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春芳 第51節
更何況,如今已有朝中重臣主動聯絡他,愿助以一臂之力,這使他更感覺自己勝券在握。 族長覺得再談下去沒意義了,便起身離開告退。隨他一起離去的,還有一同前來的宗族眾人。 相雪露看到那烏泱泱的一大堆人,想著,這還整了個逼宮的陣勢出來。 待所有人都離去后,她才悄悄地走到衛國公的身旁,輕喚了一聲:“祖父?!?/br> 衛國公原本半靠在交椅上,疲憊地揉著眉心,聽到她的聲音,睜開了眼睛:“是雪露來了啊?!?/br> 她“嗯”了一聲,半晌的沉默過后,衛國公問道:“方才的話,你都聽到了?” 相雪露抿了抿唇:“聽到了,那群人也就是如今仗著您快要到致仕的年紀,才蹬鼻子上臉,如此囂張,祖父您可不要被他們唬著了,其余的閣老們哪會摻和這種事,多半是說來為自己長氣焰?!?/br> “不是唬人?!毙l國公沉聲道:“許閣老近期確實與他們走的很近,或許是達成了什么交易吧?!?/br> “應該還留著后手沒有出來?!?/br> “情勢很緊急嗎?”相雪露的心一下子就提了上來,“他們的目的會達到嗎?” “不好說?!毙l國公道,“相才良那家向來jian詐,如今的族長又過于圓滑,內里其實更難對付些?!?/br> “如今會這樣。是不是就是他們吃準了我們沒有后手?!毕嘌┞兑Ьo了唇說道,“晉王不在了,國公府只有幾個年輕的女眷,無人日后在前朝撐腰,便把主意提前打到您的頭上去了?!?/br> 衛國公拍了拍她的肩:“雪露啊,也不要太憂心了。雖然那群人來者不善,但祖父還活著一天,便是一天的衛國公,內閣大學士,他們再如何忍不住得意,也犯不到頭上來?!?/br> “你如今雖然喪夫,卻到底還是晉王妃。日后有保障。祖父最擔心的是,你的meimei,雪瀅,日后可有誰護著她?!彼穆曇粲行┏林?,已經提前預想起來了自己的身后之事。 相雪露眼皮顫了顫,低聲道:“還有我呢,我會保護雪瀅的?!辈贿^她這句話聲音越說越小,因為她心里明白,未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 譬如今日被喬老夫人找上門來的那件事,便知道還有不知道多少人也暗中覬覦著晉王府的門楣家底,這些人便和相才良那家一樣,像是活在陰溝里見不得光的老鼠,不知道哪天就要跑出來撕咬你一口。 衛國公看她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以為她也是因今日這事才這般沉頓,便想轉移話題:“今日回晉王府,可有些不同。在宮里住了那么久了,偶而換一下地方,也有利于舒緩心情?!?/br> 但衛國公的話,卻讓相雪露再次想起了喬老夫人的事,與今日國公府上發生的交織在一切,讓她越發焦慮憂切。感覺不知為什么,在幾個地方同時受到了針對,還是個比較復雜難解的局。 *** 相才良從衛國公府里離開以后,馬氏壓低聲音問他:“妾身瞧那衛國公也是個冥頑不固的,以他現在的身份地位,還暫時強迫不了他做什么,我們雖得到了宗族和許閣老的支持,但這日后會不會發生什么變數?” 相才良篤定一笑:“我們這邊,至少有層把握。許閣老就不談了,重點是,我搭上了一個大人物?!?/br> 他在馬氏耳邊說了一個名字,馬氏的臉上立馬露出震驚之色:“這位大人,怎也會管我們這等事,他是不是代表著……” “那便不知道了?!毕嗖帕颊f,“我搭上他也沒有太久,終歸,目前勝算看起來完全是在我一方?!?/br> “那妾身便安心等待您的好消息了?!瘪R氏亦是舒展了眉心,露出了笑容。 *** 相雪露從宮外回宮以后,心情依然沉郁,如何自我開導也擺脫不了那股繚繞在心頭的壓抑。 用膳的時候,慕容曜的神態一如尋常,他很快便發現了她的不對勁。 “皇嫂是有什么煩憂嗎?”他輕輕啟唇。 相雪露看了看他,將欲說出口的話再度壓了下去。 “無什么。只是今日聽了一曲戲文,有些感慨罷了?!彼寡鄣?。 “是何戲文,能讓皇嫂如此念念不忘?!蹦饺蓐姿坪鮼砹藥追峙d趣,連筷子都停了下來。 “其實也沒講什么復雜深刻的故事,只不過其中提到了一個情節,雀鳥離巢,獨留下一對幼鳥在巢中,可惜天有不測風云,因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年長之鳥未能回來,旁的鳥類因此徑直鳩占鵲巢,奪了它們的巢xue,將幼鳥趕了出來?!?/br> “從此幼鳥只能在外自己忍受風雨侵襲,勉強活命?!?/br> “臣婦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實在為幼鳥們鳴不平,明明什么過錯也沒有,卻要平白遭受這些?!彼蛔杂X地就將自己有些憤懣的情緒帶入了其中?!暗阶罱K也沒有迎來一個正義的結局?!?/br> “皇嫂其實說的沒錯?!蹦饺蓐椎?,“幼鳥無辜,可這世上,并不是無辜之人總是贏到最后的?!?/br> “在朕看來,便是親鳥沒有因風暴出事,但若是日后哪一次無法再保護幼鳥時,這樣的結局都會發生?!?/br> “弱者無法制定規則,便只能順應規則,若是連規則也無法利用,那便在沒有別的路可以走。失敗是唯一的結局。之所以失敗,也是因為它們脫離了親鳥的庇護,既無自保的能力,能夠守住先祖的蔭蔽,又找不到新的依仗,便只能淪落到這個結果?!?/br> “這是自然的選擇,殘酷但卻合理?!?/br> 相雪露望向慕容曜,突然發現他的形象是前所未有的陌生,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絲毫沒有改變,語氣永遠冷靜自持,仿佛臘月寒天里宮殿飛檐上垂落下來的幾尺冰凌。 她想表達的是情感價值,但他似乎沒有共情,而是過于冷靜客觀甚至稱得上冷漠地評析著這一切。 其實慕容曜說的很對,如今她幾乎就是進入了一個死局。衛國公一旦不在了,國公府的一切可能就真的守不住了。但這僅僅是因為她們能力不足嗎,當然不是的,還有這個時代環境對于女子的限制,讓她們對眼前發生的一切無可奈何。 相雪露忽然有些絕望,今日她發現祖父的雙鬢又斑白了些,但她卻全然幫不上他絲毫的忙。既然不能憑借自身的能力去扭轉局勢,似乎……便只能借助外力了。 可又有誰能幫她呢,腦中搜遍了所有記憶,都沒有足夠親近的人脈,可以不計較付出的代價來幫她。 至少,擺在衛國公府面前最直接的問題便是后繼無人,這個問題可以暫時拖延,但無法徹底解決,便永遠會成為一個不穩定的點,在未來某一天爆發。 似乎注意到了她略有些掩飾不住的凄惶的神色,慕容曜不動聲色地將一盤佳肴推到了她的面前,面上如春風化雨一般溫凈:“戲文之事,哪會真的發生,不必陷入過深?!?/br> 第53章 53 臣婦想留下這個孩子 膳后, 慕容曜將慕容澈叫到了自己那里,說是要教習他兵論。半個時辰后,他又帶著慕容澈走出來,去后殿書庫尋一本書。 慕容澈從相雪露身邊經過的時候, 突然想起自己有東西落在了西偏殿, 便轉頭朝她說道:“皇嫂, 我有習作落在里面了, 您能幫我拿一下嗎?” 相雪露想著也不是什么大事,便點了點頭。 待兩人走后,她進了西偏殿,很快就看到了一個寬大的桌案,上面放著筆山,還有一側掛著的狼毫墨筆。 左邊鋪著宣紙, 右邊散落著幾本奏折,約莫是慕容曜教導慕容澈的間隙里抽空看的。 她來到桌案前,正俯身為慕容澈尋找著他的習作, 目光快速地掃過, 卻被一封奏折吸引了視線。 只因那封奏折的上書之人, 乃是許閣老,想到不久前從祖父口里聽到的這個人的名字,她的心間一跳。 她似像中了夢魘一樣,手下意識地朝那本奏折伸去, 在摸到它的前一刻, 又陡然清醒。 但是短暫的內心掙扎之后, 她還是碰觸到了它,將之慢慢打開。 映入眼簾的文字,果然是許閣老聯合相氏宗族, 要求立相才良為國公府世子的內容。他在里面言之鑿鑿地說,衛國公府多年子嗣凋敝,理應順應宗法,承嗣其余幾脈。 隨后便是一大堆洋洋灑灑的大道理,分明是沒將衛國公放在眼里。 相雪露沒有那個心情細看,將之一下子翻到了最后面,本該是帝王朱批的地方,此時卻只寫了半句話,就像是被旁的事務打斷了一般。 “言之有理,此事……”偏偏就是這沒尾的一句話,讓人莫名地浮想聯翩。 慕容曜對此是什么態度,他打算后半句寫什么? 相雪露不敢深想,不過光看他前半句的那幾個字,似乎就可以猜到他的心思。 言之有理,基本便是認同了一大半。說不定他當真準備同意了許閣老的請求,還不等她下次歸家,冊立世子的圣旨就下發到了國公府。 相雪露呼吸加快,突然有點喘不上氣來,她終于有點明白祖父的無奈了,有時候,這些事情他們無法自己決定,最終能一錘定音的也就只有陛下。 陛下的抉擇,關乎在各方勢力角逐中誰對他更有用,各自扮演的角色。而他高高在上,冷眼旁觀眾人,永遠只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決定。 不關乎人情,僅以利益決斷。 離開西偏殿后,相雪露的心情仍久久未平復,方才短暫的間隙里,她已經設想了一萬種最壞的結局。 譬如國公府被人登堂入室,府里的人不等新繼承人上位,便未雨綢繆,一個個忙著討好相才良一家,以至于她和雪瀅在自己的家中,過得比別處還要憋屈。覬覦著晉王府的喬家,見她們失勢,也忙著蹬鼻子上眼,絲毫不再掩蓋自己的目的,想辦法篡奪權力。 祖父病重,太后年事漸長,遠避京郊的佛堂,對此也是無能為力。 那些從前的,與她們有著不小間隙的,甚至稱的上世仇的人,卻鳩占鵲巢,用著她們的東西,踩在她們頭上,任意欺辱她們。 她白擔著一個晉王妃的頭銜,還不至于太過于狼狽,雪瀅卻是成了被那群人平日里磋磨的對象。 相雪露不愿相信這會成真,但是很顯然,若是什么都不做,任由事態繼續發展,可能便真會朝著無法預估的方向一去不返。 她獨自一人坐在殿內沉默地深思了很久,期間面前擺放的熱氣升騰的茶水,直到變冷,霧氣漸漸消失,也未喝一口。 最后,她輕顫著手,慢慢撫上自己微有些凸起的小腹,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 晚間有場臨時的小朝會,被布置在太極殿旁的明光殿。明光殿亦有小太極殿之稱,正殿部分與其形制一樣,龍椅高懸在上,珠簾垂落于前,其下丹陛幾階,隨后是群臣排列覲見的寬敞空地。 時辰還未到,慕容曜端坐于上,批示著奏折,底下有人小聲道:“陛下,晉王妃請求覲見?!?/br> “讓她進來罷?!钡弁躅^也未抬,專注于眼前的政務,似乎早已預料到了她會前來一般。 相雪露不急不慢地走進來,當她抬眼望見上首高坐明堂,仿若朝霞淥波一般肅然而又不失光華的帝王時,行走的節奏不知怎的,出現了片刻的紊亂。 慕容曜見她一步一步地朝他走來,沒有先問她,而是放下了手中之物,靜靜地看著她。 相雪露只覺得最后幾步走得額外艱難,但還是來到了他的面前。 她朝她恭敬行禮后,低聲開口:“陛下,臣婦有個不情之請?!?/br> 她盯著地面華貴的地錦,看著他衣服的下擺恍然如夢:“ 臣婦想好了,臣婦想留下這個孩子?!?/br> “只是,臣婦斗膽請求……請求將這個孩子留在晉王府?!?/br> 這句話說罷,她猛地跪下去,卻在碰觸到地面的前一刻,被一股力量往上拉住了。 于是她改為扯住他衣袍的下擺,極盡卑微地哀求道:“請您饒恕臣婦的不敬,但臣婦真的很需要這個孩子留在晉王府?!?/br> 她將慕容曜的衣擺攥得緊緊的,仿佛他不答應,她便不會放手一樣。 卻還是未見他言語,于是,相雪露只得腆著臉,繼續求道:“陛下,若是這個孩子將來作為晉王的子嗣,繼承了世襲罔替的王爵,您也可以更加放心,不是嗎?” “孩子的身上,說到底,還是留著您的血,再怎么也比旁的宗室更親近。至于將來,也不會參與到皇位的爭斗中去,臣婦不會告訴他,他的生父是您……” 她越說聲音越低,只因為,她自己都覺得,這一句句簡直就是在挑戰慕容曜生為男人,生為皇帝的底線與尊嚴。 但是她毫無別的辦法,只能鼓足勇氣對他提出這樣的要求,哪怕只有一絲希望。 等了好久,才傳來他的聲音:“皇嫂何須如此姿態,不如站起來再好好說?!彼穆曇袈犐先ズ芷届o,仿佛并沒有被方才的事情影響。 相雪露只感覺,他像是沒有費什么力一般,就把她從地上拉了下來,拉到了他的身側。 待她坐穩,才發現,自己居然是坐在了寬大冷硬的龍椅之上,身側緊貼著的便是他。 從這里往下望去,是空曠闊大的,平日里群臣手持笏板站立執言的地方,殿門之外,是貫穿整個京城的中軸線,要經過太極殿,丹鳳門,宣陽門,長安街,到達京城最繁盛的地方。 這里,是帝國權力的巔峰,整個嘉朝的政治中心,而她正大不敬地坐在帝王的龍椅之上,紫檀木雕刻的精細飛龍浮雕,于指尖下的皮膚下清晰可感。坐在她身旁的人,看似溫和,卻可以裁奪整個天下的一切,讓她棘手無比,整日里愁眉不展的巨大煩惱以及危機,在他那里,也不過是一句話罷了。 端看他想不想。 慕容曜似乎感覺到了她的異常,輕柔的聲音自她耳邊飄過:“皇嫂,別這樣緊張?!?/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