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外室美人 第34節
余光里,裴策袖口上繡著金色夔紋,隨著他不疾不徐提箸的動作,粼粼微芒劃過,襯得那截半露的腕清瘦有力。 他為她夾了幾次菜。 江音晚慢吞吞揀起一箸魚鲙,小口吃著,仿佛極是勉強的模樣。 裴策慢慢放下了玉箸。輕輕的“啪嗒”一聲,在靜謐中扣到人心上。 他語氣很淡,問守在外面的婢女和周序:“今日午膳的廚子是哪一個?” 江音晚愕然側首,看向他凜峻面容。 腦中越來越多的前世記憶,讓她對裴策多了幾分了解。她知道,這是要問廚子的罪。 櫻唇囁嚅,她無措地低低喚了一聲:“殿下……” 裴策卻沒有看她。只漠然聽著周序恭敬的答話:“回稟殿下,做這頓午膳的廚子叫林向?!?/br> 叫什么其實不重要,裴策漫不經心問:“他所烹膳食,讓姑娘毫無食欲。該如何處置?” 聲調平澹,卻讓所有人脊背一凜。 江音晚唇色白了幾分。她慌亂地去捏裴策的袖擺:“殿下,這不怪廚子,是我今日本就胃口不佳?!?/br> 裴策沒有說話,只輕輕攏住了她的手,垂著眼,一個指節一個指節,懶懶地撫過去。濃睫如鴉翅,掩住他眸底情緒。 晚晚,你在為旁人求情么? 外頭,周序因太子的怒,已領著婢女管事跪了一地。 膳食讓姑娘沒有食欲,是廚子失職。私邸中規矩已十分嚴苛,每一樁都圍繞著姑娘。然而尚未將這一項當做定規列出來。周序是從東宮調過來的,在東宮亦無這樣的成規。 他顫巍巍揣摩著太子心意答:“回殿下,該……該杖二十?!?/br> 裴策不置一詞。顯然并不滿意。 周序跪在青磚地面,明明薄薄日頭落在他的脊背,卻只覺察到蕭風卷地而過,凜冽肅殺。 裴策仍半垂著眼。大掌攏住的柔荑,細嫩如凝露,指尖在他掌心輕弱地顫栗著。 片晌,他慢悠悠地抬頭,看向江音晚,那張小臉因驚懼顯出蒼白,更勝新月清輝。 漆眸如端硯的墨,緩緩暈染,不疾不徐問:“晚晚為何胃口不佳?是今日身子不適么?” 江音晚搖了搖頭。 濃墨勾出險峰寒潭,慢慢拉長了影。裴策容色清寡不變,卻如重山疊水壓過來,再問:“那是為何?” 不喜歡和孤一起用膳么? 外頭周序伏地泥首,生怕太子因廚子的失職遷怒到自己,一次次報出更重的懲治,已說到“杖二百,逐出府?!?/br> 裴策淡淡瞥了周序一眼,似周序終于給出了尚能讓他滿意的回答。 江音晚一張芙蓉面已白勝霜雪,淚霧漸盈于睫,如傾灑了一抔碎星。她聽見自己的嗓音,那般輕緲無力:“我……并未胃口不佳,這些菜肴,我都很喜歡?!?/br> 她輕顫著手腕,重新提箸,夾了一筷櫻桃rou,遞到唇邊,慢慢嘗著,口中卻半點滋味都無。 裴策卻仍不明言,是否不再追究。平靜曠寂的墨潭斂下深濃險浪,只余一副矜然莫測的玉容。 江音晚又拈起湯匙,舀了一匙香芹碧澗羹,小口小口地咽下。身側那道視線慵淡,如掠過深湖的長風,漫然看著她。 她的心,便似浸在深湖中,眼看那湖水就要沒頂,卻發不出一聲呼救。 淚珠沒入碧澗羹中,不聞半點聲息,她亦品不出,羹湯是否更咸了幾分。 裴策終于漠聲吩咐:“廚子失職,杖二十。都起來吧?!?/br> 江音晚該松一口氣,可她只覺得疲倦。不是一日兩日的倦,而是累世的積弊。 她仍端坐在那里,手上的力氣卻漸漸松懈,正伸向下一道菜肴的玉箸,玱瑯一聲跌落在白玉盤上。 婢女雖不在近前侍膳,只候在外頭,卻也時時留意著屋中動靜。當即向裴策投去請示的眼神,得他示意后,上前收起了這副玉箸,正欲再取一副新的來,卻被裴策擺手揮退。 裴策親自夾了一筷蝦炙,遞到江音晚的唇畔。 最后這頓午膳,由裴策細細喂著她用完。她始終靜默地配合,如一個精致的偶人。只胃口不佳確然是實話,裴策亦不忍再逼她,終是未能用下太多。 午后,裴策在歸瀾院的書房批一些公文。他端坐在紫檀黑漆花蝶紋書案前,命人搬了張美人榻進來,擺在一側。 江音晚便斜斜倚在美人榻上,云錦長裙曳地,勾勒出窈窕身段,外罩一層輕軟細薄的單絲羅,嬈嬈如煙。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一本游記,手邊置了檀木嵌螺鈿小幾,擺著幾個精致的琉璃盞,盛著透花糍、酥蜜寒具等各色甜點。 因她午膳用的不多,裴策擔心她稍后會餓。 這些甜點都是往日江音晚喜食的,此刻卻胃口全無。眼前書卷雖懨懨翻動著,實則未能看進去多少。 余光里,驀然出現一抹亮色。 原是青蘿捧著一束紅梅,從院中經過。 自那日見江音晚畫梅,裴策便吩咐在府中辟出一個園子,遍植紅梅。原來已移植完畢,凌寒而開。 江音晚眼前又晃過幼年的初見,那殷紅的梅,霜筋雪骨,此時顯得如此凌厲,竟似能割出人心頭的血。 然而在這淋漓的痛楚里,她終究固執不肯放手那一點溫柔。 望得久了,青蘿從紅梅后面,探出頭朝她彎著眼笑。 青蘿是江音晚初到宅邸時,遇到的第一份善意,后來又一直在江音晚身邊做貼身婢女。她年齡小,一張圓臉生得純摯可愛,笑起來總是討喜的。 江音晚也回視她,柔柔笑了一笑。又似并沒有在看青蘿,只是依舊對著那束紅梅。 裴策雖低頭批閱著公文,仍留出了一半心神在江音晚身上。他慢慢抬頭看過去,手中紫毫湖筆懸于紙上。 視線里薄薄日光給她似玉雕的輪廓染上一層淺金,面頰白得幾乎半透。那副笑靨溫柔,如玉承明珠,花凝曉露。 可惜順她的笑望過去,是旁人。 裴策凝睇著她的笑,亦微微勾了唇角,然而眼底寡涼寂靜,似深流的寒泉,悠悠轉過一遭。 紫毫尖上,一滴墨凝匯,滴下,染臟了公文。 他依稀憶起這個婢女的名字,似喚作青蘿。 第43章 梅 畫梅 青蘿原是折了紅梅, 來配寢屋的一個黑釉刻花玉壺春瓶。 江音晚向她頷首示意,她便笑著繼續往寢屋跑去,緗黃色的襖裙隨步子靈動翻飛, 是院墻圍出的四方蒼靄里, 難得的融融暖色。 那束紅梅躍動, 淡去凌霜傲雪的孤瘦, 恰似幼時不知愁滋味,只覺得殷紅一枝梅, 映君身三重雪, 真是好看。 江音晚默默瞧了一會兒,才把目光落回到游記上。余光里驀然投下一片影, 裴策緩步走過來, 在美人榻沿坐下。 他側對著午后的日色,微垂首,眉骨鼻梁輪廓如斫峰砌玉,神色半斂在淡影里,看不分明。只輕輕拈起一塊透花糍,遞到江音晚的唇畔。 江音晚摸不準他的情緒,其實并無胃口, 還是咬了一小口。 透花糍外皮香糯半透, 其下靈沙臛制成精致花形, 宛然可見,故得其名。小小一口,細膩綿稠的餡料流出來,沾到了她的唇。 裴策慢慢用指腹捻去。 酥麻觸感細細碾過柔唇,江音晚微怔,隨后局促地取出一方繡帕, 遞給裴策。 他卻沒有接。濃睫下眸光淡淡,看過來時,有漫不經心的壓迫感。 江音晚躊躇了一息,伸手牽過他的白皙修長的手,輕輕用帕子拭去他指腹沾染的那點靈沙臛。 螓首半垂,薄薄日色為她秀面輪廓勾出淺金的邊,更襯得她膚若凝脂,白得近乎剔透。 這樣乖順地低著頭,安謐靜好,又精致易碎,讓人心頭柔軟。若是一名貼身婢女忽然不見了,定會嚇到她。還是得留著那個婢女的性命。 裴策緩聲開口:“那個叫‘青蘿’的婢女,往后便在院外伺候,不必入內侍奉了?!?/br> 江音晚倏然抬頭,杏眸里閃過詫異,恍然明白過來,轉為一種驚愕的懼。 前世的影象,如破碎的瓊玉,瑩柔邊沿是寒芒,泠泠一線逼到眼前。 自江音晚在亭中對秋嬤嬤說過不喜紫宸殿,裴策竟果真將紫宸殿內殿一應陳設裝飾統統改換,再不復天子起居之所的威嚴肅穆。 上用的明黃帷幔換成了軟煙羅,重重垂垂,朦朧薄軟。為應春景,擇了雨過天青的顏色,一望如煙似霧。 縹玉直頸瓶里,斜插三兩枝垂絲海棠,紛披婉垂,映著象牙雕花鏡奩的珠玉琳瑯,件件價值連城,不過江音晚首飾的冰山一角。 殿中不再熏龍涎香,潤粉芙蓉石纏枝紋博山爐上,輕煙裊裊,淡香清幽,是她慣用的沉水蘅蕪。 羅漢榻上的那套明黃錦緞軟墊亦一并更換。江音晚正斜倚在蓮青如意紋軟緞迎枕上,看尚服局的女官向她奉上新制的衣裳。 兩名司衣并兩名典衣,領著一眾宮人,跪在竹枝紋緙絲毯上??楀\,貢緞,綾羅……件件是最時興的繡樣。 然而江音晚心緒頹靡,只望了一眼,便倦怠地收回了目光。 女官和宮人皆瑟瑟俯首,噤若寒蟬。她們知道,若新衣不能討姑娘歡喜,定難逃陛下嚴懲,然而連出口勸姑娘多瞧一眼都不敢。 其中韋典衣一貫是個活絡的,有心勸上兩句,亦被身邊的劉典衣使眼色攔住。 瀲兒侍立在側,有意解圍,向江音晚道:“姑娘,奴婢看韋典衣捧的那襲湖縐間色裙很是不錯?!?/br> 內殿滿目的青,碧,縹色,瀲兒知道,是因姑娘入春后覺得這類顏色宜時節,有所偏愛。故特意點了淺青與天水碧色相間的這襲長裙,果然得姑娘視線停留。 韋典衣亦有眼色,趕忙殷切地夸贊裙上垂柳飛燕的繡紋。 得江音晚頷首后,韋典衣帶著宮人侍奉她更衣一試,又說了許多湊趣討巧的話,終于讓江音晚展顏一笑。 這時有沉穩的靴聲漸行漸近。一襲明黃,影影綽綽映在天青色的煙霧后。 宮人未料陛下忽至,且阻止了太監的通報,皆倉皇跪地。 裴策拂開重重軟煙羅,緩步入殿。海水江崖紋的袍擺下,隱隱露出云頭錦履,一步步踩上緙絲毯面,清峻容顏漸漸分明。 江音晚唇畔的笑意,一點一點收回去。 裴策的面色亦愈發寡漠高倨,如霜雪積覆的山巔,重霧籠罩,教人難以捉摸。 他掃了一眼伏地跪拜的韋典衣,復淡淡抬眸看向江音晚,似隨意問:“何事讓晚晚這樣高興?” 江音晚沒有回答,下意識往后卻了半步。 裴策漫然往前邁一步,將她退開的距離拉得更近,語氣仍輕淡:“怎么見到朕,便笑不出來?” 宮人已識趣地退下,深殿曠寂,江音晚的身影顯得如此單薄纖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