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習
在趙一如看來,這幫人可遠遠沒有躺平。 首當其沖是柳條,她原本第二天可以享受一個正常的工作日,但還是五點多就喊趙一如起床去趕車。 路邊一碗清湯面下肚,她就開始向趙一如介紹情況:今天先去幾個縣城遠郊的村莊,那里的孩子更加封閉、不好親近,用這些案例做個示范,趙一如可以更快熟悉田野工作的法門。 “有一點我要說在前頭”,柳條突然嚴肅了下來,“我知道你的背景”。 趙一如一愣,立刻表示“這對我的工作態度不會有任何影響…”。 “你的態度我看得見”,柳條擺擺手,“我不知道你的職業規劃是什么,但是哪怕你將來會擁有以自己命名的基金會,現在也不要忘記:你存在的價值,不只是給基金會端水,要記住自己出發的原因”。 看樣子,柳條知道的比自己想象的多。 沒空留給她多想了。下車走了大半個小時山路之后,兩人到達一間小學,現在正是晨讀后的早餐時間,柳條從包里拿出一袋不常見的罐頭零食,走進飯堂。 孩子們應該是認識柳條的,但是看到柳條帶了生人來,一開始還是有些靦腆。柳條不急不慢地說,趙一如也是駐扎在浦寧的志愿者jiejie,今天受家長委托,來給大家送點小菜,孩子們才叁叁倆倆的上前打招呼。 接下來,柳條向趙一如展示了她超凡的訪談能力:她從孩子們的早飯,聊到早起和睡眠,再聊到做夢,觀察了全場的反應,并且得知有幾個男孩昨晚留宿在學校門衛室里,一個眼神示意趙一如跟進。她也專門和女生們聊了聊,知道大家在家都和誰一起睡,對這個安排怎么看待。 她是個天賦異稟的控場者,無論內容怎么發散,她都能拉回核心的話題:討論衣服夠不夠穿,她會關注性別對審美啟蒙的影響、男生女生對內衣和個人衛生的態度;討論吃飯,她會特別留意男女生的座位分布、有沒有基于性別的分配失衡;最后聊到家庭,孩子們愿意分享的就更多了——父母間的關系、和祖輩同住的不便、對自己未來親密關系的看法。 是的,趙一如沒有聽錯,小學高年級的孩子,完全有能力、更有意愿討論親密關系的問題。 當然,他們的想法還很幼稚,對一些事情的看法也停留在“結了婚生活就好了”、“生了孩子就不痛經了”的層面,但趙一如能感覺到,智能手機和互聯網的普及,讓他們擁有了和城市孩子幾乎一樣的成熟度,關注類似的話題——盡管知識和見識仍然落后,以往那種“山里孩子更簡單、想法更少”的偏見,扇了她一個大大的耳光。 早飯閑聊過后,兩人趁著孩子們去上課,迅速總結了這個學校孩子們的家庭狀況、性格觀念和相應年齡分布,挑選出幾個值得深入的話題、將合適的訪談對象分了組,等著課間的時候一一展開。 趙一如還順帶替他們收拾了早飯的碗筷,柳條忍不住笑她: “別這么積極,熱情要一點點消耗,你這釋放的太快了”。 很快柳條也被驚喜了一回:趙一如學習能力很出色,在柳條的示范下,從大約第叁天獨立訪談開始,就漸入佳境。 她不擅長面對大量人群,可是一旦面對個體,便能激發出不容忽視的共情和理解力,話題轉換流暢,從孩子們口中了解到了不少留守兒童獲取外界信息的流行渠道和障礙,以及他們對家庭生活的認知和困惑。另外趙一如記性很好,訪談內容不需要現場筆記,后續轉車時直接輸入電腦記錄,往往和錄音筆相差不大。 每天晚上回到宿舍,趙一如都會整理好一天的工作紀要,確?!爱斎帐?,當日畢”,第二天一上車就開始進入工作狀態。 “有你這個效率,調查怕是一個月就能完成的七七八八”,柳條在周四回程的車上感嘆道。 “都是你前期工作做得好”,趙一如發自內心,柳條對每個村莊、每個學校的踩點都很精準,節省了她大量精力,“孩子們好像都認識你,你應該沒少下田野吧”。 “我一般不用‘下’這個字”,柳條笑笑,“我是浦寧人,田野工作就是回家”。 原來柳條是浦寧人! 那既然回浦寧,為什么不去家里住呢?趙一如剛準備開口問就止住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家的,就比如自己,基本可以算作是個沒有家的人。 也或者說,沒有家人可牽掛,哪里都可以是家。 周五的晚上,jiejie們出乎意料地沒有上街聚餐,而是早早熄燈睡覺。 周六一大早,趙一如就被他們乒乒乓乓的動靜吵醒。她用盡洪荒之力睜開眼,看見幾個jiejie一改往日衣著,穿上了灰暗的沖鋒衣,正在收拾背上的大包。 “這是…怎么回事?”大清早火盆已經熄了,只伸出個肩膀來都凍的夠嗆。 “來不及解釋了,要不要跟我們一起上車?”圓臉jiejie笑著問她。 趙一如不知道自己是好奇心作祟,還是“既然醒了也就別睡了”的佛系心理驅動??傊?,視早起為生命之敵的她,在這個不需要工作的周六上午,還是迅速起床跟著jiejie們上了車。 再說了,研究者的休息日,怎么能叫休息日呢?只要好奇心夠強,天天都是工作日。 車子慢慢駛出小院,jiejie們開始分準備好的干糧——一人兩片面包、一盒常溫奶。趙一如這才從柳條口中聽到今天早起的原因。 小型基金會的維系其實是很難的,但是柳條供職的機構找到了一個絕佳的創收之道:承接商業化的慈善落地任務。 比方說,有不少地方政府、知名企業、演藝名人,都有做慈善的意愿,也有這樣的必要,但他們不可能養一個團隊專門負責這種事情,所以常見的做法是直接捐錢給大型公益組織。 “但你說紅會、大基金會啊這些地方,也不可能替你??顚S?,頂多給你個捐贈證明,多沒排面”。 所以就出現了更小型的外包機構,它們從大機構甚至捐贈人手中直接拿經費,開展全程透明的在地活動,有精心設計的項目名稱、文案和口號,按照“客戶”要求定期反饋。費用方面,除了日常運營和人員工資,不多收取服務費。 但他們也會設計一些研究項目,作為捆綁產品請求資助,比如趙一如現在參與的這項研究,就是大型基金會資助的。 “你可以理解成,我們是這個行業的自由職業者”。 今天的工作,是一位東洲當紅明星的粉絲募資,想要資助一個慈善項目,為明星提升人氣、打造人紅心善的形象。 既然是人紅心善,那還有什么比“關愛留守兒童”更合適呢? 團隊要做的事情,是在縣城外的高速口和運送物資的卡車接頭,開到村里之后分發,順便陪孩子們玩一玩、探望一下老人們。 當然,通稿素材是必須要有的。 “具體去哪個村莊,是咱們自己決定嗎?”趙一如對這個流程非常好奇。 “大多數時候是的”,正在開車的嬌小jiejie回答,“但也不排除有些人想要指定,比如覺得某個村鎮名字好聽、吉利什么的”。 “蛤?”做慈善難道不是需求先行?求神問卜選擇資助誰算什么鬼? “不過現在這種也少了”,柳條分析道,“行業寒冬,明星們的日子不好過,想盡辦法立人設出通稿,也不太挑了”。 趙一如對此有一肚子疑惑:這種層層外包的運營模式,難道不是一種行業腐敗嗎?幾位jiejie看起來也是責任感滿滿的人,為什么可以接受這種隔靴搔癢的模式?還有,自己參加的這項研究,既然是拿大基金會的資助,那知識產權到底在誰手里? “我就知道,她會有這么多問題”,柳條笑著對另外幾個人說。 按照柳條的理解,這種模式當然是一種腐敗。如果任由這種腐敗蔓延,那么受傷害的最終會是那些得不到有效資助的弱勢群體。所以她們這種團隊的存在,就是希望在已經腐敗的當下,盡量摳出rou來喂給有需要的人——明星瘋狂吸金,粉絲心甘情愿被割韭菜,這些錢進入資本機器可就出不來了,不如來個“黑吃黑”,歪門邪道說不定可以辦好事。 “可千萬別說我們有責任感啊”,黑衣jiejie冷面道,“我們當初就是太有責任感了,一個個的不是加班暈倒,就是被扯進雞毛蒜皮里挨過打。我們現在就想‘打好這份工’,平時劃劃水,周末出來游山玩水、跟鄉親們聊聊天,收入還不比東洲少!” 另外幾個jiejie點頭表示贊同。 拿浦寧這窮山惡水的當旅行?幾位jiejie也太會安慰自己了,趙一如心想。 “別聽她瞎扯,整天就知道躺平”,柳條白了黑衣jiejie一眼,“知識產權你不用擔心,我有位法律系的朋友幫我設計了條款,研究數據屬于我個人,我會授權給你用的”。 趙一如一下子吸收了這么多信息,只能點頭如搗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