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陳功沉默了，這個屏幕滾動著，連番播出這些名字，血紅的字體彰顯出一腔熱血。

    李文亮的名字赫然在最上頭。政府言說要死命令嚴查，而李醫生作為最早一批關注病毒的醫生，顯然值得致敬。

    陳功鞠了一躬，深感慰藉。作為吹哨人，他們才是這個城市，這個國家的英雄。而自己這樣的志愿者，也只是在英雄的肩膀上走的更遠。

    在雷神山醫院，陳功明白了什么叫“下限”。

    醫院的形狀是魚骨式，為了避免空氣傳染交叉，整個醫院建的很大，又很分離，這平添了醫護人員串房的身體負擔，醫療從一個技術難題，躍升為一個頭腦和體力并行的難題。

    陳功親眼見到，他熱騰騰的飯菜還沒送到手里，有的同志就昏倒在一線——在冰寒刺骨的濕冷天下，這些護工穿著厚重牢實的防護服，有如裹著一件又厚又沉的毛毯：

    他們是熱暈過去的。

    有的送進了療養室，而有的，就再也沒出來。

    然而這不算什么，體力上的勞頓，靠意志可以克服。但是雷神山的醫院起成比火神山晚的多，進度也趕——可病人等不了，為了搶奪這一分一秒的時差，半邊是施工的工地，半邊是臨時搭建的方艙，還有一小半輾轉在臨時搭建的帳篷里，就在這種極端惡劣的環境下，沒有一個人退出。

    陳功只見到站著走進，躺著送出的醫務。陳功送飯來到午休室，伴隨著一股酸爽的味道，他不禁皺皺眉頭。

    這里大多是女護士，她們臉上顏色也不好看。但唯一的盼頭，似乎是葉大初手底的燉菜和燴飯，香辣有料，有的人說，不比豆皮熱干面差。

    陳功覺得有必要學一學熱干面的做法。正想到這，一個小護士臉色忸怩地找到他。

    “您好，有什么問題？”陳功見她臉色古怪，于是問道。

    她溫吞了一小會，才猶豫著回答：“麻煩您，把這個幫我們帶出去?！?/br>
    陳功瞇了瞇眼，聞到一股惡臭。小護士羞紅了臉。這是什么？陳功話就在嘴邊，卻沒能問出口。

    因為他隱約見到里面的東西，儼然是尿不濕。在醫院為什么要用尿不濕？陳功心里其實很明白。疫情期間，任何一件防護服都是全方位無死角的重度防護，這東西幾乎是一次性的，一旦卸裝，就需要全面消毒，大多部件還需要重新采購。

    然而資源有限，尤其是對雷神山這樣的重癥醫院來說，任何一件防護服都是極為珍貴的資源，包括陳功自己身上這件綠色的后勤防護衣——他一直視若珍寶。

    但是日常的吃喝拉撒卻不能免俗。陳功只是沒想到，連院里的小護士都做出如此大的犧牲，她們吃飯睡覺，就連方便的時候，都堅決不卸下這身厚重的裝備。

    也是因為她們的犧牲，這批防疫物資才能勉強堅持用到今天，包括這些個人用品。陳功在知道調配力度不足之后，讓阿水搜刮四周整片的小區，才搜來這些用品。

    然而到今天，已經13號，陳功的小商品貨源也算徹底斷絕了。他接過小護士手里用過的尿不濕，心情有些沉重。兩人都很默契地不發一言，午休室里的空氣冷卻下來，讓人呼吸緊張。

    陳功搞到的最后一批物資，如今仍然滯留在紐約港。如果有那些東西，雷神山的情況會好很多，但是連老班長都無濟于事，陳功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陳功從醫院離開，心事重重。

    見他一臉陰郁，葉大初還在后廚起鍋，燒熱了鍋油，熟練地布菜，一大鍋起底的熱油發出劇烈的響聲，瞥了一只半拉的眼光看過來：

    “小陳，又遇到什么麻煩了？”

    陳功擺擺手，這件事葉老解決不了，說了無非平添煩惱。他從臨時搭建的帳篷后廚往外瞧去，見到外頭大街上，隔岸不遠處的幾大小區，門口被封堵得十分嚴實，只留一個小小的出入口，也只有社區服務的志愿者和居委會有權利進出。

    這下，便利店的貨源就徹底斷了。

    陳功在后廚里抽起煙，臉色十分難看，他見到來往醫護人員的臉上都勒得發紫，臉上雖然展顏露笑，可個個都不容易。

    這些勒痕，都是長期戴著口罩形成的。見到這些護工來來回回，陳功的心里有些不好受，如果物資供應充沛，這些奮戰一線的戰士就不必……

    一想到這，陳功無意中刷到一則新聞：俄羅斯捐助救援物資23噸，從東北口岸入境。

    俄羅斯？陳功心里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這時，手機響起來。

    “章國？”陳功心里一緊，接通電話，那頭傳來激動的聲音。

    “陳總，絕佳消息！我們想辦法疏通了進貨渠道！有門兒了！”劉章國聲音亢奮，又說電話里講不清，讓陳功趕緊到百步亭來一趟。

    外出雖然危險，但對于支援者行動來說，這無可厚非。陳功披上大衣，急匆匆出了門。

    百步亭是地跨兩區的大社區，稱有萬戶。但是自從漢口疫情爆發以來，這個社區罹受的災情最重，春節前后，街上早封了路，別說人影，走在街上除了殘雪冷雨濕漉漉地布在地面上，蕭索地什么也瞧不見。

    劉章國說的百步亭，則是他們聯系的一家連鎖便利店總部，幾人約見在住戶家里，房間顯得有些局促。

    在小區里穿行，陳功深切感受到什么叫萬人空巷。他急匆匆抹掉額頭的汗，發現不少老舊樓房的單元門前居然砌起來高墻。

    來到指定的住戶房間，陳功一推開門，就見到恭候多時的劉章國——他身后站著合作的老板娘和幾名合資人，個個全副武裝嚴陣以待，身體裹得嚴嚴實實，房間不小，但是個人保持著一兩米的艱巨，顯得十分局促。

    陳功呼出一口氣——口罩和防護服壓得他夠嗆。

    “陳總，”劉章國關上門，小心翼翼地給陳功測了體溫，才開始介紹：“徐老板不用我多說，這兩位是她的合伙人，也是東西湖那邊總廠的生產經理?！?/br>
    陳功寒暄兩句“幸會”，打心眼兒里佩服：“又是投資方，又是生產方，這個時候敢于站出來，要是能喝酒，我必須得敬二位幾杯?！?/br>
    兩人也各自回禮，嘴里抹著漢口味兒十足的彎管子普通話。

    “客氣話就不多說了?！毙旆f見幾人打過招呼，她擺擺手，便直入正題：“現在小區封鎖，各家店鋪的囤貨暫時出不來，日用品里面的柴米油鹽，能捐的我們早捐了?！?/br>
    這個情況陳功清楚。在武漢封區之后，政府大力推動小區內的“自治”營業，讓負責銷售的超市和米糧油店作為服務點，這些店家慷慨解囊，加上社區志愿者沒日沒夜連軸轉，這才保證這么一些小區內的米糧油日用生活品不至于枯竭。

    但這些店主終究只是小本經營，長期停工，囤貨傾銷不出去，日子沒法過。

    徐穎徐老板滿面愁容，她告訴陳功，在武漢，很多商鋪小院，尤其是疫情最重的幾個大區，漢正街，漢口北，武昌一些鋪面全部關停不說，小商品的貨物滯留，他們的資金就運轉不起來，如果疫情再持續下去，恐怕會引起很大的反響。

    后話徐穎沒提，但是結果可想而知。疫情不僅是死神，對經濟的蠶食影響更大，從她焦慮的臉色中就能看出來。

    “我今天來，就是為了解決這件事?！标惞τ辛税才牛骸靶炖习?，像是大件的貨，我不一定有辦法，但如果是小商鋪的日用品，我還有點門路?！?/br>
    陳功的門路，實際上也是他憂心很久的一件事。從各地入駐的醫護人員里面，女性的比例很高，相比于男性醫護人員，她們的個人環境更糟糕，想雷神山和火神山這樣的臨時醫院，絕大多數醫護人員都是外地人，她們合居在新砌的隔離宿舍里，防護條件艱苦不說，日用品的捐助卻并不到位。

    然而武漢封城，這些日用品的來源成了問題。早先陳功還有渠道，從李建組成的貨運鏈條上，多少能夠救救急，但事到如今，眼見庫房里的衛生巾，護膝，一次性紙巾和棉球等等消耗殆盡，陳功也很急。

    徐穎聽了，忍不住笑起來：“想不到陳老板這么心細，這些女孩子的東西，咱們反而有時候想不到?！?/br>
    老板娘迅速張羅，兩名合資人跟漢正街和漢口北的幾家連鎖店老板關系本來就很近。

    “原來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毙旆f眼里閃過一道興奮。

    兩人一拍即合。

    “陳老板是真的豪爽，我們的話叫唰啦——可惜，店子大多都在小區里邊，我們談妥了簡單，但是運出來，還得跟社區的打招呼，就怕他們不同意?！?/br>
    兩名合資人一起看向陳功。

    陳功抿抿嘴，這個問題并不好解決，但話到嘴邊，也說不出來了，他皺皺眉，說：“我知道你們不容易，醫院那邊我來談，錢我先墊?！?/br>
    陳功一擲千金，雖然他的現金流并不充分，只有從銀行拆兌了兩千萬過橋，賬頭才匯入徐穎和幾位合資人的賬頭。

    最主要的，即使貨品從小區運輸出來，要運送到相隔幾公里外的醫院駐地，沒有公車和政府支持，這件事根本辦不妥。

    徐穎用胳膊肘抻了抻陳功，說：“要不你讓醫院的人跟上面反映反映？”

    陳功決定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