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花魁
荊婉容整理好自己的東西之后就下樓,準備在客棧吃晚飯。 她往年每次下山都住在這家客棧,不僅因為便宜事少,還因為這里……離她父母的墳墓最近。 往年白梅綻放后不久,就是她父母的祭日了。她其實記不太清父親具體是哪天去世的,不過母親的卻記得很清楚,索性就把那天當做兩人的祭日了。 荊婉容剛到一樓,就發現這里似乎與往年不太一樣,格外熱鬧。 “聽說了嗎,等下醉春樓的花魁會來游街!” “哈哈,據說那花魁還是個雛!” “話不能這么說,今晚過去不就不是了嗎?” 隨后又是一陣意味深長的哄笑聲。 荊婉容戴著斗笠,坐在一旁靜靜聽了一會兒,終于弄明白他們在說什么了:客棧邊上那家有名的妓院醉春樓里的花魁,等下會來游街經過這家客棧。這花魁還是個清倌,不過今夜就要被拍賣出去了。 她沒在一樓吃飯,拿了點食物就上樓回房間了。 荊婉容的心情難得沒有被樓下活躍的氣氛感染,反而變得更加沉重。盡管樓下都在議論會是怎樣有錢有勢的男人買下那個花魁,以及一些往常她最喜歡聽的yin穢笑話,她此刻卻感覺那個未曾謀面的花魁很可憐。 荊婉容默默趴在窗邊,盯著下面人來人往的街道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就在她頭枕在胳膊上,昏昏欲睡之時,樓下傳來一陣敲鑼打鼓的聲音。 她一驚,趕緊往下面看。 幾個蒙著面紗的人抬著一輛沒有頂和四周的軟轎緩緩行進著,前后跟著浩浩蕩蕩一大群穿著清涼的人。 軟轎上的人盤著精致的發髻,上面插滿了發簪釵環,隨著抬轎人的每一步而輕晃一下,搖出一片細碎的鈴音聲。這人穿著繁復華美的衣服,領口卻低低敞開,衣服的下擺也很短,堪堪遮住一半大腿,露出纖細筆直的小腿,在已經隨天色黑下去的街道上泛著瑩白的光。 軟轎上的人的這份美貌,這個打扮,看來毫無疑問就是花魁了。 荊婉容打量著,逐漸皺起了眉:但是骨架大了點,胸也有點平…… 她睜大眼睛又看了幾眼,確定對方是個男人。 還挺稀奇的。 她這么想著,視線落在花魁蒙著一層面紗的臉上。她的角度看不見下面人的臉,只能看見一層薄薄的面紗一晃一晃,弄得她心里有點癢癢的。 剛剛聚集在樓下討論的那群人看到花魁是個男人,紛紛嘆氣感慨世風日下,卻又忍不住盯著他的臉和身體多看幾眼。 荊婉容卻是興致勃勃,她對男人向來不太能共情,之前以為花魁是女人才有點物傷其類,沒想到花魁是個美男,那點悲哀一下就被沖沒了。 真想看看他的臉。 斐珧感受到一到灼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下意識抬頭,看見旁邊那家客棧的二樓有一個帶著斗笠的人正盯著這里。 他回給對方一個挑逗的笑容,桃花眼中水波流轉,心不在焉地移開視線。 樓上的荊婉容卻在看到他雙眼的一瞬間死死抓住了窗欞,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這個花魁的眉眼,長得幾乎和媱娘一模一樣! 那些她以為早已遺忘的記憶如潮水一般迅速向她涌來,荊婉容臉色發白,連手指被木刺劃出了小口都未曾察覺。 地點、人物都對上了,所以這個花魁……是媱娘的兒子? 她偏過頭仔細思索了一下,時間不對,按照她開始修煉的時間來算,應該是曾孫? 荊婉容坐立不安,在房間里不停地踱來踱去。最終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一樣,戴著斗笠出去了。 “斐師兄,我們什么時候去意寂宗啊……”醉春樓的房間內,一個侍從打扮的人惴惴不安地問。 而剛剛驚艷眾人的花魁此時卻毫無形象地靠在榻上,修長的手指一顆顆地剝著葡萄,偶爾舔一下殘留在指尖的汁水,這個普通的動作卻被他做得格外色氣。 斐珧懶懶抬眼:“急什么,反正每年都遲到,也不差這一會?!?/br> “可是,可是我們還是不要再待在這種地方了嗎……他們都要賣掉你了……”那人欲哭無淚,雖然他們春時宗擅長合歡術,但每次都是正經學習,從來沒來過這種場所??! 尤其隔著薄薄一層紗幔和屏風,臺上那個老鴇正在拍賣他們師兄??! “這有什么?體驗一下煙火氣罷了,而且不管賣給誰都可以用幻術糊弄過去?!膘崇驅ψ约旱膶嵙茏孕?。 “但是這種低賤下流的地方,一點都不適合師兄??!你又不是那等毫無尊嚴的妓女!” 斐珧的動作頓了一下,收起了之前若有若無的笑意:“是嗎?” 荊婉容緊張地坐在人群中,聽著沸騰般的叫價聲,抓緊了手中的玉牌。 花魁初夜被玩殘的有不少,尤其他這種絕色美人,所以她如果想問話,在今夜之前是最好。 只是……她聽著越來越高的叫價聲,不安地抿著嘴唇,她們意寂宗半年的開銷估計都沒這么多錢,凡人原來都是這么有錢的嗎? 如果丹熙熙此時在場,就會認出這里有好幾個世家大族偏支的公子,甚至還有幾個意寂宗的外門弟子。 那老鴇神色激動,聽著下面逐漸減少的競價聲,笑瞇瞇地又問了一句:“還有客人要競價的嗎?” 剛剛最后報價的客人臉上滿是春風得意。 老鴇聽了好一會兒,沒人應答,正要開口,臺下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我出兩倍?!?/br> 荊婉容剛說出口就后悔了,這是她的全部身家,身為意寂宗大師姐這么多年攢下的,還有以前未修煉時那人給她的,今天居然一時沖動全部砸在一個花魁上? 眾人也是倒吸一口涼氣,目光聚集在她身上,想看看究竟是怎樣一個好色敗家之徒? 當看到那人戴著斗笠,但明顯是女性的身形,心下更是驚訝。 “還有沒有客人競價?”老鴇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不過這次再沒有傻瓜出價了,老鴇也就笑瞇瞇地開口:“請這位客人到房間一敘?!?/br> 荊婉容渾身僵硬,但撐著站起來,跟著老鴇走到幕后去簽約。 “哈哈,師兄你還真值錢!”那邊春時宗的弟子看熱鬧看得忘乎所以,也不勸斐珧回去了,“那位客人也太好色無腦了吧?” “走?!膘崇虿敛潦终酒饋?,“我先去房間布置一下幻術?!?/br> 醉春樓的房間果然豪華,除了一張柔軟舒適的大床,還有一堆稀奇古怪的情趣用品,和一些她也不太懂的設施。 荊婉容研究了一會兒還是沒懂,磨磨蹭蹭地走向端坐在床上的花魁。 對方從她進來開始就一動不動,感覺有點怪怪的,不知道是不是她心理作用。 她坐在他旁邊,用手挑起他的面紗,后者適時地低頭,露出羞澀的神情。 荊婉容皺眉,總覺得他跟當初游街時候有哪里不一樣。 全部面紗掀起后,她倒吸一口涼氣:真的和媱娘長得好像!兩人幾乎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說是曾孫,但哪個孫子會長得這么像祖奶奶? 她驚疑不定地開口:“你認識媱娘嗎?” 話音剛落,面前的花魁就化成一道煙霧消散了。 荊婉容愣愣地看著他消失,還沒反應過來,房間門就被推開,剛剛消失的花魁沖了進來:“你說誰?你認識我……”母親? 話未出口,他硬生生地吞回去,“你認識我曾祖母?” 荊婉容發現他此刻與方才大不相同,本來扎的精致的頭發此刻慵懶披散著,穿的層層迭迭的衣服也被一件敞開的單衣取代。更重要的事,后面進來的這個花魁不知為何看起來更真實、更誘惑。 她并不是白白修煉那么多年:“幻術?” “先回答我的問題?!彼辜钡亻_口,“你認識我…曾祖母?” 荊婉容故意吊著他:“剛剛那個絕對是幻術沒錯。你在修煉吧?你是媱娘的兒子吧?曾孫不可能長得這么像祖奶奶?!?/br> 斐珧此刻卻想通一些事情,冷靜下來,從容地應對:“是與不是,又有什么關系?” “不想知道媱娘的事了?”荊婉容挑眉。 斐珧慢慢地湊近,攝人心魄的眼神緊緊附著在她身上:“呵呵,大人您才是最想知道她的事的……不是嗎?為了問媱娘的事不惜重金買下奴,把奴逼急了不太好吧?” 花重金買下了他,如果是為色,那應該不會對房間的東西那么懵懂。而且一來就掀面紗問話,目的不要太明顯。 既然已經被他看穿,荊婉容也懶得裝了:“是這樣,所以我們坦誠一點談吧,不彎彎繞繞的,好嗎?”她最怕和這種城府深的人說話了,稍不注意就被繞進去,丹熙熙算一個,面前這人也算一個。 斐珧露出一個笑容:“奴也是這么想的?!?/br> “……又來了,你根本不是花魁,你在修煉吧?別那樣自稱,你剛剛進來的時候還自稱‘我’的?!鼻G婉容毫不留情拆穿。 斐珧愣了一下,臉上笑容更加艷麗:“抱歉,一時沒注意?!?/br> “媱娘是你母親?” “是。大人和她是什么關系?” 荊婉容第一次被別人叫“大人”,忍了好久才壓下那種怪怪的感覺:“不知道怎么說我倆的關系。她是我父親從醉春樓買回來的,后來我父親死了,她也不知去向了?!?/br> “……”斐珧少見地沉默。荊婉容也大概知道,對于修煉者,有一個妓女母親是多大的恥辱,尤其今天還遇上了母親恩客的女兒。 “從我有記憶開始,母親就沒有別的男人了。我是在妓院長大的?!膘崇蛘f完就沒再說話,那張與媱娘極其相似的臉上露出寂寞的神情。 他抬頭:“那大人呢?找我娘是做什么?報仇嗎?” 荊婉容愣住了:“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問問你母親后來怎么樣了……” “死了?!?/br> “節哀?!鼻G婉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回答。 斐珧低著頭:“花這么多錢,就為了問一句我母親的下落?” “她……怎么死的?” “病死的?!?/br> “那你們后來怎么又回到妓院去了?”荊婉容想不通,明明她父親都把媱娘贖出來了。 “無可奉告?!边@件事牽扯到春時宗的秘辛,斐珧不想讓太多人知道。 “……那你還有什么想問我的嗎?”荊婉容問完了自己想問的,恍惚開口。 “母親在大人家里,過得怎么樣?” “我父親對她挺好的。母親很討厭她?!?/br> “也是呢?!?/br> 荊婉容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難堪。 “你為什么到醉春樓來當花魁了?”她有些好奇,明明這家伙都踏入修煉之道了。 斐珧瞇眼,今年是他被派來意寂宗參加賞梅宴,不過他打算和往年弟子一樣拖幾天再上去而已。而且,這里還是他母親生活過的地方,他本來也要多留一會兒的。只是沒想到剛來就被老鴇拉去當花魁了,雖然他仗著自己的幻術也樂得如此。 但他不想告訴她太多事情,只是掩唇:“大人,我修煉的是合歡術。這回是來進修的?!彼ρ蹚潖?,仿佛在提醒她,她們原本該是要做什么的。 剛剛尷尬的氣氛一時有些曖昧。斐珧又湊近了一點,兩人定定地對視,在對方眼睛里不約而同地看到了自己。 荊婉容不知道她是不是被合歡術引誘了,忽然覺得花出去的錢rou疼,這么好的菜放在嘴邊,不吃就可惜了。 而且他那張和媱娘極其相似的臉,讓她生出些許報復之心。 媱娘,我以為我早就不恨你了。但是今天見到你兒子,我才想起,我因你而留下的傷痕,直到現在都沒有消失。 這么多年我沒再見過你,也沒聽說過你還有一個兒子,把他藏得這么好,想必你很疼愛他。既然你已經死了,那你欠我的,就讓他來償還吧。 “謝謝你提醒我,差點忘了做正事呢?!鼻G婉容帶著一種報復的快感,對著他那瓣色澤艷麗的唇就吻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