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打牌訣竅
上午送孫總到西工大實驗室,下午時接他回來,他不準備打籃球了,畢竟昨天晚上一夜沒睡。當然,提前睡覺他也睡不著。整理完數據,出來吃飯后,就隨便到街上走走。 路邊上,夏日的人們,已經開始了日常的娛樂。除了唱歌跳舞的,就是路邊下棋打牌的。冬子在餐館付完賬后,看見孫總,在門邊,津津有味地,看一幫子人打撲克。 這是三個中年人,穿著汗衫大褲頭,正在斗地主,大呼小叫地很熱鬧。斗地主這個游戲,據說最早是從湖南岳陽地區傳入湖北的,最后風靡全中國。這是最基層的百姓最簡單的娛樂,一般都帶點彩,既講技術也講運氣,在街面上打牌的,輸贏不大,此時,冬子看到,他們桌子上,都是一元或者五元的鈔票,可見,純屬娛樂。 冬子想不到,高大上的孫總,居然對這個事感興趣,也站在側邊看了一會。一局結束,孫總太專心,這才看到冬子在身邊。 “嗨,你出來了,好,我們走,到城墻上去?” 冬子點了點頭,與孫總一起往城墻方向走去。 “孫總,你怎么對斗地主這種,看得那么認真?” “別小看它,這也是有門道的?!?/br> 這讓冬子奇怪了。這種牌,冬子也打過,輸贏各半。他在武漢時,也看羅哥跟別人打過,賭注比較大,都是百元鈔票,一晚下來,估計得有好幾千輸贏。但從技術上來說,并不復雜。 “這有什么門道呢?我也看了一下,這幾個人,水平不怎么高呢?” “你是上帝視角,三家牌隨意看,當然覺得他們不高。但是,你作為參與者,另外兩家牌保密時,你就會有難度了。當然,基本原理,卻是遵循博弈論的?!?/br> 此時,他們已經走到城墻根下了,下面的秧歌隊,已經開始鳴鑼開張,孫總又停下來,眼光中透露出艷羨的神情。 兩人上得城墻,孫總說到:“凡是這些打牌的游戲,總歸不自覺地運用到數學甚至博弈論的規律。當時,看他們打牌,我就想到了我們老祖宗,在這城墻下的長安城,曾經有一個著名的故事?!?/br> 冬子以為是那個田忌賽馬,但一想又不對,那不是在齊國嗎?不是發生在山東嗎? “我國古代有一個著名的思想家,叫韓非子,你聽說過吧?” “對,法家人物代表,他這一派,在秦國,有商鞅變法,建立了秦國強大的根基?!?/br> “對,諸子百家中,對秦國影響最大的,就是韓非子的法家。他曾經有一個故事,就發生在這長安城?!?/br> 冬子很有興趣,因為博弈論這詞雖然很高大上,但他聽說田忌賽馬是最初的博弈論,沒想到,韓非子一個思想家,居然也曾經有這種思想。畢竟,對于能夠聽得懂并且感興趣的東西,對冬子來說,莫過于歷史故事了。 “你看,這三個人斗地主,你發現沒有,不管地主是哪個當,壓牌的時候,他總是壓那兩個對手中,牌最好的那個人,對不對?” 冬子一想,還真有這個規律?!澳莻€牌差的,總是跳得高,拿大牌頂。我原來聽說過一個順口溜,斗地主沒得巧,從大頂到小。當然,這是指牌最差的那個農民。而牌最好的農民,當然是節約使用兵力,等差地主火力消耗得差不多時,再提前走人?!?/br> “對,這就是老大永遠要欺負老二,不要過多地在意老大的所謂大牌。在歷史上,君主統一天下后,相當于當了地主。他主要打擊的,是過去最厲害的功臣,而不是第三流的一般大臣,對不對?” 對啊,這個規律好像還真的說出了歷史真相。一般的新王朝建立后,過去最厲害的功臣,往往結局都不太好。而一些二流角色或者說后起之秀,反而得到皇帝的信任。 “你再想想,外交上的遠交近攻,也有這個規律。本來,離自己最近的國家,最應該團結,因為它對你國的影響最大。但聰明的外交,總是預防或者攻擊離自己最近的國家,而向遠處的國家示好,這是不是也像這種打老二,不打老三的訣竅呢?” 冬子接話到:“這在戰國時期,最常見了。比如蘇秦的策略,就是這樣的?!彼麖男】戳艘恍┦酚浌适?,還算在歷史上,成了孫總合格的對話對象。此時,他真感激,爹爹家里借來的那本書。 “在最開始時,用實例說明這個規律的,有一個關于韓非子的故事。這個故事的名字叫:三姬分金?!?/br> 這個故事是說韓非子到一名高官家里去。這位高官有三位夫人,高官給他們賞賜了一百金,讓她們自己分。此時韓非子到訪,對她們說,你們討論這多的方案,不如我們來個刺激的方案如何? 大家都知道韓非子是絕頂聰明的人,都想聽聽,他有什么提議。于是韓非子說出了自己的提議:三個人分一百金,不可能平分的。那么,就定出規則,假如我把這三個人分為甲乙丙,如果甲提議一個方案,必須超過一半以上人支持,不包括半數,那么就按這方案分。但是,如果甲方的提議,未獲得半數以上的支持,那她就得被殺頭。剩下兩個人分,規則相同。 聽到這個方案,冬子覺得太像斗地主了。甲就好比是那個地方,而乙與丙,就是另外的兩個農民。 “你以為會出現什么結果?”孫總問到。 “要得到別人的贊同,自己少分一點。比如自己只拿三十二金,另外兩人各得三十四金,不就行了?” “你這不叫斗地主,你這叫商量,叫攤牌了。根本不是刺激的賭博方案,也沒意思。要是斗地主,你愿意把這一塊錢的賭注,撕一只角,跟別人打商量嗎?” 這個反駁,讓冬子意識到,地主,要么全贏,要么全輸。這才是賭博,這才刺激。如果攤牌打商量,那打牌就沒什么意思了。 “斗地主中,有幾個假設。第一,假設這三人的智力水平是相當的,并且都很聰明,很熟悉游戲規則。當然,桌上的玩家,沒人承認自己笨。所有游戲,都有假設。第二,假設,這些參與者,都想利益最大化,贏得更多的錢。這個假設,同樣適合那三位夫人。她們都聰明,互相為敵對者,不僅想要更多的錢,而且想獨得將軍的寵信,所以,人性惡,在規則下,可以顯現出來。包括斗地主時的大呼小叫,包括分金規則中規定可以殺人?!?/br> 這就像解數學題,故事越來越有意思了。 “你的說法不成立,因為,按利益最大化原則,如果甲方這樣提議,乙丙最正確的反應是,無論甲方怎么提議,她們都反對,總量一百金,殺掉甲方,兩個人分,怎么也比三個分多,對不對?” 冬子點了點頭,覺得是這樣。 “我們繼續往下分析。假如甲方因為提議被否決,那她死了,剩下乙與丙來分一百金,那就是乙方提議了,對不對?” 冬子正想說,一人五十金,既公平又合理。但突然想到,這是博弈,以利益最大化為標準。既然可以殺掉甲方,為什么不可以殺掉乙方呢?冬子想清楚后說到:“是不是有這種可能,無論乙方提議什么,丙都不同意。那么贊同率也只有百分之五十,沒超過一半,乙方都得死?” “你很聰明,正有這種可能,只剩下丙一個人,得最多的一百金,丙肯定會這么想,況且,不獨得官人寵信?!?/br> 這就不好辦了,幾乎沒辦法有人敢提議。冬子問到:“難不成都不提議,都想當最后那個丙?” “恰恰相反,反這些可能性都考慮好后,大家都愿意當甲方,掌握第一次方案提出權?!?/br> “他不是死得最早嗎?怎么敢?” “好的,我給你解釋一下,假如三人都已經猜出這個后果來。假如甲方提出一個方案,甲方當然自己同意自己的方案,你猜,乙方同意不同意?” 如果乙方投了反對票,就剩下自己與丙分,但最終結果,丙也要反對自己,因為不超過半數,也要殺死自己,所以,無論甲方提出任何條件,乙方都得要贊成。 “我明白了,甲方正因為考慮這一點,所以她就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建議,反正,乙方總得要贊成?!?/br> “對,甲方就給乙方打商量,她自己要99金,而只分給乙1金,乙方也要贊成,從而打消丙方想殺死自己兩個的企圖?!?/br> 怪不得,人人都想當大王,而人人只要有點好牌,都想當地主。 “為什么只給乙方1金呢?丙方什么都沒有?” “精華來了。因為乙方是弱者,不管甲方死了后,乙方怎么提議,乙方都得死。她在此時,就是老三。她太弱了,只要給她點好處,就可以拉攏,并且可以保命,這就成功了。而最后那位貌似最有優勢的丙,此時就是實力最強的老二,老大與老三聯手,把老二干掉,這才是歷代政治的精髓啊?!?/br> 這其實說明了一個問題,歷代君王在打天下時,承諾給助手們裂土分封、共享天下。實際上,打天下后,當上了甲方,掌握了方案提議權,擺平這些利益,手段就很簡單了。他只要聯系實力較弱的普通官員,按這種辦法,殺掉或者排擠掉功臣就行。畢竟低級官員,只需要給一點好處就可以滿足。而實力最強的臣子,他隨時可能滅掉你的江山。 “太無情了,那些跟他一起打天下的人,付出了多少情感與努力,得到這樣的結果?” 冬子想不通,如果一個人的成功,是以犧牲情感為代價,那么,這個世界將會,你仰望的成功之光,其實是黑暗的。 “這就是帝王悖論?!?/br> “什么?還有這個悖論,誰發明的?” 孫總沒有回答,迅速向前跑了兩步,跑到一個箭垛后面,雙手在虛空中,作了拉弓射箭的動作,等冬子趕過來時,他回頭笑了笑:“我的發明,有意思吧?” “搞科技的人,總想發明一個東西。我很笨,沒什么偉大的科學發明,我有一天鬼使神差,看博弈論時,想到世界帝王們的宏大敘事,就有感覺。再有一次,我老婆看馬爾克斯的《將軍之死》時,我無聊,看了后面幾章。我這個人,喜歡直接上結論,我看小說,基本看了開頭,就想看最后的結局。就像看《紅樓夢》,開頭寫到天上境界,最后寶玉出家回歸天界,中間大觀園的事,我沒有耐心看。那次看了這本南美解放者的書后,我突然想到,所謂偉大成功者,總會陷入這個悖論之中?!?/br> 他這一段話,讓冬子摸門不著。冬子知道《紅樓夢》,確實因寫得太細膩精致,讓人讀不下去。但所謂南美解放者和那個外國作家的名字,他根本就不知道。 “你這個悖論,內容是什么呢?” 孫總笑了笑,用手指點了點冬子:“你小子,跟我差不多,喜歡直接聽結論,好吧,我先說我的結論?!?/br> “就以中國歷代帝王為例吧。所有開車的帝王,在造反之初,除了他的膽識與能力外,內心中充滿了強大的情感力量,要不然,不可能九死一生百折不回。不要說什么拯救天下蒼生,只要說擁有天下改造國家,這個情懷就不得了。這算不算一種巨大的情感呢?” 對,這種情感,有某種崇高的東西在里面。比如項羽,年輕時看到皇帝出行,那依仗與派頭,讓年輕的項羽覺得,要成為那樣的人,才不枉過一生。 而東漢創始人劉秀,早年也發過誓:“當官當做金執吾,娶妻當娶陰麗華?!?/br> 這些感嘆,都是真實的情感流露。 “這些情感中,最為悲天憫人的偉大人物,就是曹cao了。他感嘆當時戰亂中的百姓,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于是稱王奪取天下,與十倍與已的袁紹作殊死搏斗,長期處于高度的緊張與奮斗之中,如果沒有強大的情感支撐,他自己都會垮。當然,從文學作品來看,他的詩歌中,情感最為磅礴而深沉。整個建安文學,其實沒人能夠超越他的。一個詩人與藝術家,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 “是文字功底?” “不對,是情感!”孫總說到:“感動不了自己的藝術,根本感動不了別人。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猜想,曹cao本人,在私下里,可能會經常流淚,估計比劉備流淚更為頻繁?!?/br> 想到劉備流淚的事,《三國演義》寫得太多,都被當成一種笑話了。但是劉備以情感收服如此之多的猛將,也算是一景。 “這樣一個人,總被大家認為是jian詐狡猾的,文學作品中,把他描繪成一個偽君子。其實是大家不理解他,他擁有的大情感,一般人很難理解,就是對天下蒼生的責任與同情。相較而言,小情感,就很容易被他拋棄了。比如有人寫他殺恩人陳宮,殺多嘴的楊修。但對于要取得天下政權的人來說,要實現自己的大情感,這些個人小情感,是必須要犧牲的。你非要讓他二選一,他服從自己的內心。所以,我說他是真性情?!?/br> 這就走出冬子的認知了,冬子與大多數中國人一樣,把《三國演義》當歷史了,他不知道,真正的歷史是陳壽的《三國志》。當然,冬子讀過曹cao的《觀滄?!?,也知道,這是一種大情懷。就是在《三國演義》中,他也有橫槊賦詩的壯舉,肯定是有一些情懷的。 “像曹cao這樣的人,當年稱王時,下過一個詔書,很是豪邁。他的意思是說,天下的這些烏合之眾,都想當王,鬧得天下百姓雞犬不寧,流離失所。為了結束這種紛爭的痛苦,只好我來干了。我本是一個貪玩的浪蕩子弟,只是因為可憐天下百姓太苦,所以出來拯救天下。這種情懷,一般人是理解不了的。后來,當他統一整個北方,勢力最為強大之時,他居然不稱帝,為什么?其實因為他內心中,還是有牽掛的,有所畏懼的?!?/br> 反正,他知道得多,他說什么就是什么吧。 “跑偏了,說到他,我就激動?!睂O總自嘲了一下:“我回過來說說,所謂帝王悖論。帝王在起家之時,無一不是充滿感情色彩的,而且往往都是大感情。但是,在戰爭,這個人性惡最極端的時代,他漸漸變得冷酷。好像我們世界上有個規律,感情用事的人,容易被人利用,容易顯得蠢,所以,豪杰變得無情,這是規律?!?/br> 好像還有誰說過“無情未必真豪杰”,冬子想,或許豪杰在開初,都是有情吧。 “比如,我們今天看到的斗地主的那些人,本來是個智力游戲,但總有感情因素夾雜其間。有個農民牌不好,但口氣很有攻擊性,這是刺激地主的感情,讓他上自己頂牌的當。還有那個牌比較好的農民,假裝自己牌很差,裝可憐,也是想影響地主的感情,讓他忽視自己的實力。所以,排除感情的干擾項,是智力斗爭的一個常用程序?!?/br> 這倒是沒離題,一般人打牌,總是要說些什么。當然,純粹的智力游戲,比如橋牌、圍棋比賽,是不允許人說話的。那是純粹智力比拼,缺乏娛樂性。而一般人打牌,主要功能是娛樂。 “這個悖論的結論出來了。以巨大的感情出發,最后走入無情的地步。本想收服天下人的心,結果,自己走向了最后的孤獨。事業成功了,感情得分為零。當年他以愛最廣大天下人的悲憫而起家,最后得到家國天下人后,發現身邊根本沒有可以傾訴的人?!?/br> 原來是這個悖論,得到一切物,失去一切心。 “或許,有許多愛他的人,真心忠君的人,不少???” “但他無法判斷了。你憑什么認為,對面那一臉笑容與謙卑,是不是對你打感情牌的?他見過太多人性惡,所以,就失去了看人性美的眼睛?!?/br> 帝王失去了什么,不是冬子關心的內容。但是,失去感情的依托,卻是不能忍受的。冬子今天,完全沒有可以依靠或者需要依靠他的人。眼前的孫總,畢竟承擔著兩家人的信任與依靠,以此證明,自己的努力有意義。 你的努力,有人關注,有意義,那你就是一個幸福的人。 “孫總,我覺得,你就是有情懷的人,雖然工作那么枯燥,但是有意義,對社會,對你的家庭?!?/br> 孫總搖了搖頭:“其實我不是。今天上午,我去實驗室,看到那一伙年輕人,我才知道,他們才是幸福的人,因為,他們的努力,融入了大眾的期待。更何況,他們在下面參觀時,一起唱起的那支歌,我聽了,差點流淚?!?/br> “他們是什么人呢?” “他們是國防生,畢業后,是要為部隊服務的。他們一生所從事的工作,掙的錢,不可能有我多,但他們的情懷,比我大。所以,他們將事業與情懷結合得這么好,就是大幸福?!?/br> “那是一首什么歌呢?” 此時,孫總卻自己哼出來了:“在茫茫的人海里,我是哪一個;在奔騰的浪花里,我是哪一朵。在征服宇宙的大軍里,那默默奉獻的就是我;在輝煌事業的長河里,那永遠奔騰的就是我。不需要你認識我,不渴望你知道我,我把青春融進,融進祖國的江河?!?/br> 冬子聽到這時,明白了,那是中國航天人的歌曲,而孫總唱起這首歌時,曲調與歌詞如此肯定,年輕時,他肯定一遍又一遍地唱過。 此時,他已經唱到第二段的最后部分:“山知道我,江河知道我”當時,孫總有些哽咽,唱不下去了。 真正感動你的歌,你是唱不完整的,因為淚水與哽咽,會讓你進入無法說話的地步。 年輕時,孫總恐怕有比今天的事業,更為崇高的夢想吧?為了感情與神圣的快樂,也許,僅有娛樂,是不夠的。 此時,孫總哽咽著把最后的歌詞唱完,冬子聽來,這聲音與歌曲,已經超過了他在任何ktv里聽到的任何演員的聲音,很小的聲音里,蘊藏著可以震動腳下這堵城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