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2)
老人差不多都搬走了,連曾阿姨也被親戚接回老家了。周少川坐在他對面的單人沙發上,目光淡淡地看著他,有沒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物是人非事事休這感覺當然有,但向榮經歷的物是人非并不少,早就經學會了用平常心去對待,不然,時時陷進回憶里出不來,過度緬懷,并不利于身心健康。 他于是笑了笑:還好,尚不至于欲語淚先流。 周少川微微頷首,目光依然很淡,語氣卻多出了幾分意味深長:我也沒有,至少這一次沒有。 言下之意就是上一次有?向榮豁然抬眸,卻在周少川的凝視下,不自覺地一點點移開了目光,后背登時有些發緊發僵,剎那之間,他便體會到了何謂如坐針氈。 其實從選擇踏進502的那一刻起,他就應該能夠預想得到,有些事并不是靠三言兩語、粉飾太平就能混得過去,他走入了曾經的愛巢,便不能指望單靠調笑幾句就可以全身而退,這里不存在光天化日,只有昔日唇齒相依、纏綿繾綣過的痕跡。 在倉促中與舊時光狹路相逢,勝負姑且不論,但他總不能一味地再裝慫。 然而才提一口氣準備說點什么,周少川又淡淡地開口道:那天在機場,我以為你在等同事或是朋友,后來才想起來,你可能是在等我? 這是在解釋那天他為什么對自己視而不見? 向榮一笑:是,在等你,本來想跟你打聲招呼再走。 那看來不是我自作多情了,只是當時沒領會意圖,所以才跟朋友先走了。 周少川說著,頓了頓,似是揶揄,又似是一語雙關:主要是沒想到你還會打招呼,我以為你最擅長的應該是一聲不吭,拔腿就走。 這機鋒打得太直白了,直聽得向榮汗毛倒豎,適才那股如坐針氈,漸漸演變成了坐立難安,他沒法在若無其事的裝模作樣下去了。 略微調整了一下姿勢,他把雙肘撐在膝頭上,繼而強迫自己看著周少川,一字一頓地說道:對不起。 三個清晰有力的字快速滾過舌尖,眼神卻終不免流露出幾許黯然,但畢竟說出了口,后面的話也就能自然地流淌而出了:當然道歉沒有用,沒法抵消我當年做的那些混賬事,也沒法抵消你經歷過的那些我不敢奢求你原諒,唯一能做的就是有多遠滾多遠,從今以后不再出現在你面前,希望看不見我這個混蛋玩意兒,你能徹底忘掉那些不開心的事,往后,總能遇見更好的、也更值得的人。 他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氣這么說,目光中也攜帶有十二分的真誠,倘若不是周少川太了解這個人,只怕也沒發透過這份真誠,看穿此時此刻,他心里隱藏著的歉疚、惶恐,以及不舍。 這番話其實說得很實在,也算夠體面,符合周少川一貫欣賞他的那股子北京小爺樣,只可惜,沒有一個字是周少川真正想聽的。 誠如向榮自己所說,道歉還有個屁用?都到了這會兒,此人竟然連自己應該做什么都完全不知道! 周少川在無力氣苦和失望糾結間徘徊了五秒,趕在自己被氣笑之前,他開口:也沒你說得那么夸張,我在北京相熟的人不多,你算一個,未來我會在這待一段時間,所以你還用不著急著消失,這方案不好,有沒有pn B? 向榮儼然已經豁出去了,披肝瀝膽似的講了一段肺腑之言,說完,渾身上下恨不得全都糾在一起疼,坐在那兒,像是個等待法官宣判的瀕死囚犯,但凡周少川點頭說上一句好,你滾吧,那絞刑套就算是徹底勒在他脖子上了。 誰知人家來了個不接受,反而要求他再想一個B計劃向榮和死刑擦肩而過,被劇烈起伏的情緒弄得頭昏腦脹,血流都不暢了,咬著牙緩了半天勁兒,才強努著精神說:那要不我補償你? 說完自己先愣住了,這是什么厚顏無恥的對白呢?簡直把他小半輩子的臉全丟光了! 周少川倒是無可無不可,一臉無動于衷地看著他,問:說具體點,怎么個補償法? 向榮十指交扣地放在兩條腿間,一時間還真有點麻爪兒,全天候靈光的腦袋瓜也不轉了,因為實在想不出周少川的生活里還能缺點什么? 他給自己挖了一個坑,結果,卻不知道該用什么姿勢往下跳了。 好在周少川沒有勒令他滾出他的生活,這就足夠他謝天謝地好一陣了,巨大的感激湮滅了其他情緒,他呼出一口氣,斟酌著說:工作上能用得著我的地方可能不多,但只要有,你隨時說話,生活上我對北京還是比你熟一點,你有需要,我隨叫隨到,剩下你看吧,要是還少什么,你吩咐一聲,我都給你辦齊備了。 萬事俱備,就少一個缺心眼的男主人,正坐在那兒跟我玩退避三舍呢,周少川默默地想,無語半晌,回味著隨叫隨到這四個字,也算是體味到了幾分遷就和義無反顧,心口慢慢地縮緊,再度呈現出了一種柔軟的狀態。 聊勝于無,在慫人不敢越雷池一步之前,隨叫隨到亦可算作是一點有限的慰藉了。 可能時機還不夠成熟,周少川又想,橫豎還有大把的時間,他也不指望一個擅于控制情緒的人,在一夕之間能做到情感決堤,而向榮也經歷了那么多磨折,卻依然保有坦率和真誠,僅憑這一點,他也應該感激歲月對愛人的優容。 良久,周少川頷首:這計劃聽著還行,先這么定吧,有事我再找你。 暗暗吁出一口氣,向榮說好,見時間不早,天光都暗下來了,他拿起只喝了一口的礦泉水,站起身準備告辭。 周少川一直送他到門口,在他打開門的一瞬,忽然問:隨叫隨到,這一次,我能相信你么? 自己的誠信記錄是不大好,向榮回眸,眼里明顯閃過一絲愧疚,其后鄭重地點頭:能,但空口無憑,還是看表現吧。 這態度真坦蕩,周少川憋在喉嚨里老半天,那一句含嗔帶怨的你這個騙子,終究還是沒忍心說出口,送走了人,他仰面嘆了幾聲長氣,轉身回到臥室,繼續去看昨天才送到他手里的,關于騙子這幾年全部的經歷和履歷。 向騙子對此一無所知,反而因為被貌似原諒的一種情緒所感染,總算一掃近日以來的頹唐,整個人多出了幾分神清氣爽。 回到家,他給自己做了頓簡單的晚餐,邊吃邊干活,一晚上效率頗高,等到洗完澡出來,坐在床上,他這才想起自己并沒有留周少川的聯系方式。 其實是有的,就在他一直都不敢點開看的班級群里,這么多年過去,周少川的手機號當然也會換,他猶豫著點開了群,找到周少川,一瞧頭像,登時一窒,竟然是一株綠油油的樹 綠得生機勃勃,綠得人一陣心底發慌,他做賊心虛似的退了出來,安慰自己歪果仁不講究那些個綠不綠的,這頭像應該跟自己沒關系,再者說了,他從來也沒綠過周少川,不僅沒有,八年來簡直就是守身如玉,最多,也就在夢里意yin一下前度而已。 琢磨了一陣,他覺得自己應該主動點,既然說要補償,那就得拿出誠意來,他心跳手抖地再度點開周少川的頭像,發了個加好友的申請過去。 【是我,保持聯系吧,方便隨叫隨到?!?/br> 發送鍵一按,向小爺立刻又慫成了一只鵪鶉蛋,手機一扔,還覺得不太安全,拿起來直接切換成飛行模式,之后關燈,蒙上被子,在一陣陣忐忑和期待里,翻身打滾地睡了過去。 周一一早,向榮八點半就到了辦公室,氣氛照例是兵荒馬亂,周末綜合癥在一群年輕的設計師們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至。十點鐘有例會,向榮在九點半前簽了一堆人事、財務的申請表,好容易閑下來喝口咖啡,他拿起手機,點開了微信。 時隔十一個小時,無論如何都該看見了,如果被拒,那也是活該,畢竟你隨傳隨到,人家有事找你,沒事當然要拒絕被你sao擾。 微信一開,即刻跳出來帶著綠油油大樹頭像的對話框:對方通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現在可以開始聊天了。 天當然沒聊起來,只見底下一片空白,連半個標點符號都沒有,但饒是如此,已能令向榮的一顆心穩穩地落回腔子里,周少川這么不計前嫌,尚且愿意給他一個機會,單憑這份情義,他這輩子恐怕粉身碎骨都難以報答了。 不過粉身碎骨前,他還得先為工作鞠躬盡瘁。開完了會,又是跟設計師討論新項目,直忙到中午一點,助理設計師羅慶才把他的午飯,一份三明治放到了桌上。 羅慶是羅賀同母異父的弟弟,跟著向榮一起來北京開疆拓土。把才畢業的小弟交給向榮,羅賀直覺比自己帶著都放心,當然也更省心,他知道向榮知恩圖報,因為當年自己幫過幾個忙,便一直念念不忘,對羅慶提攜照顧,做得一點不比他這個親大哥差。 羅慶不光給向榮送午餐,還拿了一份厚實的資料,擺在他桌上,說:哥,你要不等會兒下去吃點飯吧,晚上估計還得喝酒,雖說你酒量好,但也不能不吃東西,太傷胃。 嗯?晚上約客戶了?向榮并沒想起今晚有什么安排。 約了啊,羅慶朝桌上的資料努嘴,上周五就跟你說了,約了融銘的老板,他們找咱們做寫字樓。哦,你可能忘了,是你去巴黎前,他們香港總部直接跟我哥談的,因為寫字樓在光華路那邊,我哥就把資料都轉過來了,讓我跟他們團隊先聯系。 融銘?聽名字有點耳熟,向榮回憶了一下,想起那天同學聚會,席間曾有人提到過這個地產集團不就是周少川旗下的公司么? 向榮猶有不解:這種大地產都有自己的設計團隊,再不濟就是找相熟的,怎么突然找上咱們了? 不清楚,羅慶聳了聳肩,可能因為知道你新近獲了個提名獎? 他要不提這茬兒,向榮自己都快忘了,想了想,又問:晚上跟他們約吃飯了? 那倒沒,說先跟他們老板溝通,但約的是下午四點,我琢磨著,這點談完了,怎么也得吃個飯了吧。 那可未必,再說香港人也沒喝大酒的習慣,向榮點點頭,等羅慶出去了,才開始看融銘地產的資料,他倒沒想那么多,也不至于舔著臉、自以為是地認為周少川找他,是為借機和他多一點接觸,然而翻看資料還沒兩下,他就又愣住了。 原來是榮銘,不是他想象中融合的融,而是欣欣向榮的榮,是他名字里的那個榮,剩下的銘,則是銘記的銘,銘刻的銘 所以是巧合,還是大有深意?原本不敢多想的人,至此也禁不住多想了那么一會兒。半晌,他搖了搖頭,覺得還應該是巧合,榮字在地產公司里也算常見,本來就有個好意頭,更何況香港那邊都講風水,起名喜歡找大師算,說不準,是哪路神棍給掐著指頭算出來的吉祥字。 能獲得一份原諒,已然是超乎想象了,向榮不敢承望周少川對他念念不忘,至于刻骨銘心,那就更算了,即便真有,應該也只是一度刻骨銘心的憤怒和憎恨吧。 下午三點五十,向榮帶著羅慶準時到了約好的對方大樓總部,總經理助理,一位嬌小的許小姐出來迎接他們,沒領去會議室,而是直接帶進了總經理辦公室,并說總經理周先生要親自和他們溝通一下設計方案。 昨天才剛見過面的周先生好整以暇,正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等著他們,可能因為本日沒有特別的應酬,周少川今天只穿了件偏休閑款的淺灰色西服,修身、有型,看上去帶了一股子漫不經心的精英范。 羅慶研讀資料比向榮早,也更細,向榮本就有心讓他多歷練,是以主要的設計方案都交由他來闡述,周少川聽得仔細,他本就是內行,期間提出了不少意見,全都在點子上,羅慶面上佯裝淡定,手里捏著一把汗,一面手忙腳亂地一一記錄在案。 真是跟什么人學什么樣,老板就慣會裝相,連助理設計師也學到了七八成,可惜瞞不過周少川一雙慧眼,一早瞧出那老道完全是裝的。 周總于是笑了笑,初次見面,他沒想把人家小孩搞得太緊張,更何況醉翁之意也不在寫字樓上,他對著羅慶說道:后天吧,給我一個細節圖初稿,直接發給我的助理許小姐就行。 這意味著要加班加點了,羅慶在心內哀嘆了一聲,跟著就聽周總又說:今天不耽誤你了,我還有點事,要和你們向總監聊聊,改天你過來,我再請你吃飯。 羅慶哪曉得面前二位大佬的淵源,只知道自己要苦哈哈地回去加班了,老板和周總卻要共赴晚餐,無奈地收拾好東西,同兩位帶總的人士告了辭,自行滾回去加班了。 等人一走,周少川立即起身拿大衣,向榮也只好跟著站起來:不是還有事要談?你放心,我會認真做這個項目,之后有任何問題,你隨時找我。 你的隨時真多,周少川帶笑不笑地瞥了他一眼,走吧,邊走邊談。 一路上卻也沒怎么談,只是有的沒的扯了點閑篇,更沒說去哪,直到下了地庫,向榮實在忍不住問:去哪啊,吃飯么? 周少川徑直往前走:你不是隨叫隨到?人到了,嘴上還不閑著,那么多問題! 向榮頓時語塞,心說也對,欠了債自然只有聽喝兒的份,沒有聒噪的權利,周少川見他閉嘴不問了,好像挺滿意他的自覺懂事,轉過頭解釋說:我想好了,還缺一個廚子,所以你每天過來給我做晚飯吧。 ??向榮聽得挑了挑眉,心想他是不是還缺掃地洗衣服打掃衛生的啊,可尋思片刻,還是把話咽回去了,只問,那你想吃什么,一會兒路上遇到超市我買點。 你那有什么?周少川看著他問。 ??!向榮不由愣住了,趕緊追著確認,你意思是說,去我那,然后我給你做晚飯? 周少川沒回答,右轉兩步,走到了一輛黑車前,拉開了車門。 才明白過來啊,他站在那,掀著眼皮瞟了向榮一眼,怎么?你那不能去,還是有什么不方便讓我見到的人? 向榮看著他,有那么一瞬間,他恍惚覺得從前的周少川又回來了,撇開了那些鎮定自若的寬宏大量,依然于冷峭中帶著幾分尖銳,一點點不討嫌的刻薄,而每次見面,都需要先由他來暖場,等暖過之后,斯人才會展現出一種別樣的熱情和溫度。 向榮低頭笑了下,再抬首,他也拉開了車門:沒有,十分榮幸為您效勞,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