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3)
第62章 過坎 從擁堵的CBD到五環邊上的向榮家,長路漫漫,坐在周少川車里,兩個人一時無話,各有所思,也各自都感覺到了一陣熟悉的陌生感。 類似多年以前,一個開車,另一個坐在副駕駛,有時你問我答滔滔不絕,有時則安靜地各干各的,偶爾相視,一笑,一切都盡在不言中。 可惜此時非彼時,缺少了那份盡在不言中的默契,流淌在彼此間的沉默難免透出了一絲隔閡。 多年來人事悠悠,并不是一句隨傳隨到就能輕易消弭掉的。 好在導航偶有不靠譜的時候,指錯了兩條路,向榮回過神,連忙親自糾錯,周少川聽從指揮七兜八繞,終于在有商有量中,緩解了一點不可言說的尷尬。 一路之上,向榮也沒提出要去買菜,周少川猜測他家里應該物資齊備,證明平時還是開火做飯的,懷著好奇,他走進向榮的家,很快發現,如果不是落地窗旁擺了一溜兒大大小小的綠植,這間充斥著后工業冰冷感的屋子里,簡直干凈整潔得不像有人在住。 隨便坐,我先去燜點米飯。向榮說著,倒了杯檸檬水遞給周少川。 新式樓盤大都分中、西廚,向榮這間屋子也不例外,所謂的中西廚只隔了一道平時從來不關的門,開發商附贈的雙開門冰箱就夾在兩間廚房之間,向榮遵循待客之道,琢磨著怎么也得搞他個四菜一湯,因此時不常要走到冰箱前拿東西,周少川人坐在客廳,閑閑翻著設計類的雜志,余光卻一直追尋著今晚的大廚。 向大廚在路上就思考了要做什么,他冰箱里存貨有限,全是照著三天的量可丁可卯買的,見冷凍層還有條牛尾,便想做個牛尾湯,不想那玩意凍得瓷瓷實實,恨不得能當兇器直接砸死人,他于是又手忙腳亂地想找一口鋁鍋來化凍。 向榮這些年廚藝雖沒退步,但已鮮少招呼客人,業務不免有些生疏,剛搬進來那會兒,王韌他們曾要求給他暖房溫鍋,因為犯懶,他直接叫了份外賣火鍋,打發幾個人吃完,垃圾一收,順手讓他們拿走扔掉,不光省事,而且省心。 周少川坐在客廳聽了一會兒,感覺大廚今天似乎有些手忙腳亂,放下雜志,他走到了廚房門口。 向榮還是依照老習慣,把要做的菜洗好、切好放在盤子里,今天太倉促,水池子里還泡著一顆洋蔥,幾把韭菜。周少川見狀,在西廚這邊的水池洗了一遍手,挽起袖子,走過去把韭菜、洋蔥洗好撈出來,放在案板上開始切段。 刀工算不上細膩,但十分標準,一蹴而就,兩盤菜很快就全切好了。 還有什么要準備的? 周少川環顧四周,見一只盤子里裝有扇貝,知道是要搭配韭菜炒的,再看看那三個灶眼,感覺足夠兩個人同時炒兩盤菜了。 正想另找一口鍋,一旁看得有些驚訝的大廚已反應過來,一臉不可思議地問:你什么時候學會切菜的? 從前,周少川鬧過一陣學廚,不屑于弄家常菜,一上來就要搞那種能開宴席的硬菜,做出來的味道倒也過得去,就只刀功教人不敢恭維,一個西紅柿切得汁水淋漓,沒點正常形態,賣相煞是堪憂,做過兩次之后,他新鮮勁兒就過去了,依舊還是把廚房交還給了向榮。 如今再看他切得游刃有余,向榮不禁有些難以置信,在家務勞動中向來奇懶無比的周大少,怎么會突然有閑情逸致,練就了這一手好刀功? 慢慢練的,用點心就行。周少川回身找了條圍裙,自己系上了,手工活能做,菜有什么不會切,當時切不好,不過是因為有人能替我干,自己總覺得有的靠。 當時有的靠,后來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周少川其實沒正經說實話,自向榮失蹤后,他在國內逗留了有一年多,因為沒在北京呆,自然也沒機會做飯。后來回到法國,家里中、西廚子都有,交際應酬也多,更用不著他親自煮飯燒菜了。 之所以能學會全套廚房里的事,不過是因為他太懷念某種家常味道,懷念某個人在廚房里條理分明、動作利落的切菜、炒菜風格,然而懷念太過飄渺,抓不到也摸不著,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他仿照那人當年的步驟,漸漸學會了他曾經不屑于學的那些家常菜彼時看多了,所有步驟都記在腦子里,連放調料的順序和比重,也都依樣葫蘆地拷貝了全套。 周少川畢竟許久沒下過廚,本日也絕非安心顯擺廚藝,只是從前,他可以堂而皇之地站在廚房門口觀摩欣賞,現在卻失了堂正的理由,而且他直覺,真那么干,只會讓此時此地的向榮生出一種不自在。 起鍋炒菜,雙人聯手,不多時已搞定了四菜一湯,向榮中午只吃了一份三明治,這會兒早就覺得餓了,招呼一聲不用客氣,自己先老實不客氣地喝了一碗湯。 跟著再品嘗周大少做的菜,青椒rou片,韭菜扇貝,向榮嘗了兩口便覺出不對,那味道太熟悉了,說是他自己做的亦可,再想想剛才不經意間,瞥了一眼少爺炒rou時的用料次序,他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現代人吃飯不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一頓飯吃下來,話題從不間斷,從建筑行業拓展到設計領域,再轉向業內八卦,甚至連近期的電影、獲獎都有涉及,觀后感略有差異,但總體意見合拍,邊吃邊聊,頗有一種知己相談甚歡之感。 然而全部是淺嘗輒止,兩個人誰都絕口不提這些年來的經歷,每當話題有轉向過去的跡象,便匆忙打岔,掩耳盜鈴似的飛快混過去。 奈何都是極敏銳的人,誰都別指望能瞞得過對方的眼睛耳朵去,向榮吃到后來,心里有點不是滋味,因為存著事兒,連下筷子都慢了半拍,也幸虧如此,餓極了的人才沒吃撐,倒是周少川的胃口極好,四菜一湯,半點都沒浪費。 直到站起身,周少川才笑說好像有點撐,向榮迅速收拾了碗筷,煮了一壺咖啡來解膩,倒在杯子里晾了一會兒,見周少川只在客廳里閑溜達,并不提要去稍微私密一點的領地書房臥室走走看看。 曾經那么熟悉的兩個人,連彼此身體的每一寸都了如指掌,而今,卻隔著一道禮貌的客套,努力維系著一份不遠不近的分寸感。 始作俑者感到了一陣悵然,端起一杯咖啡,向榮慢慢走到周少川身后,見他站在客廳的架子前,饒有興趣地看著那上頭的擺件,半晌,忽然拿起自己之前做著玩的一套世遺古建安徽宏村模型來看。 微縮的古建群,大致還原了以月沼湖為中心的周邊建筑原貌,精致而小巧,堪比明清時期的房子燙樣。 從前他們的課本上也有介紹徽派建筑,向榮估計周少川早忘光了,也不會記得那些他不曾去過的地方,便笑著介紹:這是安徽宏村,看過臥虎藏龍吧,里頭有一段就是在這個月沼湖拍的。 他自然而然地說著,完全看不見背對著他的人,此刻臉上的表情。 周少川托著那座小模型,手一陣陣地在發抖,向榮方才問他什么?好像是問他曉不曉得這是哪?他在心底無聲地發笑,其實何用介紹,這小小的古村落,根本是他今生今世都難以忘懷的一處所在! 原本不愿再回想的往事,倏然間躍上心頭,那大約是在七年前 彼時,他已耗費了一年的時間,足跡幾乎踏遍了整個中國,從南下廣州開始,到廣東全境,再到一、二線城市,他幾乎把能找的地方全找了個遍。其后仍不死心,掉轉頭,繼續朝三、四線城市出發。那時節,翟女士對他失望透頂,聲稱絕不會動用任何人脈資源幫助他,他也沒指望依靠別人,一手一腳不放棄的苦苦尋覓,最后輾轉到了中部安徽,遇見了一個不算相熟的同學,其人剛好在建筑行業協會工作,在一份徽派建筑考察團名單上看見了向榮的名字,趕緊通知了他。 循著行程,他在陰冷的十二月底租了輛車,馬不停蹄的趕往皖南,卻遇見持續下了一個多月的大雨,皖南多山,他一度遭遇了山體滑坡,記得等待救援時,他心內焦躁不安,生怕這幾個小時過去,他會再次錯過要找的人。終于狼狽不堪地到達了宏村,他什么景致都顧不上看,在月沼湖畔見到正拍合影的考察團,他當即像個神經病一樣地沖上去,可等人家拉來了向榮,他才赫然發現,原來只是個烏龍,此向榮非彼向榮,不過是同名同姓的另一個人而已。 月沼湖面波平如鏡,他那顆心也死水無瀾,一年以來,他一直焦灼地念著一句非??尚Φ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結果卻發現在這個通訊如此發達的時代,他的尋人之路竟依然會迷失在浩渺人海。蒼茫天地,他無論花費多少時間心力,也還是找不到一個決意消失在他生命里的人。 無論多么執拗的人,終究也有心灰意冷的一天,他在月沼湖畔站了好久,直到下起雨來,從淅淅瀝瀝到傾盆瓢潑,游客們全走光了,只剩下他一個,他懷著最后一點執念,一遍遍在心里重復著說,我只想知道為什么要走,到底為什么,我只不過想求一個答案 離開了皖南,他發起高燒,溫度急速飆升至41度,實在走不動了,只好先返回北京。這一病,斷斷續續遷延了一個多月,后來還是黃豫破門而入,把他弄去醫院輸液,勸誡他找也找了,瘋也瘋了,要走的人不會再回頭,是時候回家去,做該做的事了。 前兩年,他的社交圈里忽然刮起了一陣中國風,有人在ins上Po了張古村落的美景圖,跟著就有人詢問他徽派民居到底值不值得看,他那時笑著回答說景色很美,一顆心卻早已疼得無所適從。 于是,他便知道他根本沒忘,如果這輩子都找不到向榮,那么這個人連同這個名字,就永遠如影隨形,在他的生命里揮之不去了。 現在這個影子一樣糾纏著他的人,就站在他身后,毫不知情、毫無顧忌地詢問他知不知道那個令他悲慟傷情的地方,多么可笑,周少川勉力控制著,不讓自己渾身發抖,他說服過自己,向榮確有苦衷,他們業已蹉跎了那么多時光,不該再對過去耿耿于懷了,可經歷的那些日日夜夜、顛沛流離,每出現一點蛛絲馬跡便能燃起一線希望之火,隨后,又一次次被現實的冷雨徹底澆滅 他的四百多天,他其后的七年時間,真的不是一句隨叫隨到就能補償得了的! 周少川放下了模型,只覺得滿腔的苦澀已溢滿到了喉嚨,他抑制不住地想給自己討要一個公道,他終究是個平凡人,不能做到物我兩忘的寬宏大量。 向榮也察覺到面前人的異常周少川呼吸變得急促,背脊一陣陣在起伏,可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何以引發對方如此強烈又奇怪的反應,上前兩步,正欲問個究竟,卻見周少川豁然轉身 手里的那杯咖啡來不及撤回,驀地里一撞,盡數潑灑在了周少川灰色的西服外套上。 對不起,對不起。向榮慌忙放下杯子,急忙去找紙巾,可還沒等轉過身,已被周少川一把拉住了胳膊。 扽住了人,卻又不知該譴責些什么好,咖啡尚有熱度,貼著胸口緩緩蔓延,周少川驀地想起了多年以前,他第二次和向榮見面,也曾將一小杯咖啡,潑在了向榮的臉上。 緣起緣滅,仿佛像是一個輪回 當日的向榮,一句責怪的話都沒說,那么眼下的他呢,縱有滿腔怨惱,卻又做不到有的放矢,亦狠不下心來 向榮被他拽得胳膊生疼,詫異地看著他,卻見他臉上的表情在沉湎的柔軟和隱忍的怒意中來回切換,直看得向榮一陣心驚rou跳,他輕輕按住周少川拽著他的手,再道歉,然后柔聲說:衣服濕了,我去給你找兩件來換。 周少川聞言,下意識松開了手,人仿佛xiele氣,一句不用只卡在喉頭,到底無力說出口,心底堪堪滑過一點凄愴,他想,大抵這就叫作孽緣吧 向榮照著周少川的穿衣喜好,找了件T恤和黑色羊絨高領毛衣,走出來,見周少川依然站在原地,眼神泛著一點不正常的空寂,愈發讓人捉摸不定,他遞過衣服去,依舊溫聲說:換上吧,臟了的我回頭拿去干洗。 咖啡漬或許能洗得掉,但心里的遺憾要如何才能洗刷干凈?周少川搖了搖頭,知道自己此刻情緒不穩,不宜久留,放下了衣服,他一言不發,打算即刻便離開。 外面仍是數九寒天,這么走出去很容易著涼,向榮哪肯放行,攔住了人,一徑溫柔地勸他把濕衣服換掉。 周少川輕輕嘆了口氣,懶得再移步,索性站在那,脫去了外套襯衫。 向榮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沒想到周少川會全無顧忌地在他面前除衫更衣,久未見過的熟悉身體猝不及防地撞進眼底,可無論胸膛也好,腹肌也罷,竟然都敵不過脖子上掛著的那一件物事。向榮在瞬息間,劍眉蹙緊,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東西看。 周少川脫去了濕衣服,隨意抬了一下頭,就見向榮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胸口,他也垂眸,一下子看見了胸前掛著的那枚戒指正是從前,向榮送給他的唯一一份生日禮物。 心仿佛被當場剖作了兩瓣,赤裸裸地展現于人前,一個曾經將他棄如敝履的人送的東西,八年過去,他竟然還不離不棄地戴在身上! 身上每一根毛細血管都在叫囂,那點可憐的自尊已無處再能安放,羞恥、憤怒兜頭涌上,周少川狠狠地把T恤摔在沙發上,迎著向榮臉上的不安惶惑,邁步上前,寸寸近逼,直把人一直逼退到了大門口。 雙手撐在墻上,周少川的胸口劇烈起伏:看見我還戴著你送的戒指,什么感覺?說說看,你現在心里在想什么?是滿意,還是得意? 向榮皺了下眉,他被周少川徹底圈住,背靠著墻,這是他一貫最不喜歡的帶有侵略性的姿勢,他本能地想把人推開,但面前的人是周少川,他咬了咬牙,忍住沒動,垂下睫毛,遮擋住了此時眼里各種復雜難言的情緒。 他越是不答,周少川越要逼得他無所遁形,再靠近,身子眼看就要貼合在一起,周少川咬牙切齒,再度重復著適才那個絲毫不留余地的問題。 向榮閉了下眼,再睜開,不過幾秒的時間,卻足以令他明白,他對周少川的傷害到底有多深,深到令人癲狂,深到令人失控可他到底該做點什么,才能彌補過失,哪怕只是撫平一點傷痛?后背緊緊貼著墻,他下頜抖得一塌糊涂:沒有,沒有滿意,也沒有得意,我什么都沒想,因為一片空白我不知道還能做點什么,是不是你看不見我,就能釋懷我我沒想要逃避,一切都聽你的,只要你說一句,前面是萬丈懸崖,我也一定跳下去。 那不知所措的痛苦那么真,連蹙緊的劍眉亦英氣全無,只余傷感寥落,周少川盯著他看了許久,心口驟然一縮,理智也在剎那間回籠,他沒再說話,松開了桎梏,轉身穿好了衣服。 打開房門,他望了一眼兀自僵硬站立著的向榮,那句回蕩在耳畔,經久不息的話終于在此際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