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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過他們二人身側時,他有想停下,可實在沒有力氣,他的雙腳幾乎是浮在半空中。他想說話,也說不出來,其實那一時刻里,他跟死人沒有什么分別,唯一的分別就是他還能看得見。他微微歪著頭,僅僅瞥見了一眼。 那一眼里,宋枯榮的手有了往回縮的趨勢,而張先生又緊緊握住了它。 回到家之后,陸慶歸便開始昏迷不醒。起初他雙耳聽不見聲音,后來漸漸地能聽清了一些,他又開始反反復復地做噩夢。一幕幕,都是那夜在獄中受刑的場景,當一件件刑具落到他身上的時候,當無數種不同的疼痛在折磨著他的時候,他閉上眼睛浮現出來的只有那個女人的樣子。他是靠著對她的回憶活下來的。 在他昏迷的那幾天里,陸鴻華四處求醫,整日忙得天昏地暗,即使腿骨的傷還沒有完全好,他卻從不皺眉,神色間也出奇的鎮靜。下人們都十分不解,心想老爺從前身子骨就不太健碩,如今受了這樣大的驚嚇,非但沒病倒,反而變得硬朗起來。 這段時間,陸家上上下下都手忙腳亂,陸慶歸的傷治起來麻煩,中藥西藥并用,家里整日彌漫著一股刺鼻的膏藥味兒。好在那松子營里的一夜毒刑,受得大多都只是皮外傷,疼痛之至,卻不會殃及性命。 百禾守在床邊好幾日,一直悉心照顧。這一天早上,陸慶歸終于醒了,百禾欣喜若狂,邊跑下樓邊大喊:“少爺醒了!少爺醒了!老爺!少爺醒了!” 陸慶歸雖是醒了,卻仍疼得不能動彈,他筆直躺在床上,仰著頭發呆。這一次他跟死亡只差一步之遙,然而他思來想去,都想不到具體的哪個人,到底是誰那么恨他,想要置他于死地。 他又一次回憶起那天從牢中走出來時,在松子營大院里見到那夫婦二人的情景。 從那一刻開始,他覺得自己卑劣至極。 ☆、想見你 十一月過得尤其慢,陸慶歸覺得那幾十日的光景猶如幾十年春秋。他從未過得這樣清閑,有時候從午后打盹,睡到日頭落山,醒來吃一碗百禾下得面條,然后看書,看累了,又睡過去。 他更喜歡下雨天,路面濕漉漉的,臺前院后的青石磚路上長著青苔,他哪也不用去,穿得一身厚綿衣坐在長廊里,百禾有時候過來給他掏耳屎,他斥責她下手太重,要自己來。 他這一身傷啊,涂涂抹抹得總算好了一些,但還是不能吃力。陸鴻華日日千叮嚀萬囑咐,讓下人們多看著點他。每一天,陸鴻華都要來問他四個問題,感覺好些了沒有?早上想吃什么?中午想吃什么?晚上想吃什么? 原來父愛也能如此瑣碎。他在陸家待了二十多年,才第一回體會到這種滋味,并且是用他一身傷病換來的。 有時候他心軟了,就會想想從前的事,將陳年舊帳翻開攤到自己面前,時刻督促著自己不要輕易忘記。 只不過如今他從鬼門關里走過一遭后,對許多事情都看得淡了些。每當陸鴻華陪著他在林園里小轉的時候,他也開始順著老父親的意,聊一些無關緊要的家常話。 陸慶歸前前后后靜養了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里他沒有踏出陸家大門半步,后院林子里有幾棵樹,院前有幾塊磚,他都數了百兒八十遍了。他的時間很多,除了吃喝拉撒,其余所有時間里他都在放空,神游,他想了很多,突然覺得做個病秧子也挺好的,有人疼有人愛,最重要的是,病秧子有自知之明。 不再去想一個他得不到的女人,他覺得輕松無比。 一個多月內,張家沒有來過一個人,這也讓他更加堅定了這個想法,一個入過牢獄受過鞭刑的人,本就低下的不忍直視。 他的賭場敗了,身體也敗了,連同他好不容易驕傲起來的心,都一同敗在了上海。 · 年前孫繆光張羅起了酒宴,主要是想請張家和陸家一起過來聚一聚,順便叫了全上海所有叫得上名的商老爺。 陸鴻華本不打算帶陸慶歸去,如今他身上的傷還沒全好,酒不能碰,人不能推的,去了也是傻愣著坐在那??申憫c歸自己卻說想去看看,理由是,他已經很久沒見陸大小姐了,不知道她在孫家過得好不好。 老爺子也沒二話的依著他,索性就當是一起吃個團圓飯了。 孫家總愛將場子布置地錦天繡地,偌大的一處別墅,從邁進大門就能聽見喧響的樂聲。陸慶歸裹著白貂絨大氅,淺屈著頭,跟在陸鴻華身后。 陸慕林歡喜地跑去迎他們,孫家那父子倆也從她后面慢慢走過來。 “爹!”陸慕林跳起來雀躍地抱住他。 陸鴻華笑得合不攏嘴,卻假意生氣,拍拍她的背道:“這么大人了!快快!松手!像什么樣子!” “怎么了?你是我爹,什么時候都能抱!” 她放開手,一副得意的模樣。 陸慶歸本以為她嫁了人,能收一收性子,卻沒想到,孫哲穆這小子竟也給她寵上了天,如今看來,她比在家的時候還要放肆些。 “岳父好?!睂O哲穆稱呼他。 陸鴻華點點頭,孫繆光接著說: “陸兄可算來了!里頭人都差不多來齊了,就等著您二位啦!慶歸傷養得怎么樣了?好些了吧?” 松子營一事,上海鬧得沸沸揚揚,自然已是人盡皆知,好在有張先生出馬,保足了陸慶歸的顏面,最后只叫人覺得他是平白無故倒了場霉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