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此薄情 第60節
她道:“這件事我不怪你,只要你放走了逢祥,我們之間的矛盾就消解了?!?/br> 謝狁不相信,若李化吉沒有心結,她看著冷宮的眼神不會那么哀傷。 他想了想,道:“你既然不想要湖池,我便換其他的補償?!?/br> 李化吉聽到這話時,不自覺想起了出宮之前,李逢祥悄悄地湊到她耳邊說的話。 李化吉其實不意外,回來的路上謝狁一直在向她示好,她能看不出來? 謝狁并沒有絲毫的愧疚,在他看來,他要為大局考量,并未做錯,哪怕給他機會,讓他重來,只要皇位還未到手,他都會選擇重蹈覆轍。 他之所以表現得愧疚,只是因為李化吉記仇,會翻舊賬,他怕她離開他。 謝狁至此只確認了他無法失去李化吉這一事實,于感情上許多事情,他還沒有開竅。 所以終究難以改變上位者的態度,以為所有的傷害都可以被量化,然后得以彌補。 謝狁于情感一事上,終究有沐猴而冠的可笑。 李逢祥憂心忡忡地與她說了自己的發現,以為阿姐并沒有察覺此事,哪里想得到其實李化吉并不無辜,因為正是她一直有意地在讓謝狁產生這種誤解。 謝狁于情感一事上,因為認識過于淺薄,故而實在好騙。 李化吉又不在乎他的情愛,也不希求久遠,自然是要想辦法利用他,她知道謝狁正處在最愛她的時候,當是最好被利用的。 她想,總要再等一年,她才能離開,但在那之前,她必須要拿到自由出入宮禁的權力,她還要可以命令所有宮婢黃門都不被謝狁知曉的權力——這個權力不必太大,只要能稍許瞞過一天半日就行了。 要做到這點的前提是,她需要手握權力,至少不能淪落成只能困守后宮的金絲雀。 ——李化吉也想過,因為后宮不能干政的前例,她很有可能失敗,但若是失敗了也不要緊,那些臣子肯定會覺得她不安分,想盡辦法讓謝狁納妃稀釋她的寵愛,如此,等后宮里人多眼雜起來,她只要多潛伏幾年,很容易變得默默無聞,也好行事。 但這種事肯定是不能cao之過急,若太著急,依著謝狁政治嗅覺的敏銳,會先質疑她的立場。 她不能被謝狁當作對手,先被他弄死在宮里。 這時候李化吉又怨恨起來,謝狁做這個皇帝便罷了,為什么非要把她牽扯進深宮里? 李化吉緩緩道:“也不要補償,你給我的都是些綾羅綢緞,金銀珠寶,我又不喜歡那些。你不若叫我出宮去,救濟災民,為他們搭棚施粥,也正好替郎君監督救濟的官員可有貪墨欺民的jian行?!?/br> 謝狁望過去,雙目清明。 李化吉道:“我有這個想法是因為我入宮來時,一路看到災民惶惶,實在可憐。建鄴正是因郎君才起戰火,百姓難免有怨言,加之郎君名聲不好,恐民心不穩,被王家余黨利用。我這也是幫郎君,幫郎君也是在幫我自己?!?/br> 在這種時候,帝后關系之親密,是較于一般夫妻的,畢竟若謝狁的政權被推翻,李化吉身為他的皇后,難逃一死。 李化吉覺得這個理由,總能平息謝狁的疑心。 但她不知道,謝狁沉默的那會兒,只是在想,搭棚施粥而已,她身邊總有他的人跟著,城里城外也都是北府兵,不怕她跑。 于是允了。 謝狁以為李化吉只是心善,不知道她把這件事當作事業在做。 她退下了珠釵,素挽了長發,身著布衣走上街頭時,沒有人發現她是謝狁的夫人,新封的皇后。 ——在舊朝新朝交替的時節,皇后需要主持那么多的事,誰會想到她會出現在街頭呢? 所以在街頭施粥的官吏并沒有發現那個一動不動坐在茶寮里看了他們許久的女郎,有什么不妥。 他們只是如往常般,將摻了麩皮的米粥熬成湯水,懶懶散散舀個半勺,拎高了,再重重地澆在災民顫顫巍巍遞過來的破碗上。 湯水飛濺,原本就沒有多少的粥水到了碗里,連四分之一都不到。 已經餓了許多天的災民自然很不滿,與他爭論起來,本來就沒有什么米粒,每次只肯給半勺又要灑那么多,能吃飽什么? 那官吏便很不耐煩地啐了聲:“滾遠點?!?/br> 他本就不耐煩。 他是世家子弟,素日都是錦衣華服,清談曼歌,醉生夢死,被家中打發來穿著丑陋的衣物,給臭烘烘的災民施粥,本就讓他很不耐煩了。一想到為了施粥,他再也無法‘任自然’,睡一整個白日,卻要辰時就起,按時點卯,為了這,他甚至許久未曾服五石散了。 如此大的犧牲! 這些災民還要指責他施粥不善,躲在背后指指點點,指責他貪了米銀。 嘁。 這一日用下來的米,還不如他一次宴席上的米用得多,他貪什么?有什么值得他貪的? 如此這般想,這位公子越想越氣,于是他一摔銅勺,道:“愛吃不吃,連豬食都吃不上的賤民竟然挑三揀四上了,仔細我把整個鍋都給推了。大家都別吃,我正好也落個清凈!” 第66章 這官員一揚言要推了鍋, 就讓那些還在等待施粥的災民紛紛下跪懇求他。 看著面黃肌瘦、老少兼有的百姓在眼前跪了一地,官員面色也未曾緩和。 他生來就是天之驕子,早已習慣了接受百姓的跪拜。 畢竟在他看來, 這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 自然不會動容。 他反而只會想著, 不如趁此鬧一回,也叫這些庶民知些好歹。 就這般思量著, 官員就抬起腿來,忽聽得身后傳來嬌聲:“身為賑濟的官員,卻帶頭毀壞救濟的糧食,該當何罪?” 那官員轉頭,見是個娘子,且是個身著粗麻布衣的娘子, 便不把她當回事, 大放厥詞:“律法是為庶民設, 不是為我世家設, 莫說我今日踹了這粥桶,就是殺了人, 廷尉府也不能耐我如何?!?/br> 說著, 他炫耀般、威脅般當真就把那粥桶踹翻在地, 米黃的粥湯傾泄而出, 米粒與麩皮積在污泥之中, 餓得前胸貼后背的災民立刻沖上來瘋搶, 那些老弱病殘擠不進去, 只能發出悲痛的嗚咽聲。 那年輕的官員皺著眉頭, 嫌棄這些庶民不知禮教,竟然做出這等下賤如豬狗的事, 連連后退,既是為了避免沾上臭氣,也是為了吩咐手下。 “鞭抽哄搶鬧事者?!?/br> “我看誰敢!” 又是那煩人的、不知好歹的女郎,官員轉過身,望著她,頗為不耐:“我本就身兼管理、維護秩序之職,鞭打鬧事的百姓,就是我的職權,你再干擾我公務,我連你也打了?!?/br> 那女郎卻絲毫不怵,反而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既為賑濟的官員,卻以麩皮充米糧,熬出稀薄的粥發于民眾,我倒想問你,朝廷的米呢?” 官員冷笑:“我是臨安郗氏的公子,往日雅集,一飯就要花掉十石的米,我缺這點米銀?” 那些搶得到、搶不到的百姓聽到這話,都怔怔地抬頭看著他。 他們從來都知道階層有別,也看慣了世家著紫戴玉,可是這些都比不過官員這樣一句話帶來的沖擊。 有算術快者已在計算:一石的米要一千三百文,十石就是一萬三千文,也就是十三兩白銀,已過百姓一年嚼用。 而這些只是米! 他們望著這位身形瘦弱的公子,便知道他的食量有限,可雅集上卻需要這么多的米,他們已經可以想象這是多么鋪張浪費的宴會。 而這樣的宴會,在公子眼里也不過是尋常。 他眼里的尋常卻是百姓眼里救命的米糧。 百姓們眼里的神色從迷茫逐漸轉變成了仇恨。 其中有因為饑餓,已經死了家人的壯年災民忽然一丟從污泥中搶救出來的麩皮,向官員撲了過來。 “狗官,我要你償命!” “謝炎!” 謝炎閃身而出,擒住了災民的手,將他胳膊反折在后背上,將他摁倒在地。 那災民臉貼著地,邊哭邊罵,身子扭曲不停,那官員卻沒有絲毫心思去聽他的親人何時去世,死得有多慘,只是拼命地在喊:“他要謀殺朝廷要員,他有罪!” 官員不認識李化吉,卻認出了謝炎。 能讓謝炎貼身保護,又能輕易命令他的女郎身份絕對非凡,那官員卻絲毫沒有尸位素餐的驚慌,而是想著這樣一件大事被謝狁身邊人撞上,他可以邀功了。 他為災民賑災,卻被刁民偷襲謀殺,怎么不能邀功了? 女郎卻道:“米銀無故減少,也是事實,你或許不缺米糧也不屑于貪墨,但有監管之失已是板上釘釘的事?!?/br> 她臉色一變,喝道:“謝靈,將他拿下!” 官員愣住了。 刑不上大夫是不成文的規矩,何況世家之間習慣互相包庇,他尸位素餐多年,大家也尸位素餐多年,他不過是重復了過去的行為,憑什么逮他? 官員喊道:“我是朝廷命官,除非廷尉府來,你們沒有資格逮我!” 那女郎卻看也不看他,轉過臉,對那些百姓鄭重地承諾:“新皇剛登基,諸事皆有不察之處,難免讓蟲豸鉆了空,我替新皇向百姓承諾,往后必然會避免這等事再次發生?!?/br> 百姓便問:“你是誰?有何資格替新皇承諾?我們憑什么信你?” 女郎道:“因我是皇后,是國母?!?/br> “皇后?”百姓們一愣,繼而落淚,“皇后娘娘當真愿意為我們主持公道嗎?” 李化吉微笑道:“自然,不過還請各位父老鄉親為我提供線索,助我了解賑災的真是情況?!?/br> 而那官員先是一愣,繼而不屑,他當還以為是謝家的女郎,原來只是皇后,那個出身鄉野的村婦。 怪不得能做出這般荒唐的事,也罷了,底層百姓總是更能互相諒解,而不能理解世家的潛規則,因為他們的層次讓他們接觸不到世家,不知道那百年的利益置換結下了何種默契。 于是官員不驚慌了,他知道世家作風,便知道他很快就會被釋放,剛為了皇位拉攏了世家的謝狁,為了安撫世家,或許還會登門致歉。 到那時,他定然要這個不知好歹的皇后給他好好道歉。 而他不知道的是,一輛遲來的帶著謝家家徽的馬車此時正停在半丈遠之處,竹簾剛放下,隱去了謝二郎和謝四郎的身影。 謝二郎冷著臉:“倒沒想到會被她截胡,往后無論謝家怎么做,這名聲終歸是要落到她李化吉的頭上去?!?/br> 他眼里的不滿冷冷的,像把有實質的刀:“才當上皇后,就有這般的野心??峙率且粴⑷刹怀?,便處心積慮打算再殺他一次?!?/br> 謝二郎看向對面的謝四郎,謝四郎文質彬彬,與殺氣外溢的二郎和薄情寡義的三郎不同,他性格溫順,人緣頗好,看上去是謝家的兒郎中為數不多的正常人。 謝四郎道:“二兄擔心的不過是三嫂有了威望,會與王家殘黨聯手罷了,可二兄能想到的是三兄自然也都想到了?!?/br> 謝二郎冷笑:“他想的到有什么用,還不是放任她出來了?色令智昏?!?/br> 謝四郎道:“三兄有句話說得不錯,夫婦一體。三嫂行好事,與三兄行好事,又有什么區別呢?” 謝二郎不明所以地看著謝四郎:“你又有什么鬼點子了?” 謝四郎并不明說,只道:“二兄若有計劃,便照著計劃去做了,我們兄弟雙管齊下,不沖突?!?/br> * 李化吉一直在建鄴待到很晚,才登上回大明宮的馬車。