 事實上,她來到這個項目組的時候,就是以主管的身份。托柳條力薦的福,剛結束答辯的她,畢業證還沒到手就成了領導四位下屬的項目負責人。后來隨著項目發展,團隊擴大到如今的十個人,她自己在今年剛剛升職成為整個緬北的代理主管。 她當時哪里懂得當“領導”,所以對同事們坦誠,自己完全沒有做過團隊主管,只能和大家一起成長。 好在她所處的團隊非常年輕,都對上下級那一套不感冒,趙一如一心撲在工作上,對工作向來盡職盡責,又會烹飪、編織這種老一輩的技能,“趙姐”的形象就逐漸樹立起來了。 “對哦,又被你發現了”,小屋里的趙一如強行切斷之前的念頭,看向盛洵。兩人相視一笑。 她在電腦上打開這次考察的報告,推給盛洵——她是個時刻都能切換工作模式的人,也多虧了同事們包容這一點。 “你先看著,我去洗澡”,村子里只有一組凈水設備,還是志愿者們一起從外面搬回來的,所以每次打水都要走一些路。拎著兩桶水,她原本被晚風鎮定下來的身體又浮起一層薄汗,所以也懶得燒熱了,直接就拎著桶進了隔間。 “June,你有郵件”,盛洵直接對著她洗澡的隔間喊道。 趙一如除了負責這個婦女賦權項目,還一直謹遵柳條的教誨,沒有放下對社會學田野的執著。田野工作不是一般的新聞采訪,需要更長期和深入,所以同事之間不容易維持一般的男女之防。遇到特殊情況,大家有肢體接觸,互相掩護著在野外如廁,或者男女同事臨時共宿一間小屋,都是再正常不過的。 這也是盛洵剛到來時,大家普遍的擔憂——年長的男同事往往知道分寸,這種毛頭小伙真的靠得住嗎?而且盛洵有著西方人的熱情,興奮時無論男女他都會給予緊實的擁抱,因為酷愛游泳,偶爾在野外,他甚至只著寸縷下水納涼,并不是所有女生都能接受這種作風。 “幫我看一下”,趙一如也喊回去,一定是剛剛工作郵箱沒有來得及退出。 不一會兒,她帶著周身的水汽和半干的頭發出來:“有什么事嗎?” 盛洵還在看屏幕。 以為是發生了什么嚴重的事情,趙一如一邊噴防蚊液一邊問道:“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 “你和總部那邊,有什么過節嗎?” 她拿防蚊液的手突然一松。 “不好意思”,盛洵滿臉歉意,“我只是看到一封郵件彈出來,是他們提醒你下個月去總部述職,然后就自動顯示出所有往來郵件”。 “四年,你從來沒有親自去過”。 一室寂靜。 過了很久,趙一如才回過神來。她把頭發扎成一個松松的髻盤在頭頂,坐在蒲團上,依舊是沉默。 她來緬甸半年之后,就收到了第一次述職邀請。那時候的她,雖然已經在粘滯悶熱的山區呆了好幾個月、自以為脫胎換骨,但當她在預覽里看到“東洲”兩個字時,還是頓時呼吸急促,立刻合上電腦、像扔燙手山芋一樣丟了出去。 直到一周后,她才有勇氣打開這封郵件。果然,這封信特別指明邀請她代表整個女性賦權項目部,述職之余參與籌備在東野廣場舉辦的大有基金會海外慈善文獻資料展。說實話,她并不是不動心,但是一來她不是很確定把展覽開在東野廣場這么高端的地方是否合適,二來她是真的很怕這封信的背后牽扯出孟篤安,于是就說服項目部找人代她前去。 從那以后,每年兩次述職季,都恰好與東野廣場的展覽重合,那時候她已經主管項目部的日常運營,所以郵件都是先發送到她這邊,她也就順理成章另做安排。 她的想法是,過去的事情需要淡化的過程,總有一天,這個名字會再也不出現。 “確實應該我去述職的”,她笑笑,掩飾心臟的瘋狂跳動,“但說來也巧,不是身體不太好、就是時機不太對,我就請其他同事代我…”。 “June,你真的很不擅長撒謊”,盛洵搖了搖頭,線條凌厲的臉嚴肅起來有遠超年齡的威嚴,“東野廣場的展覽,是每年最好的維系捐贈者關系的機會之一。這么重要的工作,,你竟然連續四年,一而再、再而叁地缺席?” “我雖然不了解你的個人生活,但我看得見你的工作態度,你從來都不會這樣對待捐贈者的”。 “你是不是和總部有過矛盾?”他見她神色凄然,趕緊補充道,“專業上,任何工作安排,我都相信你的判斷,但如果是個人原因,我其實比較希望,如中國人所說的,冤家宜解不宜結”。 他說成語總是沒那么流利,尤其是二聲和叁聲比較多的時候,所以他特意放慢了速度,說完他拍拍她的后背。 這個動作說坦蕩也坦蕩,說親密也親密,就如同他倆的關系。 當初因為盛洵的“作風問題”,趙一如身為“領導”,不得不出面找他談話。 “Liev”,盛洵有一個比較小眾的英文名,據說是為了致敬他的東歐猶太裔繼父,“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希望你在女同事面前,可以少露一點皮膚”,趙一如盡量把話說得委婉一些,不想顯得有歧視。 “當然有可能”,盛洵始終是熱烈又迷蒙的笑容,“是你希望,還是她們希望?” 這個問題瞬間擊中了趙一如。 她向來對坦誠直率的男人沒有抵抗力,盛洵比她小個兩叁歲,她原本完全沒有往那方面想,但是話已出口,她不能當做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