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養禍水 第37節
簫娘暗忖須臾,攢起眉黛,“這侯門千金,還真把這事當個事情哈?我打量著她不過是客氣客氣,還真要請我?” “姑娘的意思呢,是說她才回南京,不認得幾個朋友,請你去陪她說說話?!?/br> 簫娘好笑,“我倒忽然成個香餑餑了……” “管他這些,有好你不去?” “去、去!” 沒曾想這頭的好還未趕上,那頭的好又來了。 這日午晌,席泠衙門歸家,何盞也跟著進門,往石案上擱了兩個大錠,少說一個十兩。 簫娘正捻線為侯門做活計,驀地叫銀子閃得眉開眼笑,“喲,小官人這是做什么?要買我們泠哥兒去做書童么?他不值的呀,五兩就夠了?!?/br> 何盞還未落座,先仰天大笑,把席泠拍拍,“碎云遇著個利喙,更是吃啞巴虧!伯娘,我可買不起他,這一錠,是我給您的謝媒錢?!?/br> 登時把簫娘喜得無可不可,揮著手打客套,“成人之美的好事情,哪里敢要小官人謝?你們郎才女貌,又是鄰居,這是天賜的姻緣,我不過是從中牽個線嚜?!?/br> 何盞拂袍坐下,把銀子往她那頭推,“伯娘不要與我客氣。再這十兩,請伯娘做些好的汗巾子,請了媒妁,就要過去走動定日子了,禮數一樣不能少,伯娘多費心?!?/br> 簫娘應不迭,起身去瀹茶,留他二人說話。席泠說了兩句恭喜,把眼朝東墻上望一望,“如今你與他家做了親,倘或屆時查出來貪墨之事與他家有牽連,你當怎么處?” “該怎么處怎么處,法不容情?!闭f著,何盞又擺擺手,“還早呢,還說不到這上頭,也不是真就斷定與陶知行有牽連。收稅了,施行新法,江南是賦稅重地,巡撫還要先在蘇州呆著,等那里的稅銀收上來了,明年開春才往南京來?!?/br> 說到收稅,如今何盞應天府戶科當差,管著這檔事,便過問席泠,“上元縣收得如何?” “早一月我就令人普行新法,倒是都繳納的銀兩,只是又說要加征的火耗1,百姓一時還算不明白這個帳,有些抵觸,只怕年關底下才能收攏完?!?/br> 何盞拂拂袖口,無奈點頭,“可以諒解,慢慢來,這剛剛改制,百姓有些弄不清,也情有可原。我先去了,今日要隨父親各家走人情?!闭f罷起來拱手,朝廚房里嚷一聲,“伯娘別忙了,我走了?!?/br> “就走拉?坐會嘛?!?/br> 簫娘出來送,把一盅茶擱在席泠跟前,“提起走節下走人情,你如今做著縣丞,不大不小也是個官了,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倒罷了,柏通判家、衙門里幾位同僚家總要去走走,你說是不是?” 院內枝葉簌簌,簫娘拿把扇打著,卻是普通的素面紗扇。席泠拿過來翻在手上瞧,隨口答話,“你應了那么多活計在家,哪里得閑?外頭街市上買些雞鴨魚rou送去得了。柏家節后再去,少不得要叫馬車親自走一趟。這扇子,新買一柄吧,如今咱們不缺家這個錢?!?/br> 說到“咱們家”,把簫娘心內說得暖洋洋的,像陽光照進骨頭縫里去。她媚眼橫脧,無知無覺地把身子挨近,“那仇家……可就我去了啊,我認得他家奶奶嘛?!?/br> 她打定主意要挑他心里的刺??上鲆谎蹖⑺市首鲬B的心思看穿,漫不經意地點點下頜,“你要去就去,正好我懶得同他家打交道?!?/br> 比起這點沉山逝水的過往,他更在意此刻她的肩頭軟乎乎地磨蹭著他的臂膀,把秋高氣爽一霎蹭得炙熱。 簫娘只以為他是吃醋了,一時心上快活,紅暈兩頰,扇遮朱唇,賊兮兮地又挨近兩寸,“你為什么懶得同他家打交道???仇九晉可是你的頂頭長官呢。未必是為我和他的事情?倒犯不著,外頭多數不知情,都當我那些日子是住到親戚家去了?!?/br> 那一縷茉莉花頭油香,直撲席泠鼻翼,他嗅得心曠神怡,把眼皮輕垂,盯著她的卷密的睫毛,吹了口氣,“說話就說話,做什么挨這樣近?仔細外人看見,要笑話?!?/br> 簫娘噌地仰起臉,直勾勾地瞧他唇角噙笑,瞳孔定定地溢彩,說著世俗的話,可那滿臉又都是不在乎世俗的神色。 她恍然大悟,他不是不識風情,也不是深情難鳴,是與她懷著同樣的心思,在同她斗法。 既然如此,簫娘就不急了,端回柳腰,洋洋打扇,“我怕你耳朵不好使,貼得近些罷了?!?/br> 說著,她把眼梢輕吊,暗含譏鋒,“噯,你這個人,成日念著圣賢書,怎么腦子這么齷齪,就挨近你一點,你也要往那勾當里去想。自家不正經,倒要說外人笑話?!?/br> 席泠吃了一癟,把眼皮虛剪起來睨著她,“你還真是一點虧也不肯吃?!毕袷钦f眼前你來我往的話機,又像是說別的什么。 總之,不論指什么,都說對了,簫娘骨碌碌轉動眼,“是了,俗話講吃一塹長一智,你老娘做了半輩子賠本的買賣,可算長了不少本事?!?/br> 她那把纖腰輕盈地提起,陽光軟綿綿地落在她臉頸的皮膚上,照得晶瑩剔透,像落在了林木遮掩的隱秘的流水,門外的溪正好潺潺遠逝,淅淅瀝瀝,沁人心脾。 席泠把她從頭觀摩到尾,發現她光潔而荏弱的腳踝,大約是怕熱,她仗著裙子遮掩,偷了個懶,沒穿羅襪。 簫娘察覺他的目光,警惕地把臉扭過來,輕挑眼梢“你在瞧什么?” “你說呢?”他佻達地笑笑,時間故意俄延得足夠她發一些千回百轉的聯想,才十分正經地說:“看這樹蔭,你瞧,沒遮住你,你不是怕曬?” 簫娘還在暗暗琢磨這話里的真假,他已拔座起來,經過她身后,把一兩條胳膊撐在她左右,將一個沒頭沒腦胡思亂想的女人圍困起來,“別瞎琢磨,沒別的意思?!?/br> 她做賊心虛地把背挺直,理智仍然很頑強,“你哪只眼見我琢磨哪樣了?可見是你自家不懷好意!” 但身離他的胸膛就那么短寸的距離,甚至能感受他懷抱的溫度。她不由得期待這是個擁抱,心正異動,他卻遲遲不貼近,只把臉懸在她腮畔,吐息微熱,帶著一點點旖旎,“你在這里好好計較,我得進屋睡個午覺?!?/br> 簫娘那片腮就似被茶煙熏了一下,潤潤的,有些發癢發燙。她抬著手背蹭一蹭,咬碎銀牙,對著他那清冽的背影跺了跺腳。 只等入夜,誰家玉笛橫秋,紗窗人靜。她擎著燈,把耳朵貼在墻上,聽那頭細微的動靜。 窗外的月日益滿起來,簫娘一抬頭,看見那如水清澈的月光,忽然照得她羞愧不已?;琶ψ饺苟慊卮采?,把頭掩在被子里,擋住那堵隔海的墻。 可又在黑暗中賭氣地想,倘或席泠肯先“服軟”一下,日子就能更圓滿了。 ———————— 1火耗:原指碎銀融化重鑄為銀錠時產生的折耗。張居正推行“一條鞭法”后,把百姓交的碎銀融化重鑄為整錠上交國庫,中間所產生的消耗,由百姓承擔,因此加征的這部分銀兩稱為“火耗”。 征收的“火耗”大于實際火耗,其中差額歸了官員,形成貪污。 第42章 撫郎衣 (二) 月滿花殘, 這個秋,洋溢喜氣。簫娘往陶家與綠蟾說話,見綠蟾與日的容光煥發, 從前是煙籠的芍藥,如今是星前的牡丹。 簫娘心知是何家就要聘媒議親的緣故, 進門便打趣, “人說女人嫁人前后是兩副樣子,我還不信,如今看姑娘,還未嫁呢,就比從前大變了個模樣。從前要是地上的西施, 如今就是天上的嫦娥!” 恭維得綠蟾兩頰生紅,遮著扇嗔她, “愈發嘴乖了,快來坐, 我有好東西與你?!?/br> 一聽好東西,簫娘忙將帶來的節禮交了丫頭,捉裙過去。綠蟾使丫頭拿了好幾匹妝花錦出來, 都是眼下沒有的花樣, 又叫丫頭扯給她瞧, “這是我家鋪子里還沒上的貨, 蘇州的師傅織的。爹拿了些回家我們裁衣裳穿,我給你留了幾匹,你拿回去, 自己裁或給泠官人裁了穿。只是不要送人, 外頭沒有的, 送人可惜了?!?/br> 料子格式花樣, 有折枝的、抱團的、纏枝的……簫娘兩眼萬丈光輝,接了謝了又謝。綠蟾卻托她起來,“你不要謝我,我還要謝你呢,要不是你,我也嫁不得如意郎君。 ” “姑娘花容月貌,又是這樣的家室,就沒我,也嫁得!” 二人客套了幾個回合,丫頭擺上簫娘送來的月團餅子,瀹了上好的茶來。綠蟾思及自己的終身可算有了著落,免不得過問面前的恩人,“你往‘親戚’家回來了,往后怎么打算呢?” 說是親戚,可綠蟾已在玉臺那里聽見風,是往日相好的仇九晉。橫豎與她無關,她也懶得去追究這里頭的虛實。 簫娘便也趁勢不說穿,笑著抓了把瓜子,“跟我們泠哥兒混著嚜,他做官了呀,往后一定是要高升的,還會苦了我?” 秋暖晴絲曳著綠蟾隱秘的記憶,她可是記得,去年這時節,席家正房里的雙雙影。于是嗔她一眼,“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說、嘖、你的婚事。你雖比我長個二三歲,到底也年輕呀?!?/br> “說這個呢……”簫娘吐著瓜子殼,有些傻兮兮地垂著下頜笑,“這個事情嚜,看緣分嚜,急不得的?!?/br> 綠蟾稍想,點點頭,“也是,橫豎這緣分,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赡阕约阂惨闲?,女人不比外頭漢子,經不住老?!?/br> 簫娘噌地抬起臉來,聽這話的意思,像是她瞧出些什么來。便心虛地脹紅了臉,悶不作聲,嗑哧嗑哧吃瓜子。 下晌歸家打點了節禮,與席泠分頭,他往江寧幾位官級差不離的大人家去拜禮,簫娘往仇家去拜會。臨行不放心,他叫了軟轎來,把一應東西都擱進轎中,將她攙上去。 妥帖了,便站在窗畔囑咐,“別叫人又欺負了,我如今當著縣丞,不必讓著誰,也不必怕誰?!?/br> 簫娘曉得他是暗指辛玉臺,合著淅瀝瀝的溪流,她心里美上天,嘴上卻嗆他,“一個小小縣丞么,好不得了的人物,你做了首揆再來同我說這話。我可不是你,哼,我說話那叫一個討人喜歡?!?/br> 說著高抬下巴,把轎簾摔下去,那洋洋的聲音由簾縫里傳出去,懶懶的,擺足了官太太的架勢,“起……轎?!?/br> “您可坐穩當!” 軟轎顛起來,顛得簫娘心情大好,受了半輩子的窩囊氣,今日可算揚眉吐氣了一把! 遐暨仇府,簫娘仰頭望望,那闊別經年的匾額依舊高掛,只是底下的人像換了縷魂魄,抬著點下巴,把席泠的拜貼遞與小廝。 小廝接了跑進去稟報,片刻出來引她進去,時不時扭頭笑,“不是小的奉承,夫人活菩薩似的面善,小的瞧夫人,總覺著哪里見過一般?!?/br> 簫娘媚孜孜別開眼,“原來我在你們家唱過些日子的戲,自然是見過?!?/br> “喲!”那小廝圍著將她打量,猛然想起,“是是、是簫娘不是?!我的老天爺,您這是哪里去修行來,才幾年吶,搖身一變,就成了席縣丞家的老夫人!我說呢,方才險些沒認出來!” 志得意滿一霎闐在簫娘心間,她撫一撫鬢頭的細荷花苞金簪子,眼風輕飛,“這人吶,哪里說得清?我從前打你們家賣出去,還只當這輩子都沒甚出路了呢。誰知一轉身,就成了官家太太,你小子,好好的,二天也混個人模樣出來?!?/br> 小廝暗暗翻個白眼,面上少不得死命奉承幾句,說得簫娘心花怒放,也打荷包里摸了兩個錢賞他。 原來打賞人是這么個感覺,眼睛抬得高高的,心里也被抬得高高的,剎那就與這些底下的人拉開了一截夠不著的距離。 就這么飄飄然飄到辛玉臺屋里,卻是仇九晉的屋子,倒還似從前的布置,新換了好些家私,榻側高幾上擺兩盆梔子花,撲鼻芬芳。 兩個人皆不得不顧著家門的體面,相互見了禮。玉臺擺上茶果點心請簫娘榻上坐,簫娘把手上的幾樣時興料子并一盒月團餅遞了丫頭,端著腰巧折在榻上。 玉臺打發了仇家丫頭下去,只留陪嫁丫頭伺候。沒了外人,也不講客氣,把簫娘諷刺兩句,“我說怎的又不跟我們爺了,到底外頭給縣令做外宅,還不如給縣丞做老娘體面。要沒這個頭銜,你也配往我們家走動?” 簫娘拈著條絹子拂拂裙,想起晴芳悄么告訴她的話。說是自打玉臺進門,仇九晉就搬到別的屋里住去,還不曾往這屋里睡一夜。到軟玉進來,偶然睡在軟玉屋里,仍舊不往這里來。 一個高傲的千金小姐新婚燕爾就被丈夫冷落,這笑話夠她笑半年的。 因此也不覺得生氣,反倒沖她擠擠眼,“我說奶奶,咱們也算是老相識了,如今這個榮光,我好心勸你一句,攏住漢子的心是正經,外頭人,譬如我們這些人,哪值得您惦記?” 言訖,把腦袋朝炕桌上湊一湊,刻意壓著聲,“這大爺,還不往您這屋里來呢?” 玉臺一霎躥起火,把炕桌一拍,“你哪里聽的這些混賬話當了真?休得胡講!” “哎唷,我是好心呀,講錯了么您不要生氣,只當我是亂講好了?!?/br> 簫娘漫不經意地揮揮絹,又笑,“這話,暫且就止在我這里了,我可沒往外傳。不過我這人,嘴上也沒個把門的,保不齊哪天與那些個姑娘太太打交道,一高興、一不留神,就……不過既然是風言風語么,奶奶您也不要往心里去,有個詞怎么講來著?哦、清者自清!隨她們去說,您是‘清白’的就成?!?/br> 她把“清白”二字說得格外婉轉,別有用心得連玉臺這蠢人也一下聽出來了,愈發氣得臉通紅,“你滾出我家去!” 簫娘喬作大驚,四下里瞧瞧,“可不興這樣講哦我的奶奶,我在仇家這些年,太太的脾性我最曉得!她老人家,最顧體面,我再怎么著,也是節下替我兒來送節禮。官場上來人來往,不興明著趕人,要叫家下人聽見傳到太太耳朵里,您不得挨她老人家幾句排場?” 玉臺叫她慪得死死的,有氣不敢出,有火不敢發。偏她又不著急走,還走到水晶簾外把屋子環顧了一圈,“這是大爺的屋子,沒變的如何,大體還是老樣子……” 粉水晶簾嘩啦啦流水似的響成一片,簫娘撩著簾子站在當中,眼珠子比水晶還耀眼,下巴朝玉臺屁股底下的榻抬一抬,“喲,這榻也是前頭那張,您瞧那大邊上是不是有條劃痕?” 玉臺跟著垂首一瞧,見那大邊圓潤的棱角上果然有條刻痕,上漆掩著,不大明顯,她也是經她說起才發現。 簫娘趁她發蒙,笑嘻嘻道:“這還有段故事。那年大爺拉著我在這里玩笑,非要削個水蜜桃我吃。闊家相公,哪里做得順手?笨手笨腳的,手一滑,就給劃了這么一道?!?/br> 險些將玉臺的五臟氣炸! 簫娘冷眼瞧她咬緊的腮,暗想倘或她的五臟炸出來,必定是滿地的酸水,心里便大呼痛快! 愈發高興得落不住腳,拽著玉臺跟前丫頭的胳膊輕輕甩一甩,“好丫頭,我聽說軟玉進府里來住了,她往前服侍我一場,也把她請來啊,大家坐坐,敘敘舊?!?/br> 丫頭也猜出她的意思,把胳膊一抽,“她算哪個名分上的東西,也敢往我們屋里來?!” 真格是說曹cao曹cao到,偏巧軟玉聽見簫娘往家來了,算計著這是個整治玉臺的好時機,巴巴地跑了來。 廊下聽見這一句,扇著絹子捉裙跨了門檻,“我說我耳根子怎么熱辣辣的,原來是有人念叨我?!崩线h地,朝玉臺福了個身,“我聽見大jiejie屋里來客了,我趕著來幫著招呼招呼?!?/br> 又見簫娘,如今是抽了身的舊主,待她便不似從前那般如鯁在喉,反倒熱絡地擁上去,“原來是姑娘來了,姑娘來為席大人送節禮?” 簫娘也裝得親熱地把她胳膊抬著,“好二娘,越發出挑了,進了這府里,日子可還過得慣?” “過得慣過得慣,姑娘也好?” 二人正寒暄,卻聽“啪”一聲,玉臺拍案而起,怒指軟玉,“你是什么東西,我這里待客,沒使你跟前來,你湊來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