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線
災區電力不穩,柳條應該有很多人要聯系,所以郵件格外簡短。但她特別用感嘆號連強調叁次“勿來”,怕是也猜到了趙一如凡事都想沖上前的個性。說實話,以現在的情形,如果郵件來的再晚一些,她說不定就真去了。 但她依然壓抑不住內心想做點什么的沖動,好在當晚,趙一如就接到唐棠的電話,邀請她出席大有基金會的救助浦寧慈善晚宴。 大有基金會是宋家的,作為東洲最老牌的顯赫家族之一,宋家提攜了包括孟家在內的一系列后起之秀,新朋故交遍布。雖然現在生意規模被一些新貴家族趕超,但它旗下的慈善基金會因為歷史悠久、管理完善而備受推崇。一個典型的例證就是,東野至今沒有自己的基金會,而是將慈善事務交給大有打理。 唐棠出面邀請,那想必東野也參與其中吧,趙一如有些猶豫。 “主辦發邀請了你供職的基金會,但我代表的,完全私人性質的委托”,唐棠強調。 話都說成這樣了,她沒有不去的道理。準備了一身灰色連衣裙,去銀行存入一張面額說得過去的支票,周五晚上她就去了。 去之前,趙一如一直以為,委托唐棠邀請她的是柳條——預料到她著急想做點什么。但事實上,邀請她的另有其人。 她到的有點早,唐棠在入口處迎接她,然后帶她進了一個小休息室。 “未然?”她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皮包骨頭的人就是辛未然。 沒錯,辛未然確實一直很瘦,可她是干過體力活的人,瘦也是結實有力的瘦。但今晚見到的她,四肢柔弱,皮膚略有些松弛,整個人強打精神,明顯是營養不良的瘦。 “你還好嗎?”她知道有些人不太愿意分享自己的狀況,辛未然絕對是這種人。 “還好”,辛未然笑笑,和她說起了晚宴的情況。 晚宴的主辦人是她和唐棠,因為她是浦寧人,唐棠則是柳條的好友。但是因為她的“AV”事件還在庭審中、她只要一出現就很容易轉移焦點,所以現場交給唐棠打理。 辛未然說話其實非常累,可能是真的太沒力氣了。有時候因為要勉強說話而不得不提高聲音的樣子,讓趙一如有些心疼。 “原來你是浦寧人啊”,趙一如試著接過話題,“我上個月剛從浦寧回來,去了十幾個村子,有咱們去年去過的那個”。 她想到除夕那天還陪辛未然去過東野廣場,忍不住問:“你過年是不是沒回去?” “嗯,父母都不在了”,辛未然淡淡地回答,聽不出悲傷。 怪不得她看起來總是和這個世界疏離,原來她真的是個無依無傍的女孩。 “年前我mama也去世了…” “我聽說了”,辛未然那段時間處于非常糟糕的狀態,“之沛聯系過孟先生”。 之沛?看來宋大哥一直在好好守護她。 辛未然就是這樣,不主動對朋友交待一切,但言談間也很少避諱,有心總能聽得明白。 “你和你父母,有好好告別嗎?”趙一如冷不丁地來了這么一句。 “有告別”,她沒有完全回答問題,“他們給我留下了一個弟弟,前兩年剛走”。 “他們走了多久了?” “八年,或者九年,我不記得了”。 看來不是很好的告別。 “你還會想念浦寧嗎?” “其實不會”,山里的日子有什么值得想念的,“但是有人會”。 “確實”,比如趙一如就挺想念的,因為浦寧是見證了她最大成長的地方。這種說法充斥著精英的矯情——總是在別處才能找到生活——所以她選擇不說出口。 “你對浦寧印象怎么樣?”辛未然 輕聲問趙一如。 “第一次去的時候,真以為是個農家樂”,趙一如笑笑,“你還記不記得,那天你用野菜做了幾道菜,可好吃了,天氣也特別好,像度假一樣”。 辛未然也跟著笑了笑,是她今晚為止最大的笑容。 “但是這次去,和咱們去年去的時候,區別特別大!整個樹林光禿禿的,那土山,一座座望不到頭,全是這種光禿禿的樹”。趙一如覺得非??上?,但也無能為力。 “話說…浦寧真的沒什么機會嗎?礦藏?土特產?古跡?旅游項目?什么都沒有嗎?” 辛未然搖了搖頭。 “出路只有一條:看到地平線”,辛未然人生的前16年,從未看到過地平線,目之所及,只有走不出去的、一層又一層的山。 她暫時辭別辛未然,進入會場。春天的夜晚正是適合穿禮服的時機,適當露出皮膚不太冷,也不會熱到被禮服壓出一身汗,所以盡管現場沒有人不識時務地大紅大紫,但也能看見不少墨綠深藍的裙擺飄動。 唐棠則是非常素雅的炭灰色套裝,幾乎沒有化妝。她正在和幾位看起來頗為重要的先生女士交談,神情雖有些疲憊,但笑容毫不懈怠。 趙一如一下子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高大健壯的宋之沛,以及只有在他身邊才會如此放松的,孟篤安。 “宋先生好”,她畢竟也算是受邀人員,大家理應平起平坐,“孟先生好”。 兩人也向她點頭。 宋之沛在這種場合還是知道分寸的,一身黑色套裝配灰條紋領帶,旁邊的孟篤安則是和唐棠一樣的炭灰色。 “未然的身體不太好”,趙一如直言不諱,“她有厭食癥吧?” “在努力干預”,宋之沛這么回答,算是確認,“你來的時候丟下她一個人?” “沒有,我讓工作人員在外面看著”。 “我先失陪了”,宋之沛說著放下手頭的杯子,往休息室的方向走去。 “未然有他照顧,也算讓人放心”,趙一如輕聲對孟篤安說。 除夕一別,孟篤安看起來憔悴了一些,鬢角下有幾處胡茬甚至沒刮干凈。但若不細看,他還是鎮定從容的他,笑容節制,眼波幽深,幾乎與初見無異。 此刻趙一如心里有很多問題想問他:你過的好不好?工作很忙吧?趙家和星洲的事一定讓你很累吧?有沒有什么能說給我聽的? 她幾次起伏了胸口,想要說點什么截斷這惱人的沉默,把自己從對他氣息的沉迷中拉出來。 但最終沒有成功。 “孟先生晚安”,把支票留給唐棠,她就離開了會場。 說實話,她對于這類慈善晚宴,向來是有所耳聞,但從來不感興趣。倒不是因為趙鶴笛鮮有獲邀、她心里酸,而是因為她覺得一群衣袂飄揚的人、在一個舒爽雅致的場所,吃一頓飯、舉幾次杯,就輕而易舉地為“紓解他人苦難”做出貢獻,聽起來非常諷刺。 那些經歷苦難的,可是活生生的人啊。 但今晚,趙一如明白辛未然為什么如此虛弱也要強撐著辦這個活動——她走出來了,看到了東洲的海岸和地平線,還有很多很多少年辛未然一樣的人,被困在暴雨沖刷、泥石流滾滾的山里。 那些沒看到地平線的人,該怎么辦呢? 而那些已經習慣看到地平線的人,會不會也像今晚的趙一如一樣,問自己一句: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