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嬌俏 第28節
二人都換了家常衣裳,一左一右坐在榻上,偷得浮生半日閑。當中隔了只矮幾,也不耽誤雁凌霄搗亂,捉住連翹翹的手,翻來覆去地看。 “明日進宮,我特意挑了座離玉清殿八百里的住處,旁人都還算人模狗樣,你只記得,離三皇子遠一點?!毖懔柘龆诘?,“我那位三哥,不干人事,荒唐得很?!?/br> 連翹翹抬眸,思忖道,雁凌霄也人模狗樣,也不干人事…… “連翹翹,”雁凌霄嘖了聲,“說人壞話,也別全寫臉上?!?/br> 說罷,手臂肌rou一發力,掣住連翹翹的腕子,將人從矮幾后方半人寬的窄縫里,一把拽入懷中,掀開襖裙作勢要打。 兩人廝鬧一通,連翹翹細瘦的胳膊環住雁凌霄的脖子,氣喘吁吁吐氣若蘭:“殿下,我知錯了?!?/br> 雁凌霄呼吸濃重,低著額頭喚她:“良娣,愿不愿意隨我入宮?” 一聲“良娣”叫連翹翹聽得耳熱,她別過臉,從雁凌霄身上滑下去,倚著迎枕,撿起繡繃岔開話頭:“殿下,宮里可有王府這般宏大的藏書閣?那些古籍、畫卷,不帶一些回宮里去么?” “怎么,良娣想去藏書閣重溫鴛夢?”雁凌霄一手支著后腦,半瞇著眼,散去緊繃而涌動的灼熱。 忒不著調!連翹翹被他三句不離調戲人的樣子氣到,竟開始懷念起初時高冷倨傲的雁凌霄。她停下手中針線,扭過身子不欲搭話。 雁凌霄這才發覺逗過了勁,清清嗓子,一本正經問:“繡的什么?” 連翹翹指尖一顫,輕哼:“妾身自個兒用的,還在打框架呢,看不出模樣?!?/br> 話畢,咬斷銀色絲線,卸下繡繃,把做到一半的粉荷包丟進螺鈿鎏金的針線盒,藏進一干碎布頭中。 第33章 ??醉酒 河傾月落。 連翹翹困得發懵, 被紅藥推醒:“良娣,時辰已到,該起床換洗準備入宮了?!?/br> 她迷迷糊糊支起身子, 問紅藥:“殿下已經出門了么?” “殿下一個時辰前已出發去了太廟, 是圣上身邊的敬公公親自來接的?!奔t藥掩嘴一笑,“殿下還說, 讓奴婢別吵著良娣,良娣昨夜熬了半晚上,殿下不忍心呢?!?/br> 連翹翹訕訕:“殿下的大日子, 我本想為他親自穿戴,居然沒熬住困?!?/br> 皇帝認回雁凌霄,朝中少不得幾番唇槍舌戰,腥風血雨。奈何圣心篤定, 一應人證物證俱全, 北遼、南梁又皆有異動,原本以祖宗之法堅決反對雁凌霄改宗、重錄玉碟的朝臣們背地里也都有了別樣的心思。 紅藥為她梳頭、束發, 一邊轉述雁凌霄的交待:“殿下說不準要忙上幾日,吩咐奴婢細心伺候良娣。宮里比不得琉璃島自由, 良娣僅須安心待在玉英殿, 一切都殿下回宮再說?!?/br> 天色初明, 連翹翹坐上一頂桃紅軟轎,身后跟著綿延一條街的幾十輛馬車,經東華門抬進大內。 雁凌霄前程未定, 連翹翹不合規矩得來的良娣位分,沒有真正的太子良娣依仗也算情有可原。守在宮門邊觀望的各方人馬, 不多時就將這則笑話傳入百官后院。 連翹翹對此一無所知, 她端坐在轎中, 一手攥著腰間的粉底銀紋荷包,一手扶住搖搖晃晃的珍珠步搖。 心里發虛,田七娘想必已然知曉了她隨雁凌霄入宮的消息。從沂王世子外室,一躍成為皇子的良娣,若田七娘背后的那位大人心狠些,絕口不提帶她離開的話,而是拿捏住把柄,讓她繼續蟄伏在雁凌霄身邊,打聽更隱秘的情報,她該如何是好? 從前,只是雁凌霄不會放過她。等進了宮釀下大錯,宗正寺、皇城司,幾百雙眼睛盯著,她想留下全尸恐怕都成了奢望。 連翹翹閉了閉眼,不欲去想。她能活到今日已是費勁心思,若成日憂心將來,飯都該吃不下了。 半炷香后,軟轎在玉英殿前停下。紅藥掛好轎簾,率一眾宮女、侍女向連翹翹福禮:“良娣安好?!?/br> 連翹翹搭著紅藥的腕子下轎,輕踢羅裙,步履珊珊。日頭爬上獸脊,連翹翹手搭涼棚,瞇了瞇眼睛,聲音輕柔,像清甜的桃子酒:“都起來吧,不必多禮?!?/br> 玉英殿原本的宮女、太監們施施然起身,打眼見著連良娣的容貌時,俱是一怔。待連翹翹率王府帶來的侍女們步入前殿,方才如夢初醒。 清水有黃金,龍淵有玉英?;实蹖⒂裼⒌钪附o雁凌霄,個中意味不言自明。 下人們也有自己的小九九,為了來玉英殿燒熱灶就差打破頭。眼下雁凌霄后院里就連翹翹一枝獨秀,無論懷著怎樣的心思,他們待連翹翹談得上一句如沐春風。 “良娣,先喝口百宜羹,潤潤嗓子歇一口氣?!庇袀€容長臉丹鳳眼,衣衫比旁人鮮亮幾分的大宮女溫聲道,“奴婢是玉英殿的一等宮女綠芍,往后良娣有什么吩咐,盡可以找奴婢?!?/br> 連翹翹見綠芍不過比自己大兩三歲,但行止有度,進退合宜,通身的氣派勝過許多大家主母,氣勢莫名就矮了半截。她不愿露怯,求助似的脧一眼紅藥。 后者極有眼色地接過百宜羹,捻起調羹撇開熱汽,笑吟吟道:“綠芍姑娘,羹湯燙口,良娣是貓舌頭,吃不了燙的、燥的、辛辣的。且先放一放,良娣過會兒再用?!?/br> 綠芍神色尷尬,作勢要向連翹翹請罪,卻見連翹翹扶著沉重的發髻說:“紅藥從前是殿下身邊的大丫鬟,往后玉英殿大小事宜都去問過她,別問我,我可不懂這些。嘶,滿頭的簪子拽得我頭疼……綠芍jiejie,幫我除卻釵環,通一通發?!?/br> 一眾宮女、太監面面相看,心道,這位連良娣嘴上說對庶務一概不通,可三言兩語間就讓沂王府來的紅藥和玉英殿的綠芍對上,分明是在扮豬吃虎。想也知道,獨得四殿下恩寵的女人怎可能是簡單的人物。 紫檀篦子梳通緊繃的頭皮,連翹翹掌心杵著下頜,舒服地闔上眼皮。等她再睜開眼,就見一屋zigong女輕手輕腳布置內殿,望向她的眼神中充滿敬畏。 連翹翹深感疑惑,可看到綠芍繃直的唇角,就慫了吧唧的不敢多說多問。 * 入夜,紫宸殿。 文武百官、宗室親貴齊聚,舉杯恭賀皇上與四皇子父子團圓?;实埤堫伌髳?,當庭就賞了幾位作詩贊頌天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朝臣。 有拍馬屁就嫌拍不夠響的,自然也有冷眼觀望的,妒火中燒的。 三皇子一身紅衣虬袍,配白玉鎏金腰帶,宛若一只碩大的牛皮紅漆鼓。他身形搖晃,身上的贅rou顫巍巍的,酒氣熏天,撐著矮幾艱難站起身。 “四弟——”三皇子高聲道,先轉向之前的四皇子,再嘿然一笑,朝坐在皇帝下首的雁凌霄舉起酒杯,“看錯人了,對不住。四弟回宮,我這做皇兄的,先敬你一杯!” 一旁的四皇子,如今的五皇子素來庸懦,三皇子拿他當筏子刺雁凌霄,他也沒膽子對三皇子生恨。但當他同三哥一道舉杯,向雁凌霄賀喜時,臉上仍是掛不住笑,仰脖一口喝盡酒水,依然壓不住心中焦灼的酸楚。 四皇子母妃出身平民,比不得三皇子的舅家顯赫。生來低三皇子一頭,十九年過去他早已習慣。但四皇子怎么也沒想到,在成年之后又會多一位皇兄,還在序齒上壓了他一頭。 過去他們見雁凌霄圣寵不斷,還能自行排解,對方頂了天不過是一位親王,如今雁凌霄躋身皇子,一切都成了自欺欺人的笑話。 雁凌霄將三皇子、五皇子的神色一并看在眼里,他勾了勾唇:“能和三皇兄、五皇弟做血脈相連的親兄弟,凌霄銘感五內?!?/br> 說罷,捏起酒杯一飲而盡,他膚色偏白,脖頸又修長,嶙峋的喉結上下咽動,連帶著頸側青筋賁張,如玉山傾頹,肆意又灑脫,引得席間諸人拍手叫好。 三皇子胖蠶似的眼泡一顫,哂笑:“呵,四弟好酒量?!?/br> * 直至月上中天,連翹翹手托著下頜,就要昏昏欲睡時,方才聽到玉英殿外紛亂嘈雜和小太監報信的聲音。 宮女們齊齊福禮,如鶯啼雀鳴:“殿下回來了,問殿下安?!?/br> 雁凌霄渾身酒氣,腳步尚且穩當,神色冷淡,揮退一干上前為他脫衣解帶的宮女。 “連翹翹?”雁凌霄環顧四周,遍尋不著他的良娣,煩躁地嘖了一聲。 聽聞動靜,連翹翹罥煙眉輕挑,款步從內殿轉出,她頗為勉強地支住雁凌霄的身體,嗅到一股濃烈的酒味。 “我來吧。紅藥,準備熱水,茶房里備了醒酒湯?!边B翹翹強撐著從雁凌霄身前探出頭,低聲吩咐,“綠芍jiejie,殿下的寢衣在薰籠上?!?/br> 宮女們面面相覷,暗忖道,連良娣著實小家子氣,四殿下喝醉了都不肯撒手讓她們照料。 連翹翹察覺到宮里人的想法,也有些無奈。她艱難萬分把雁凌霄半扶半拖,安置到內殿的黃花梨拔步床上,上氣不接下氣。 哪里是她想獨占雁凌霄,實在是雁凌霄脾氣大,平時她還能給老虎拔須,雁凌霄喝醉了,她就只能乖乖聽話,不敢有分毫忤逆。 “殿下,怎么喝這樣多?”連翹翹除去雁凌霄的紫金玉冠,接過紅藥遞來的玉梳,動作輕柔如水,為他梳松發髻。 “唔?!毖懔柘霭l出狼犬似的咕嚕聲。 連翹翹忍俊不禁,跪坐在床頭,纖柔的指尖上了些力道,為他揉按突突直跳的太陽xue。 雁凌霄生得俊美,即便面頰浮起兩暈酡紅,也有如工筆勾勒出的畫中人。連翹翹的目光細細描摹過他的樣貌,不由生出幾分柔情。 “翹娘?!毖懔柘龇词治兆∷氖?。 二人四目相對,眼波跌宕起漣漪。連翹翹喉頭微窒,正要說點賀喜的話,以打破怪異的沉默,雁凌霄卻松開她,腦袋一歪盯住她的小腹,眼神黝黯。 裹覆銀甲的手摸向連翹翹腰間,沒入層疊的縐紗羅裙:“都多久了,為何一直沒動靜?” 連翹翹接過醒酒湯的手一頓,差點打翻茶盞,兜頭給雁凌霄潑過去。她又羞又惱,悶聲說:“妾身吃過藥了,爺放心吧?!?/br> 這人喝多了酒,自己讓她喝的避子湯都不記得了!裝的那副情深不知的樣子,真是越看越可氣。 雁凌霄劍眉一揚,斜入青鬢:“過幾日,請太醫院院判來玉英宮給你診脈?!?/br> 連翹翹深吸口氣,心中默念,他是皇子,是龍子鳳孫,搞不好會是未來的天子……硬生生將喉頭的哽噎忍了下去。 “院判大人給陛下、太后請平安脈都來不及呢。妾身不過是個皇子良娣,犯不著勞煩他老人家?!边B翹翹覆上雁凌霄的手背,“再者說,殿下日后要娶正妻,妾身身份低微,怎么能先于皇子妃有孕呢?這不合規矩?!?/br> 雁凌霄目光一凜,橫了殿內一干恨不得鉆進地毯下的宮女們一眼,冷聲問:“誰又跟你胡說八道了?” “是妾身自己的想法,殿下切莫遷怒他人?!边B翹翹輕嘆口氣,雙手捧起雁凌霄的手腕,解下他的箭袖和手甲。 綠芍奉上熱燙的毛巾,連翹翹垂下眼睫,擦拭刀劍一般,為雁凌霄凈手、擦臉。指腹觸摸他左手背上的傷疤,比起之前的猙獰可怖似乎好上幾分。 “還沒問過殿下,手上的燒傷是怎么來的?”連翹翹岔開話頭,從香囊里取出一盒玫瑰脂膏,打著圈揉按那片猩紅疤痕。 清涼、溫柔的觸感讓雁凌霄瞇起眼,半醉半醒的他聲音低沉,似有藏不住的情意:“兩年前,我在大紹邊境遇刺,倉皇間逃進了南梁地界。江南煙花之地,熱鬧非凡,我卻沒有心思去看,一門心思找個安靜地兒等死?!?/br> 連翹翹心尖一顫,問他:“然后呢?” “然后,我遇到了一個女人……嘶,連翹翹,你手輕點?!毖懔柘鎏ы?,但他太醉了,在搖曳燭光下只看得見連翹翹柔膩的下巴,朱紅的唇,“準確來說,是個小姑娘。她救了我一命,我給她錢,她不肯收,說我拿銀子羞辱她,哈。我想給她贖身,隨我回大紹,回京城,她就翻臉了,罵我是……” 天底下最壞的壞人。 連翹翹額角青筋抽痛,眼前星星點點,有些頭暈目眩,發心一絲一絲發疼,仿佛有根釘子在穿過頭蓋骨不住往外鉆。她心里酸到冒泡,懊悔不已——哪壺不開提哪壺,現在好了,聽雁凌霄懷念舊情人,她就高興了? “殿下武功高強,刀法超絕,就是受了傷,孤身在南梁,想帶一個姑娘家走還不容易?”連翹翹輕哼。 雁凌霄眸色一暗:“良娣倒挺了解我?!?/br> 見連翹翹扁著嘴,雁凌霄又道:“她在的勾欄院外頭瞧著光鮮,實則跟蟲蛀的危樓無異。我想救她遠離這腌臜地,中途卻生出事端。有位南梁重臣替君巡幸到此地,我聽到消息,想順手宰了他。豈料刺殺失敗,皇城司的人得了消息掩護我撤退,折了好幾個人。等我們一路周折回到藏身的小院,只見到火光映天?!?/br> 連翹翹揪心道:“那姑娘豈不是……?” “假如那天夜里,我沒有貪心沖動、剛愎自用,去刺殺一位重兵護衛的南梁佞臣,那么很多人本不會死?!?/br> “兩年前,殿下也才十八歲?!边B翹翹歇了吃味的心,柔聲安慰道,“誰都有會犯錯的時候?;馂氖翘鞛娜说?,殿下怎會預料得到?那位姑娘命中有此一劫,殿下的傷就是去救她時留下的吧?她能得殿下豁出性命相救,也算是一種造化?!比绱苏f來,已足夠叫她心生艷羨。 雁凌霄沉默良久,自嘲地笑笑:“是么?” 連翹翹膝行到榻邊,趿拉繡鞋,走到方幾邊用銅盆里點了薔薇露的水清洗雙手。雁凌霄 望著她窈窕的背影,喃喃道:“我以為她死了,還難過了許久……” “嗯?”連翹翹沒聽清,拭干水痕,問雁凌霄是否要用夜宵點心,墊一墊肚子,“殿下喝那么多酒,飯菜估計沒吃幾口?!?/br> “沒什么?!毖懔柘鍪直炒钤陬~前,遮住明晃晃的燭光。 待連翹翹吩咐紅藥去小廚房拿溫好的湯飯,回轉進內殿,雁凌霄已是酣然入睡。她側身坐在杌子上,趴在拔步床邊,下巴擱在臂彎里,眼睫一瞬不瞬地望向雁凌霄的側臉。 睡著后鋒銳迫人的氣勢褪去,看起來要溫和許多。他不是世子,也不是皇子就好了,連翹翹心想,若是那樣,說不定她也能有喜歡他的資格。 思來想去,還是好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